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西蒙:欧阳修史笔说道义
五代十国是唐宋之间一个非常短暂的历史过程,也是一个动荡不安的时期,除了个别割据政权能保证相对的和平与安宁,其他地区的百姓大多处于痛苦与挣扎中,其混乱与黑暗程度毫不亚于五胡十六国时期。如今学界一般认为,五代十国始于907年的朱温灭唐事件,终结于979年北汉灭亡。如果以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建立北宋的960年来看,五代十国才持续了五十三年,期间政权更替,争斗不断。
这是一段极难书写的历史,也是宋代人必须直面的历史。北宋时期有新旧两部五代史,前一部为官修五代史,其监修是曾在后晋、后汉、后周、北宋四朝为官的薛居正;而后一部五代史则是私人著作,作者是大名鼎鼎的欧阳修。有趣的是,欧阳修凭借一己之力书写的《新五代史》,在后世的影响力远远超过了“亲历者”薛居正主持的官修《旧五代史》,这是为什么?
“二十四史”最后一部私人著史
北宋初年,宋太祖开宝年间,朝廷下令编修一套关于五代十国的史书。当时,曾在四朝为官的薛居正,就成了监修五代史的最佳人选——不仅是因为他的学识和地位,更因其特殊的身份与经历,在后晋、后汉、后周、北宋四个政权都做过官,五代史上的很多人物,他直接或间接地都接触过,很多历史事件,他也亲历或旁观过。对薛居正来说,讲述五代史就如同讲述自己的生平事迹,说起那些一时的弄潮儿,简直如数家珍。更何况,北宋宰相范质修撰的《五代通录》等史书,也为薛居正提供了翔实的史料,可以直接作为蓝本来用。因此,这套五代史只花了一年时间,就修撰完成了,后世称之为《旧五代史》。
长达一百五十卷的《旧五代史》,将大量笔墨放在五代政权人物的书写上。跟以前的正史体例相似,光梁唐晋汉周五个中原政权的皇帝的本纪,就占据了大量篇幅。还有很多列传,分别属于五个朝代的各自史书中。对当时的人来说,这套五代史算是比较全面和精致的作品了,而且因为编撰史书与的时间距离书写对象很近,很多内容的“在场感”很强,反而保留了史料的鲜活度。
但是,就是这样一部还算出色的官修正史,却在宋代之后,变得愈发边缘,甚至几乎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直到清朝乾隆年间的学者邵晋涵,从《永乐大典》等资料里辑出了这部五代史,才让其部分面貌,重现于世人面前,这也让《旧五代史》成为最后一部被列入“二十四史”的史书。即便如此,还是有一些史料永远散佚了。
究其原因,就在于欧阳修《新五代史》的名气和权威性,后来远远超过了《旧五代史》。欧阳修的《新五代史》,原名《五代史记》,是“二十四史”里最后一部私人著史,这也使得这部史书带有明显的个人风格。喜欢《新五代史》的读者,会十分推崇欧阳修在五代人物和事件上的个人见解与评论,但也有不少批评者,认为欧阳修时常大发议论,常以“呜呼”开篇,凭着个人喜好来臧否人物,用今天的话说,这叫“夹带私货”。晚清学者章学诚就认为,《新五代史》里慨叹和情绪化的内容太多。
的确,过于文学化的表达,或许能增加史书的可读性,但真正的思想未必需要寄托在情绪上,而是要通过逻辑的力量来呈现。欧阳修敢于挑战前人的著述,甚至把个人的观念夹在历史叙事里,他未必没想过,这样做会面对后世的批评。更何况,官方编修的一百五十卷五代史已珠玉在前,欧阳修为何非要自行写一部新的五代史呢?这部史书,又凭什么能够跻身“二十四史”的经典行列?
删繁就简 拒绝“神化”
欧阳修撰写《新五代史》,确实有其独特的诉求和精神寄托。欧阳修认为五代十国充满了各种违反人伦天道的事情,甚至在帝王家,也有各种兄弟相残、父子互害的事情。帝王家带头破坏伦理和秩序,民间更是浑浊不堪。因此,欧阳修认为那些不符合道义的人物和事件,根本不值得大书特书,哪怕是帝王将相,也要对其事迹进行删减和批评。
相比《旧五代史》原本的巨大体量,《新五代史》堪称删繁就简的写作。欧阳修以一己之力来著史,天然存在搜集史料、撰写史书上的困难。因此,《新五代史》的内容更加精简,语言更为简洁,还有不少微言大义的内容,堪称春秋笔法。
众所周知,五代之乱,始于唐末乱局,但最关键的一环,还是朱温灭唐。自安史之乱后,唐朝就开始走向衰落,但体量如此巨大的王朝,衰落的时间也是异常漫长的。到了晚唐时,各地军阀早已不听皇帝的调遣,这也给黄巢、朱温等来自底层的起义军领袖,有了彻底翻身的机会。朱温就是在这个乱局中搏杀出来的枭雄,不论以当时的观念还是后世的眼光来看,朱温其人其行,实在算不上光明磊落。但在传统道德观念彻底崩坏的乱世里,朱温这样的人却能不断逆风翻盘,直到夺取唐朝的天命。
《旧五代史》在叙述朱温发迹的历史时,对其出身和能力,有着非常离谱的吹嘘。《旧五代史》说朱温出生时,“所居庐舍之上有赤气上腾”,他家房子上显出奇异之象。少年朱温堪称顽劣之徒,因为家境贫困,他不得不在地主刘崇家干活,靠体力赚得一点生存的机会。但《旧五代史》依然想方设法神化了朱温,借刘崇母亲之口,说朱温“非常人也,汝辈当善待之”,又说有次看见朱温在睡觉的时候,他的身体变成一条红色的大蛇。显然,这种描述是为了佐证朱温获得天命的“合理性”。
讲起朱温的故事,欧阳修却没有薛居正那么“客气”。他直接删去了上述所有关于朱温奇人异象的内容,还十分辛辣地指出“温尤凶悍”——相比他温文尔雅的大哥朱全昱,朱温简直就是凶神恶煞般的存在。
《旧五代史》用了整整七卷来写朱温的历史,是为《太祖本纪》,尤其是朱温建立后梁之后的每年每月发生的事情,都尽量详尽地记录下来。但欧阳修大笔一挥,直接把这段历史压缩在短短两卷之内,删去了很多他认为过于繁琐的内容。而且,欧阳修还留出史论的篇幅,对朱温进行深刻的批评:“呜呼,天下之恶梁久矣!自后唐以来,皆以为伪也。”说白了,欧阳修压根不承认后梁的合法性。在欧阳修等文人眼中,朱温及其建立的后梁,就像秦始皇一样残暴,而且只能用一个“伪”字来称呼。
欧阳修这样写的出发点,是基于内心的道义感,按照儒家礼法观念,认为朱温是人伦和社会秩序的破坏者,毫不留情地指出朱温并不是值得人们推崇的成功者,而是个人和家庭的失败者。朱温虽然成功灭掉唐朝,建立了后梁政权,却始终没改掉残暴荒淫的缺点,以至于祸起萧墙,最后竟然被儿子朱友珪杀掉了。
在欧阳修眼中,匪气十足的朱温,即便当上了皇帝,还是一副混世魔王的面孔。朱温就是打开五代十国乱局的家伙,却没有能力收场,以至于天下乱战几十年。欧阳修回想起这段历史,就感到十分痛心,不仅是因为民不聊生,生灵涂炭,也是因为像他这样的儒家君子心中的道义感和秩序感,在乱世几乎荡然无存。
绝大多数人都在乱世里上下沉浮,钻营者和叛逆者不计其数,真正秉持内心良知的人却十分罕见。欧阳修就是要为这些难得的君子树碑立传,哪怕他们生前是不起眼的小人物,也足以进入《新五代史》的列传了。
守护良知 为君子立传
《新五代史》里有一篇《一行传》,专门记录在乱世里洁身自好的君子的故事。当然,欧阳修也没忘了先发一段感慨:
当此之时,臣弑其君,子弑其父,而搢绅之士安其禄而立其朝,充然无复廉耻之色者皆是也……自古材贤有韫于中而不见于外,或穷居陋巷,委身草莽,虽颜子之行,不遇仲尼而名不彰,况世变多故,而君子道消之时乎!吾又以谓必有负材能,修节义,而沉沦于下,泯没而无闻者。求之传记,而乱世崩离,文字残缺,不可复得,然仅得者四五人而已。
在欧阳修看来,五代十国是个混乱和荒唐的时期,要做君子,就更难了。翻遍史书,竟然只有五六个洁身自好的人。这样说看似偏激,但考虑到当时能够有名声和地位的人,很难在“逆淘汰”的乱世机制里混出名堂,欧阳修再从中找几个典型人物,最后只选出五六人,也未必是夸张之辞。欧阳修推崇的几位君子,包括郑遨、石昂、程福赟、李自伦。他们或是大贤大孝之人,能够在诱惑面前保持节操,或是品行高洁之士,宁可辞官归隐,也不愿趋炎附势,为五斗米折腰。
比如李自伦,是个乡间绅士,以孝义著称。在人伦颠倒的五代乱世,他竟然能做到六代人和睦地生活在一起,史称“六世同居不妄”。欧阳修也不禁发出感慨和赞美:“五代之乱,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至于兄弟、夫妇人伦之际,无不大坏,而天理几乎其灭矣。于此之时,能以孝悌自修于一乡,而风行于天下者,犹或有之,然其事迹不着,而无可纪次,独其名氏或因见于书者,吾亦不敢没,而其略可录者,吾得一人焉,曰李自伦。”
《新五代史》里有不少列传,都打破了政权和官职的限制,按照人物的品性、特质来分类,有点像司马迁在《史记》中的分类方法,刺客、酷吏、佞幸、游侠等都有专门的列传。欧阳修的分类,则是一行、死节、死事、伶官等列传。
比如著名的《伶官列传》,表面上看是写伶官,实际上是在分析后唐的衰败原因。他开篇还是在感慨:“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与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后唐庄宗李存勖,继承李克用的遗志,建立后唐政权,一时风头无两。但是,李存勖在事业巅峰之时,没能继续开创伟业,甚至一统天下,反而耽于享乐,沉溺于宫中伶官的戏剧表演,甚至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还要跟伶官混在一起,给自己起了个艺名,叫“李天下”。更离谱的是,李存勖非常宠幸伶官,景进之类的伶人,竟然都被提拔为朝中忠臣。李存勖不得民心,最终从巅峰堕入谷底,兵败身死。
欧阳修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呜呼”,以及对《旧五代史》中各种繁琐史料进行删减,就是要让五代十国的历史,成为北宋朝廷的镜鉴,从前朝败亡的历史中汲取教训,让帝王变得仁义,守秩序,百姓才能安居乐业。或许正是这样的著史心理,才让《新五代史》即便面对诸多争议时,依然有不可撼动的历史地位。在读书人心中,它与《史记》的笔法有颇多令人共鸣之处,历史不再是冰冷史料的堆砌,而是在光明与黑暗中不断演进的鲜活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