常读常新的孙犁
段华先生寄来一册《孙犁年谱》,人民出版社出版,皇皇五百多页,大书也。写年谱,小到年月的准确性,大到历史事件的爬梳,殊不易。段华历数年,孜孜矻矻,写出这本大书,让人敬佩。段华是幸运的,在青年时见到孙犁并与先生结下了较深的友谊,所以他做这些工作时,仿佛依然同先生在一起,交谈,商讨,请教。
我年轻时极喜欢孙犁。那时我在一个小镇上,单位每年会订许多报纸:《人民日报》《光明日报》……1980年代,孙犁复出后的许多作品,都是发在这些报纸的副刊上,包括“芸斋小说”等,还有与青年作家的通信,比如与铁凝的,与贾平凹的,我都会剪下来夹在书里。我有一年给孙犁先生写过一封信,所写大约是一个文学青年的苦恼,可能是信的内容比较单薄,没有收到回信。我那时觉得这些大作家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因为他们生活在天上。尽管我没有收到回信(我觉得他不给我回信是天经地义的),但不能阻挡我对孙犁的喜欢。那个时候由天津“百花”出的《晚华集》《秀露集》等,我都买过,现在我还能找出初版本。因此,在我学习文学创作的最初时期,孙犁是哺育过我的。
近一二十年我做汪曾祺的研究工作,其实孙犁和汪曾祺在某些方面是相通的。汪曾祺当然是极敬佩孙犁先生的,他用心改编过孙犁的代表作《荷花淀》。孙犁也是欣赏汪曾祺的,在“劫后十种”的《老荒集》里,孙犁有一篇《读小说札记》,专门谈到了汪曾祺的《故里三陈》,孙犁说他很喜欢读这样的小说,它贵在真实,有人以为小说情节人物性格要复杂,其实这是误人子弟。情节贵在真实而不在复杂,只有真情节才能打动人。是的,孙犁自己也是这样做的,他的《芸斋小说》,也都是真人真事,之所以冠以“小说”,用孙犁自己的话说,“为的是避免无谓的纠纷”。
孙犁和汪曾祺一样,在写作上都是用情的——用真情。汪曾祺晚年更抒情一些,而孙犁晚年更冷峻。这当然是受到了鲁迅的影响——孙犁对鲁迅是崇拜的。看《孙犁年谱》,孙犁在18岁就大量阅读鲁迅,25岁时写出《鲁迅论》。孙犁出名早,他在三十出头就完成了代表作《荷花淀》,后来在漫长的生命中,经历了现实的严酷和命运的起落,使他更多地认识到人性的复杂和幽微。
近一个时期,无所事事。忽然一天,我找出《芸斋小说》看了起来。看这样熟悉的书,不用正经八百,也不用从前往后,翻到哪篇看哪篇,看完我会在篇末做个记号,写下日子,或是写几句感受。
这本《芸斋小说》薄薄的,中州古籍出版社出版。白皮,小开本,封面无装饰,只有一幅极简的画。是毛笔在宣纸上洇染的一书、一杯、一盆花,很入目。书只有一百多页,盈盈一握。《鸡缸》《女相士》《亡人逸事》《小混儿》《无花果》《冯前》《一九七六年》《续弦》……所有这些,我过去都看过好几遍了,这回重读,仍如新见。每读一篇,便合书叹息:“‘广陵散’从此绝矣!”像这样克制笔墨的作家再也难见了。《亡人逸事》的至痛,《续弦》的坦诚无奈,《冯前》的荒诞无稽——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布满细节。《亡人逸事》中的偶遇、哭诉、背瓜、失子、纺织及一匹布等细节,看后总不能忘。《续弦》中,共记叙了四位女性,皆传神。最后一位,细节让人莞尔。介绍人老王用一块有机玻璃作放大镜在仔细研究女方照片,其笔法之冷峻,让人喷饭。老一辈的作家们总是能在不动声色中征服读者。
孙犁是不朽的。他可以常读常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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