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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亢德回忆郁达夫二三事
来源:北京晚报 | 钱冠宇  2023年02月02日09:35

浙江师范学院(今浙江师范大学)中文系1978年曾编印过一本《三十年代文艺参考资料》,大概是作为内部教学使用,编者围绕林语堂创办的三本文艺刊物(《论语》《宇宙风》《人间世》)访问了彼时并无多少人知晓的编辑陶亢德。谈到《论语》这本民国幽默小品杂志时,陶亢德回忆道:“我进《论语》是李公朴介绍的,我当时在《申报》馆的《上海文库》工作,曾向《论语》投了一篇稿子,林语堂就叫我去谈了一次,叫我编《论语》,之后郁达夫也主编过,可能只是名义上的主编,实际郁当时不在上海。”

郁达夫继编《论语》一事,发生于1936年2月中旬,林语堂与杂志发行人邵洵美产生矛盾,陶亢德遂辞去主编,杂志编务一时无人接手。邵洵美只好找到友人郁达夫帮忙,当时郁达夫应福建省政府主席陈仪的邀请,刚从杭州抵达福州,突然接到邵洵美的来电,要他立刻回上海编辑《论语》。郁达夫虽然答应主持编务,但没有赶赴上海。

后来郁达夫写有《继编〈论语〉的话》一文,对林语堂和陶亢德赞美有加:“当《论语》出版不久的时候,鲁迅先生有一次曾和我谈及,说办定期刊物,最难以为继的有两种,一种是诗刊,一种是像《论语》那么专门幽默的杂志;因为诗与幽默,都不是可以大量生产的货物,每期,要一定凑集多少字数来‘诗’它一下,‘幽默’它一下,势必有所不可能,而语堂和亢德居然能够把《论语》维持得这么长久,真才是天大的本领,我想这不但对读者可告无罪,就是在古今中外的杂志编纂史上,也是不容易常见的奇迹。”

陶亢德作为民国重要的出版家和编辑家一度声名不彰,主要原因是他在上海“孤岛”时期有过一段“落水”经历,战后被判为“文化汉奸”,坐了两年牢,后又戴上“右派”的帽子。不过近年由于赵武平、祝淳翔、宋希於等有识之士的发掘整理,陶亢德的文化事功逐渐为人所知,特别是《陶庵回想录》的出版,提供了不少珍贵的现代文学史掌故。

郁达夫比陶亢德年长12岁,1921年与同为留日学生的郭沫若、成仿吾等人创立了文学团体“创造社”,同年首部白话短篇小说集《沉沦》问世,轰动文坛。差不多同一时期,陶亢德离开家乡绍兴,前往苏州一家织缎庄做学徒,期间接触到包括“创造社”在内的新文学,成为郁达夫的狂热“粉丝”:“创造社各家之中,郁达夫的作品我最爱读,后来《达夫全集》出一集买一集,读一遍再读一遍,《一个人在途上》,‘非关病酒,不是悲秋’(词中两句),我简直会背诵出来。有一个时期,我只是读郁达夫的作品诵李后主的词过日子。”

《一个人在途上》是郁达夫的散文名作,写于1926年,完全把自己塑造成一副漂泊无依的零余者形象,而“非关病酒,不是悲秋”出自李清照的《凤凰台上忆吹箫》,并非李煜的词,大概是陶亢德记忆混淆,不过文字背后的悲楚落寞却一以贯之,可见青年陶亢德深受郁达夫影响,也曾是个多愁善感的文学青年。

陶亢德成长为著名编辑后,和郁达夫之间因为稿件事宜颇多往来,比如他主编《人间世》杂志,以《自传之一章》为名向众多名家约稿,郁达夫也是其中之一。陶亢德对郁达夫和鲁迅的作品特点有一个恰切的比喻:“我是极爱读郁达夫先生作品的,但在读过鲁迅作品之后,却觉得郁作是老酒,鲁作是烧酒。”

回忆录中,陶亢德用专门章节追忆了许多在他编辑生涯中留下较深印象的名人,如邹韬奋、林语堂、鲁迅、周作人、郭沫若、老舍、丰子恺,而对于郁达夫这位文学启蒙者,却没有专辟一章,只留下两段文字的残稿,诚然遗憾。不过这些文字极精彩,例如说郁达夫的酒量虽然名声在外,但实际比不过夫人王映霞云云,尤其是下面这段记述,将郁达夫这位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零余者”刻画得淋漓尽致:

郁达夫先生夜里大概常要失眠,或者是他有深夜踯躅街头的习惯;有一次他在宇宙风社谈天一直谈到深夜,这才回旅馆去,但是到了旅馆所在地的日升楼那里,下了车他还不径直走进旅馆。这时候夜已深,连最热闹的日升楼这个地方也没有多少人行,显得冷冷清清的,我感觉到疲倦,而且衣衫单薄,觉得有点冷,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又不好意思顾自回家。他大概看出了我的意思,说你去吧,再迟电车也要没有了,我借此脱身,但在等电车时看他踽踽独行,不知怎的为他感觉到一种寂寞。

去年,澳门大学历史系教授杨斌出版了《谁是那个弱女子:郁达夫的爱恨离愁》一书,其中专门论述了郁达夫和林语堂之间的交往,特别是林语堂名作《京华烟云》(原作名为Moment in Peking,林氏自译为《瞬息京华》)委托郁达夫译为中文始末。其实这件事的中间人就是陶亢德,林语堂远在美国,他想要请郁达夫代为翻译《京华烟云》的意思,最初就是由陶亢德代为转达的。

有趣的是,陶亢德到了晚年,终于在回忆录中吐露内心关于此事的真实想法:“他(指林语堂)不想想郁达夫是不是肯为你林语堂的小说作译者。这点他或者也曾想到,不过可能以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还可能他的出此厚酬原也有些肉痛,不过他也许有他的打算;自己的小说由郁达夫翻译,借郁的大名增己声价,是有利的。”显然在陶亢德看来,郁达夫没有译完《京华烟云》的理由,看似忙碌所致,实则并非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