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伟谈枕边书
中华读书报:您的枕边书有哪些?会经常变化吗?
艾伟:我睡觉前不看书,一般刷手机、看新闻。所以没有所谓实在意义上的“枕边书”。我不喜欢躺着看书,喜欢坐在沙发上看书。如果从喜爱的意义上理解你所说的“枕边书”,当然会有,那太多了。
中华读书报:这些书为什么会成为您的“枕边书”?
艾伟:因为每次看都会有新的发现。比如《红楼梦》,随着年龄增长,生命感受和阅历也会增长,每次阅读都会生出新的感慨来。
中华读书报:能否具体谈谈,您眼下读“枕边书”的感受?
艾伟:我读外国文学比读中国文学多。近十多年来读布克奖的作品比较多。我的感受是,现在国外作家的作品越写越短,往往通过一生中几个片断,把长长的一生写尽了。处理得往往是某个问题。比如《终结的感觉》,写了少年和中年两个时间段,处理的是关于“记忆”问题。这些作品既有技术,又有故事,不流于表面经验,观照人的精神性问题。
中华读书报:哪一本书对您有较大影响?有什么书曾激发您的写作欲望吗?
艾伟:《百年孤独》。那是我在大学图书馆阴暗而曲折的书架上发现的。我不知道这本书的来历,也不知道这是一本小说。我对这本书感兴趣仅仅是因为一个孤独的人对“孤独”这个词的敏感,况且这“孤独”还长达百年!回到宿舍,我开始阅读。我得说,这本书超乎我当年的阅读经验。《百年孤独》的世界匪夷所思,很不“真实”,并且文本繁复,句式复杂,但奇怪的是我读起来没有任何障碍,所有的细节都心领神会。我任凭这位活力充沛、滔滔不绝,时而绚丽时而阴沉的天才裹挟我,我缴械投降,听天由命地跟着他,我不知道他会把我带到何方。我用了两天时间读完了这部书。读完小说,我的目光投向窗外,感到世界似乎变得丰富而深邃。
这本书激发了我写作的热情。我当时想,原来小说还可以是如此自由,如此天马行空。多么好。
中华读书报:您曾经写过一篇谈马尔克斯的文章,叫《1986年的植物小说》,记述了最初读马尔克斯的震撼。
艾伟:那是我第一次读所谓的“现代派”小说。在那篇文章里,我把马尔克斯的写作称之为植物写作:
“《百年孤独》充满着热带植物般的生气和喧闹,它呈现在你眼前的景观,无论是人群的还是自然的,无不壮丽而妖娆。这个植物一样的世界具有一股神奇的魔力,它拥有巨大的繁殖能力和惊人的激情。我的感觉是这个世界在急剧地膨胀,即使作者停止了叙述,这个世界依然在书本里扩展,像不断膨胀的宇宙。”
现在我回想当年的情形,我想,如果没有那次阅读,我可能会一直在文学之外——我本学建筑,这辈子成为一名严谨的工程师是顺理成章的。但我在年轻时遇见了马尔克斯,他让我知道小说原来可以写得如此自由,可以不顾现实逻辑而飞翔其上,可以天马行空地凭自己的想像重新构筑一个新世界。
这本书点燃了我对文学的热情,我开始阅读期刊,关注20世纪80年代我国的文学思潮,我惊异地发现,这本书对中国作家的影响如此之大,可以说80年代的寻根文学很大程度上是在对《百年孤独》致敬。
中华读书报:您曾在《真理是如此直白可见》中坦率地表达,自己在1999年完成的首部长篇《越野赛跑》受到《百年孤独》的影响。
艾伟:对,我也同样创造了一个充满了变形和幻象的世界。我写到一个叫“天柱”的地方,那是个灵魂自由栖息之所,那里众生平等,那里植物蓬勃,人和虫子可以相互转换,那里水往高处流,可以见到未来世界的投影,仿若一个海市蜃楼。
除了《百年孤独》,后来我没读过马尔克斯的书。我觉得已完全了解马尔克斯的思考方法,不需要再读他的别的作品了。他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出版的《霍乱时期的爱情》我买了,但并没有阅读。
中华读书报:已经读透、悟透了之后,再没有读他其他的作品吗?
艾伟:2013年夏天以来,我迷恋上了水墨,在玩墨之余,我突然对马尔克斯重新产生好奇心。我想看看他早期的作品是什么样子,想看看他的来处。于是我读了《枯枝败叶》,接着又读了他的《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
读完《枯枝败叶》,我对一个朋友说,任何大师都是有来处的,我从《枯枝败叶》里看到了福克纳对马尔克斯深远的影响。与《我弥留之际》一样,《枯枝败叶》里人物视角不断转换,甚至连故事也有点类似,共同写了一个关于葬礼及其回忆的故事。小说的叙事也是福克纳式的迟滞和缓慢,连比喻都有福克纳的影子。马尔克斯在其中写到光线:
“阳光一下子冲进来,如同一只猛兽破窗而入,一声不响地东跑西窜,淌着口水,到处嗅嗅,狂暴地撕裂着墙壁,最后在陷阱里找个荫凉的角落,悄悄地卧了下去。”
在福克纳的小说里遍布关于光线的绝妙比喻。“阳光很冷,也很耀眼。”在《八月之光》里,福克纳这样写道:
“房舍蹲伏在月光里,黑魆魆的神秘莫测,暗藏危险,房舍仿佛在月光下获得了个性,充满了威胁,是个陷阱。”
然而马尔克斯毕竟是一个伟大的小说家,即使他在最初的写作中,依旧展露出了他超凡的想像,在《枯枝败叶》中已能看出一点点未来马孔多的影子,尽管在这部小说里,马尔克斯暂时还很拘谨,步履笨拙而缓慢,但同后来的成熟比,我更喜欢这个毛茸茸的马尔克斯。
中华读书报:您有什么样的阅读习惯?会记笔记吗?喜欢快读还是慢读?
艾伟:我读书比较慢。如果一本书让我有兴趣读下去,我会一字一字读。如果开头读着没感觉,自然就放下了。阅读时我会在书上记一些阅读心得,有些心得可能和阅读的书一点关系也没有,当然存在只有我自己知道的秘密通道。
中华读书报:您常常重温读过的书吗?反复重读的书有哪些?
艾伟:我前面说过,我谈外国文学比较多,但反复看的书还是《红楼梦》和《金瓶梅》。我常常想《红楼梦》是属于中国人的,西方人大约不容易体会到《红楼梦》的好。由此我想到《红楼梦》确实不是西方意义上的小说,《红楼梦》不像《安娜·卡列尼娜》那样,在人与人构成关系后,不断地变化,出现强大的戏剧冲突。《红楼梦》前四十回,构筑了关系,到了后中间四十回几乎不动,人物的个性几乎没有变化,关系也一直在原地停留,当然悲剧的气氛一直在加强。真正具有强大戏剧性的在后四十回中,后四十回我觉得倒颇有点西方小说传统,每个人物都有了全新的变化,宝玉出家,老母从原来不管家事,变得深谋远虑,刘姥姥则从一个被众人取乐的对象变成一个有情有义的民间社会底层百姓形象,人物由此向前迅猛推进、发展。所以,我倾向于接受后四十回,至少在传播学意义上,如果没有后四十回巨大的戏剧性,《红楼梦》接受度可能没那么高。
我读《红楼梦》《金瓶梅》主要是为了更深刻理解中国人的精神气质以及我们是如何看待这个世界的。我觉得我们和西方在看待这个世界的方法上确实是完全不同的。
中华读书报:对您来说,写作最大的魅力是什么?
艾伟:虽然写作同个人生命息息相关,但写作经常会有意外。当一个人在写作状态时,他就像一个发光体,他能发现他不曾想过的事物。我们写作的人把这一刻叫“神启”的时刻,或叫“神来之笔”。总的来说,写作对我而言是平淡生活里的奇迹,我通过写作获得一种精神上的满足感。
中华读书报:如果您有机会见到一位作家,在世的或已故的,您想见到谁?
艾伟:我想见曹雪芹。我有很多问题想同他谈谈,特别是女性问题。在那个完全男权主宰的时代,曹雪芹对女性的态度真是太了不起了。在《红楼梦》里,他把男性的欲望写得很脏,把女性的欲望写得非常含蓄,即便像秦可卿这样的人物,他依旧把她写得如此之美。这不是说曹雪芹没写出女性的欲望,王熙凤在贾琏下苏州以及回来时的欲望写得非常饱满。另外,曹雪芹对权力秩序的洞察能力也令人佩服,他真的是世故啊,比如王熙凤和贾母大丫头鸳鸯之间关系的描述,多么准确而有力!在这本书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权力关系。
中华读书报:如果可以带三本书到无人岛,您会选哪三本?
艾伟:首先是《红楼梦》,我觉得带着这本书等于带着整个中国。其次是带一本英文版的《安娜·卡列尼娜》,然后再带一本英语词典。选后面两本书一是我喜欢托尔斯泰,二是如果在无人岛上生活,我也得有事情可做,也许因此能学好一门语言呢。是的,我很遗憾这辈子没学好一门外语。
中华读书报:假设策划一场宴会,可以邀请在世或已故作家出席,您会邀请谁?
艾伟:我会请卡夫卡,不是因为他有趣,而是想问问他,作为一个在世时“失败”的作家,他如何看待自己的作品。他写下了它们,为何又想毁掉它们?他有着怎样的骄傲和自我怀疑?我想了解当他知道他死后成为现代文学的开创者之一,他有什么反应?因为有时候我会想,我可能也是个失败的作家,当然我不会是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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