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写作让我活出两辈子
鲍尔吉•原野,蒙古族,内蒙古赤峰人。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2021年度中国好书,第五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已出版儿童文学作品:《亲爱的大自然6册》《马头琴的故事》《送你一条大河》《草原上的小黄羊》《草原寻马》《乌兰牧骑的孩子》《篝火与星空》《鹿花斑的白马》《大自热的吟唱》等作品。
说到鲍尔吉·原野,很多人最先想到的一定是他的散文作品。他的散文真诚、幽默、灵动而节制。作为一位在草原长大的蒙古族作家,他用汉语写出了草原无尽的美感与质感。他的文字饱含着自己民族和文化的光荣,诙谐而朴实,绝妙而本真,深厚而鲜活。
正如评论家所说,鲍尔吉·原野重新定义了草原:他笔下的草原有风雨之后的静谧,远处又有闪烁的火把。他写热血沸腾的走马,写天使般的鹿,写纯真可爱的蒙古儿童……这些书写让人身临其境,久久难忘。
他的笔下,不仅有以乌兰牧骑队员为代表的红色群像,以及如“红色嫩芽”一般成长、传承乌兰牧骑精神的少年,更有风吹草低的大草原、雄浑险恶的大沙漠,以及在这里繁衍生息的牧民、牛羊、花草、鸟兽,也有充满草原特色的风土人情、厚重浩荡的文化传承……
童话般的表达,使他的作品老少皆宜,很多作品还被选入小学、中学、大学课本。故乡与草原,是他笔下一个永恒的主题。他常怀着儿童般的惊异注视着草原的天空、大地、河流和动植物,笔墨鲜活生动,优美诗意。
在散文《流水似的走马》的题记中,鲍尔吉·原野这样写道:“长生天保佑所有诚实和善良的人”。正是由于他对天下苍生有悲悯之心,下笔才有如此大爱。在他的文学作品和为人处世中,也体现着这种风格和善良的品质。
鲍尔吉·原野说,一个作家爱不爱生活,其实对生活本身没影响。热爱生活,是因为生活的确可爱,生活有发现不完的真善美,而创作可以让人活两辈子,两辈子都有质量。
故乡与草原是我文学创作的动力
记者:在草原长大的您,有很多作品都是描写草原,草原对您的写作带来了怎样的影响?
鲍尔吉·原野:我从来不否认创作的动力来自故乡内蒙古的大草原。小时候,每到假期,父母亲都会带我到大草原感受生活,看牛羊,听民歌,蓝天白云、河流星群构成了天地间最美好的景象。
我真正对草原产生强烈的返回冲动,最后成为自己写作的动力,则是离开家乡后的事情。29岁那年,我来到辽宁沈阳,在辽宁省公安厅从事文学创作工作。
刚到沈阳时,我租住的房子很狭窄,从小地方到大城市也让我感到惊慌失措,写作就成了我怀念家乡的寄托。我模模糊糊地发现,我脑海中似乎有个地图,那是家乡的地图,它原来像针尖一样小,后来逐渐放大,里面有水有草有河流,这就是草原。
我曾以为自己是用写作来逃避城市生活,可等经济条件转好,买房、安家等事情都做完后,我还是喜欢到草原漫游。我甚至比以往更眷恋草原。有一次,我在草原和一位牧民交谈,那人不善言辞,背诵一首诗歌来表达心意,让我落了眼泪,诗歌的意思是,“城里多了一个大学生,草原上就少了一个年轻人”。他问我,这么好的草原,年轻人为什么不回来呢?
我从牧民身上感受对故乡的热爱,转化成文字书写出来。20世纪90年代有许多怀揣文学梦想的人,只是因为生活、工作,被迫放弃了这个梦想,还好我所在的单位对我的创作给予支持,而我也把握住了机会,用汉字描摹出一个动人的文学世界——它是一个我在心灵里创作的草原世界,每个人都是生动的。我抬眼能看到牧民紫红的脸,看到天边云彩,下雨之前的云越来越低,我能闻到雨水到来的海带似的气味。
怀有一颗童心与自然对话
记者:您曾说“常怀着儿童般的惊异注视着草原的天空、大地、河流和动植物”,是不是正因为如此才能描绘出鲜活的万物?
鲍尔吉·原野:从文学的表现上来讲,当你用惊讶的笔触来描写你所看到的东西时,这是会让读者觉得眼前一亮的。我觉得我之所以会“常怀着儿童般的惊异注视着草原的天空、大地、河流和动植物”,是因为爱,对万物的喜爱。我会用喜爱,赞赏的眼光书写世间的万物,不光是写人、写故事,甚至写草、小猫、小狗、云彩……也是用喜爱的眼光来描写。当然在文学作品里也不仅是爱的问题,还要有好的生活观察积累,好的表现力,特别是语言的表现力。
我写大自然的时候,如同一粒沙子睁开了眼睛……同时明白了两件事:一是自己之小,二是大自然之大,许多念头如歌声一般从我身体里排队走出去,走向河流、云彩、星辰、草叶、树木、鸟儿和昆虫。而我的语言也能够服从我的愿望,变得干净、湿润、节制、朴素和准确。
当我和牧民在一起时,我不会拿着采访本记录他们的先进事迹,而是和他们一起生活,了解天气、草场、动植物和羊群牛群。了解牧民们的欢乐与悲伤,听他们讲河流的故事,天鹅的故事和狼的故事,一起放羊,打草。那时候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写什么,你被换了脑子。一旦动了笔,所有的人物都栩栩如生。他们按自己的腔调说话,按自己的性格办事。这时候写的东西,感觉沉甸甸的,暗自欣喜。
记者:在读《篝火与星空》时,特别喜欢您笔下的孩子们那种童真,他们说话,游戏,所思所感……儿童该有的那种感觉,天然流淌。您是靠什么让自己笔下的童心永不丢失?
鲍尔吉·原野:孩子所以是孩子,不在于他们幼小,或者无知,而是他们葆有的童真。他们看到一只羊羔,看到草叶上的一颗露水,和大人的判断完全不一样。孩子们看到一只小蚂蚁从他胳膊上爬过,也觉得是天大的事情。写他们,就要按照孩子的样子来写。孩子们说话比大人更直接,更简短,更有趣。他们的情绪比大人变化得更快,心里藏着美好的事物。如果把这一切称之为童真,就要用童真的笔触描写他们。
我不知道内心有童真的作家多不多,我觉得我算一个。这倒不是为了写儿童文学伪装出来的童真,而是从来如此,如影随形。有童真的人创作儿童文学作品还算不上幸福,幸福的是他每天看到树叶在风中翻滚,蚂蚁筑巢的时候极其投入,极其快乐。
将最闪耀的精神蕴含在作品中,必将感染读者
记者:《乌兰牧骑的孩子》中您描绘了一支草原上的红色文艺工作队,从中可以感受到红色基因的传承。您的作品中有刻意去弘扬红色基因吗?
鲍尔吉·原野:在我心里,草原、蒙古、童年和大自然是同义词,指向纯真、诚实、善良和美。“乌兰牧骑”是蒙古语,本意是“红色的嫩芽”,指内蒙古各地的红色文艺小分队。我的亲人当中就有乌兰牧骑队员,我熟悉他们过去的生活,崇敬他们为牧民所做的贡献,一直有以乌兰牧骑为题材进行文学创作的愿望。
自2015年起,我便在牧区采访乌兰牧骑老队员,足迹涉及巴林左旗、巴林右旗、阿鲁科尔沁旗、东乌珠穆沁旗、扎鲁特旗等多个地区,积攒了20世纪60年代乌兰牧骑早期文艺小分队下乡演出,以及牧民生活劳作的丰富素材。
我知道乌兰牧骑队员的工作十分辛苦。那时候去牧区没有公路,也没有机动车,乌兰牧骑的队员们坐牛车,骑马或步行到达目的地。比方说,如今从翁牛特旗乌丹镇到海拉苏镇,距离62公里,开车大约1小时。当年乌兰牧骑的队员们要在沙漠里走两天两夜,白天酷热,晚上寒冷。没有水,靠身上带着的几个沙果解渴,还可能遭遇沙尘暴。遇到一户牧民,他们要停下来,在牧民惊愕、欣喜、感动的表情中完成演出,然后和牧民一起劳动,牧羊,打草。
最重要的,他们给闭塞的牧村带去了党和政府的温暖,无愧于红色文艺宣传队的称号。我在作品中还原这段历史,以孩子的视角树立乌兰牧骑队员的英雄形象,放置在游牧文明的背景中。
我力求把乌兰牧骑队员写得生动可爱,鲜活感人,他们不是一个传说中的符号化人物,而是具体生活中孩子的父亲、队员的朋友、牧民的家人,是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平凡英雄。这样的人物不仅温暖了牧民的心,也给他们的孩子做出了榜样。我将乌兰牧骑最本真平凡,却最闪耀的精神蕴含在作品中,而这样的作品也将感染读者,传递真善美的品格。有评论家说,《乌兰牧骑的孩子》把童年精神与红色主题,在大草原上得到完美融合。
记者:您曾说长篇报告文学《最深的水是泪水》是一次最艰难的写作任务,想请您分享这背后有着怎样的故事?
鲍尔吉·原野:2010年7月16日,大连新港发生罕见的油库火灾,辽宁全省2800名消防队员到达现场,舍生忘死,扑灭了大火,挽救了新港,更挽救了大连。省消防总队委托我写一部反映扑救过程的报告文学。为写这本书,我走遍了辽宁省14个消防支队,历时四个月,然后用一年时间写成。在我心里,想以这本书为这些官兵竖立一座文字的纪念碑。
厚厚的采访本正反面记录着满满的字迹,上面有些字被水洇模糊了,那是我的泪水。采访中,我的当事人不止一人、不止一次放声大哭。我不敢看他们,低下头,流下的泪水洇湿了这些字。
《最深的水是泪水》不仅仅记录了一场火灾的扑救,它是一部当代中国人的精神史诗,其中的精神含金量超越了灭火救援、军人职责这些工作层面,它是人类在灾难面前放射的意志光芒,是永不屈服,是拯救,是爱。这些精神支撑我把这本书写完,同时也经历了极大的煎熬。
我离开童年已经很久了
记者:说到鲍尔吉·原野,很多读者最先想到的一定是您的散文作品。近年来您也写了很多儿童文学作品,由小说、散文写到儿童文学,是什么促生了这样的变化?
鲍尔吉·原野:我第一次获奖的作品叫《白色不算色彩》,获《文学》杂志(现《安徽文学》)年度奖。这是一篇描写爱情的短篇小说。那时我20岁出头,不懂爱情,却极其庄重地写爱情。30多年后,年逾60的我开始写儿童文学,而我离开童年已经很久。说起来,人这辈子是在缺什么找什么。好在爱情和童年都是人生最美好的礼物。
2019年,父亲去世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创伤,那时候我心里封闭积郁,想哭又哭不出来。有一次,天要下雨,雷声轰鸣,我在大街上放声大哭,哭完心里才轻快一些。父亲走后,我带着母亲回沈阳。这时,我突然想写儿童文学,想写小时候父亲带我去草原的经历。2020年底,我的首部长篇少儿小说《乌兰牧骑的孩子》面世,主人公8岁,是我初识草原的年龄。这本书出版后广受关注,被列入“中宣部2022年向全国青少年推荐百种优秀出版物”,获得2021年度“中国好书”称号。
为什么转向儿童文学?因为我想变成小孩,那样的话,我爸现在还活着。至今我觉得老父亲还在,不想承认他离开的这个事实。如果能把自己变回小孩就好了,父母年轻健壮,拉着你的手在大街上走。某种程度上,乌兰牧骑的孩子是我童年的化身,整本书写完,我情绪缓和了许多。这一次,文学再度抚慰了我的心灵。
当然用写作纾解内心创痛是一件很私人的事。从作家的责任而言,我为创作《乌兰牧骑的孩子》做了长期的准备,我下定决心要为乌兰牧骑树立一座文学纪念碑,让读者看到红色血脉在草原赓续,也看到多维度的大美草原和善良质朴的蒙古族牧民。
在小说、散文和儿童文学之间做比较,我更喜欢儿童文学的表达。在语言上,儿童文学要求用最少的字词传达出最丰富的意象,字和词要准确,不能含糊。在氛围上,儿童文学允许你使用丰富的想象力,这个很过瘾。在格调上,儿童文学鼓励你表达纯真。我喜欢纯真的作品,比如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夏加尔的绘画,童声合唱团的歌声。其中纯真的因素和我内心一个地方发生共振。
人进入成年,再返回去写儿童文学,愈发困难。当你经历了生活的风风雨雨,接受过功名利禄的熏染,很难以一种童真的眼光看待问题。我的很多朋友喜欢用“天真”这个词来形容我。对于这点评价,我倒很愿意接受,觉得人到老年,能保持“天真感”,更难能可贵。
记者:如何看待您的作品被选入中小学教材,且频繁地成为考试阅读题呢?
鲍尔吉·原野:有过欣慰,也有过惶恐,怕自己的文字会“误人子弟”,不能说喜不喜欢,被选中入教材,有机会跟孩子们交流,还是很好的,但是最重要的是让他们开心快乐。
我希望自己的作品让孩子们相信纯真、勇敢的力量,具有独立思考的能力,热爱大自然,拥有懂美、审美的眼光。这就是我对孩子们的期待,如果我的作品对他们的成长起到一点作用,我感到莫大荣幸。
语言比黄金更有光彩
记者:您在台湾商务印书馆“现代文学典藏系列”中出版一部《鲍尔吉.原野散文选》,这本书封底有一段考评,说“鲍尔吉.原野的语言功力令人称奇。所选篇目纵横开合,灵光四现。将细腻豪放,真诚幽默,洗练优美冶于一炉,毫无困难且诗意斐然。最吸引人的是将自己淳朴的人格与悲悯的爱心跃然纸上,让读者回味不已。”我觉得在语言上达到这种成就几乎是不可能的,请问您是如何做到的?
鲍尔吉.原野:文学最早吸引我的不是故事,而是语言。在世上所有的奇迹当中,我觉得最大的奇迹是语言本身。像您刚才说到的,语言可以到达幽默,豪放,细腻,淳朴,这不是奇迹吗?我们阅读李白杜甫的诗篇,阅读世界名著,最终留在我们心底,如音乐一般回旋的也是语言的力量。如果文学也有高峰的话,我理解指的是语言的高峰。对一个作家而言,他对于语言的追求和锤炼永无止境。一个作家能用淳朴、生动并且优美的语言讲述人间的故事,那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好的奉献。跟黄金和宝石相比,语言放射着更为耀眼和纯洁的光芒。
抵达心灵的两件事
记者:在您的人生中,跑步和写作是抵达心灵的两件事吗?
鲍尔吉·原野:对我来说,跑步是生活中一件极具仪式感的事:每天清晨,我会用跑步开启新的一天。虽说我天天坚持跑步,也能轻松跑个10公里,但是我从来没有参加过马拉松赛事,怕自己会因前期过分投入的训练和赛场的奋力追逐而失掉奔跑本身的乐趣。
奔跑着的时候,我看过呼伦贝尔大草原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美景,欣赏过秦岭的壮阔,感受过西安城墙的古朴,也体会过东北-42℃的冰天雪地……我喜欢在奔跑中欣赏美丽的风景,也喜欢用镜头记录下路遇的精彩瞬间,发在微博上或写进作品里。
在我看来,一件事只有抵达心灵的时候,这件事才值得坚持不懈地做。在一个跑者眼中,奔跑永远没有终点,而写作也是一样,只要有灵感就会一直写下去。
写作会让人活两辈子,写作会改变一个人的心灵,写作者会发现内心会出现一条通向远方的道路,走过去,你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写作使人谦虚,面对时间,面对永恒,面对无尽,写作者会像孩子一样生出敬畏之心;写作使人善良,因为写作者更会感受到人间的不公平,随之带来痛苦的思考,于是,人就善良起来;写作使人朴素,任何人类劳动都能使人朴素,写作是一种心智劳动,更接近于纯粹,如修道访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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