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绍俊谈枕边书
中华读书报:哪些书给您留下深刻印象或者有趣的故事?
贺绍俊:“文革”初始,我在长沙市一中读初中。突然之间,学校的正常秩序全都打乱,课也停了,老师也不来管我们了,到处贴着大字报。但我们每天还跑到学校来。有一天,一个同学急急忙忙跑来叫我,说,快快,图书馆都撬开了,再不去,就没有书了。我跟着他跑到学校图书馆。图书馆无人看管,书库的大门虽然还锁着,但墙上的一扇窗户被砸开,同学们从窗户爬进书库。那一刻我很兴奋,有一种冲上战场的激动,一个翻身就从窗户上翻进了书库。书架上的图书已经凌乱不堪,地上也堆着书籍。我只记得当时的头脑突然出现了空白,一种浩渺的感觉涌上心头。我挤到书架前翻看那些凌乱的书籍。随手拿起来的一本就是我喜欢读的,再拿起一本又让我爱不释手。
那时候的我特别爱读科幻文学、科普著作,还有诗歌。我捧着一本书痴痴地读了起来。我的同学推我一把,慌慌地说,莫看啦,快走快走。我才发现他背了一个书包,此时书包里已塞满了书。他已经朝那扇敞开的窗户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身催促道,快点呀!我不情愿地合上手中的书,这真是一本好看的书。我后来一点也记不得这本书的书名,更记不得书里的内容,但我始终记得这是一本非常漂亮的书,非常精致的书,当我合上书时,硬皮封面上的艳丽色彩好像还闪耀着光芒,我还情不自禁地用手轻轻地触摸了一下。
“快点呀!”我的同学已经站在窗户下面了,他使劲朝我喊了一声。我捧着这本书准备就走了,可那一瞬间不知为什么,鬼使神差似的,刚迈出一步又转过身去,将手中的书小心翼翼地插回到书架上。跑到窗下,我帮着同学把他沉重的书包递了出去,忽然有些不甘心空手而归,我弯腰随便捡了一本不知是谁扔弃在地上的小册子,就赶紧爬了出去。我的同学把沉甸甸的书包抱在胸前,他一再地叹息说,你胆子太小了。后来我多次回忆这段经历,我也想不明白当时我为什么要那样做。是我胆子太小了吗?也许有一点,恐怕也不全是,否则我也不会那么果断地从窗户里爬进去了。但我永远记得,如此精美的书籍我是第一次亲手触摸到,我记得当我有意识地轻轻触摸它时,仿佛感觉到手微微一烫,紧跟着心也微微一烫。也许是我觉得它太宝贵了,我不敢以这种行为来亵渎我心中最宝贵的东西。
中华读书报:您曾经在县文化馆做创作辅导员,那时的阅读情况是怎样的?
贺绍俊:在农村当知青时,当然就想着要离开农村,但前程一片渺茫,也就不去想它,知青们在一起时还是顶愉快的。我们有一批知青爱学习,还成立起马克思主义学习小组,一起学习讨论,读了好几本大部头的马列原著。70年代初我们所在的区成立起文艺宣传队,调了很多知青来参加,也把我叫去了。宣传队的一台节目几乎全是我写的,有一个小戏曲,一个相声,还有对口快板、小合唱、诗朗诵,等等。我自己也串演了几个角色,这台节目在县里演出时把大家都镇住了。在文化馆当创作辅导员主要是辅导县里的业余文艺创作,给业余作者办创作班,给他们讲课,并辅导他们写作。另外就是下到基层辅导基层的文艺活动,帮他们写节目。当时的文化馆的馆长宣布了一条学习制度:每天早上六点起床统一到会议室政治学习。有几位爱熬夜的人可是叫苦连天,他们早上根本起不来。但馆长觉悟高,自然有办法,更何况他睡眠神经短路,天没亮就醒来了。于是六点没到,就穿着大皮鞋,在楼道里一路走过来,挨着门“咚咚”敲得山响,一边还使劲喊着,学习了学习了。我不爱睡懒觉,令我痛苦的不是起早起而是坐在桌前的枯燥的政治学习。馆长要我们学习当时下发的政治文件,还有报纸上的“两报一刊”社论或长篇大论的批判文章。开始,我带一份我想读的文章,压在政治文件或批判文章的最下面。我也在会议室的大桌子前正襟危坐,却把眼前的文件、报纸扒开一道缝,从这道缝我读着压在最下面的文章。但我的行为很快被馆长发现,自然遭到了严厉的批评。过了几天,我拿着一本恩格斯的《反杜林论》进了会议室,这次我不是把它压在下面,而是公开地摆在上面,让《反杜林论》压着那些政治文件或批判文章。我对馆长说,我想借政治学习的时间好好读一读马列的原著。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只好说,是要读马列原著,不过当前反击右倾翻案风,有些重要文件也必须好好学习。他不敢制止我读马列著作。没想到我是在这样一种情景下把《反杜林论》认真读了一遍。《反杜林论》中渊博的知识面吸引了我,恩格斯的辩论式的思维方式也对我有启发。
中华读书报:您有枕边书吗?如果有,哪些书会成为您的枕边书?
贺绍俊:我所理解的枕边书,应该是一个宽泛的指称,并不一定是指放置在枕边、让你在睡前还要读一读的书。如果是指放置在枕边的书,很抱歉我没有,因为我不愿意在睡前还躺在床上读书,这涉及到一个人的阅读习惯。我曾读到过《纽约时报书评周刊》编的一本《枕边书》。这是该周刊主编对全球知名作家与名人进行采访的合辑。他采访的主题便与阅读有关,被采访者都会谈到他们喜欢读什么书,但这些书并非一定被放置在枕边。因此枕边书是一个比喻型的词语。它泛指一个人一段时间内最喜欢的、放置在身边经常要读到的书。枕边书或许放置在枕边,或者放置在电脑前,或者放置在书柜最显眼的地方,或者就放置在自己携带的包里。但我还想给枕边书再增加一个限定,它必须是指一个人完全出于阅读兴趣而选择的书。有时候,因为要写书评或论文,会将一些书籍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也会经常阅读它,这些书籍显然不能算是我的枕边书。我的阅读兴趣偏向于知识性,我特别喜欢叙述非常轻松、又包含着丰富知识信息的书籍。这类书籍往往会成为我的枕边书。比方《元宇宙》这本书一度成了我的枕边书,因为这一新的知识太吸引我了。
中华读书报:哪些书是您一读再读的?
贺绍俊:回答这个问题我是一点儿也没有底气,我在阅读上总是喜新厌旧,很少有一读再读的经历。我的这种阅读习惯显然不值得推广。经典是需要一读再读的,我这样做几乎是在将自己放逐到经典之外。我还必须承认,网络和新媒体也在改变我的阅读习惯,我觉得这并不是一件丢脸的事情。如果在过去,当我回忆起一本书的内容时,可能会找出这本书再读一读。现在就不会去找这本书了,在电脑或手机上输入一个检索词,就找到了我回忆的内容。电脑和手机已经夺去了我的不少阅读时间,我却沾沾自喜,我觉得这也是一种阅读方式。这种阅读方式或许在培养我们的一种新的思维方式。还是不要把这种改变视为文明的倒退吧。
中华读书报:您最理想的阅读体验是怎样的?
贺绍俊:当回答这个问题时我突然感觉到一种年龄上的感伤,我已是一名老人,老人何止在身体上和生理上走向衰弱,而且在阅读的体验上也远远不及年轻时的敏锐和激烈。曾经,读到一本新书,会因为内容的新奇而激动万分,有时会有拍案而起的冲动,有时会恨不得马上与一位朋友分享自己的阅读体验,我想这大概可以说是我的一种最理想的阅读体验吧。这种阅读体验是因为新奇而带来的。这种新奇可能来自各个方面,或者是知识之新,或者是叙述之新。但我老了,心理似乎也迟钝了,读到新书的反应也就平淡了,好在好奇心还没有消失。
中华读书报:如果有机会见到古人,您想见到谁?希望从他那里知道什么?
贺绍俊:当然我希望见到一个有趣的古人,比如苏轼。我希望能融入他的生活之中。我会从他充满人生智慧的谈吐中获得满足。
中华读书报:如果可以带三本书到无人岛,您会选哪三本?
贺绍俊:我觉得这个问题像一个坑,稍有不慎就会掉进坑里,因为你选择任何三本书都会落下遗憾。世界上的书籍浩如烟海,何况我在阅读上又是一个喜新厌旧的读者,我不敢相信,会有三本书能让我在无人岛上反复阅读而不厌倦。如果真把我扔到一个无人岛上,与其让我带三本书,还不如让我带一些纸和笔,我可以在无人岛上,静下心来清点自己长年阅读的体验和记忆,并把它写在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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