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本周之星 | 毕海林:墙根下的缩影(2023年第22期)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23年07月07日10:01

“本周之星”是中国作家网原创频道的重点栏目,每天经由一审和二审从海量的原创作者来稿中选取每日8篇“重点推荐”作品,每周再从中选取“一周精选”作品,最后结合“一周精选”和每位编辑老师的个人推荐从中选出一位“本周之星”,并配发推荐语和朗诵,在中国作家网网站和微信公众号共同推介。“本周之星”的评选以作品质量为主,同时参考本作者在网站发表作品的数量与质量,涵盖小说、诗歌、散文等体裁,是对一个写作者总体水平的考量。

——栏目主持:邓洁舲

本周之星:毕海林

毕海林,1984年生于山西忻州市神池县,曾就读于山西水利职业技术学院。2021年开始小说创作,作品散见报刊杂志。

作品欣赏:

墙根下的缩影

在晋西北神池县的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冬日的早晨是在祖父的一声咳嗽中苏醒的,然后是细碎的穿衣声,祖父身材短小,身体消瘦,穿衣服的速度简洁快速,然后昏暗的房间里就会传来一阵阵摸索的响动,这是祖父在找寻他的旱烟袋,随着火柴“刺啦”的声响,清冷的早晨就渐渐有一点暖意随着忽明忽暗的光传来,这时候我就会在暖和的被窝中闻到让我心驰神往的旱烟的香,那是一种无以名状的香气,充满着农村的气息,充满着北方清晨的气息,也充满着祖父刚毅的气息,更加充满着我对未知遐想的气息,这气息会伴随着我和祖父的早晨,慢慢地度过那最美好的时光。

多年之后,我依然可以想象出祖父手捧烟袋、凝神聚目,蜷缩在屋角锅台边的情形,那几乎是一直以来我对祖父最清晰的记忆。

在北方冬天昏黄的阳光中,老农们常常以相同的姿势出现在村里任意一堵可以被阳光照射到的山墙下。那里聚集着村庄里所有上年纪的老人们,他们目光温和、笑容和蔼,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有一柄旱烟杆,或长或短,或粗或细,或精美或简单。烟袋的情形也大不相同,家里婆婆手巧的烟袋就精巧一些,有的还会绣着一些图案:喜鹊、梅花、兰花、喜字、长河落日、瓜洲晚渡等;有的婆婆手笨一些,就随便找一块布,好歹缝一个布袋子,能装烟叶子就好。在老人们的脸上可以看到村庄所有的隐秘,也可以看到村庄所有的历史过往,而从他们言谈中又往往能梳理出一个村庄的脉络,细小到李家的母牛下羔子的时候经历了生离死别、王家的娃学习情况如何、赵家那两孔窑洞的修缮……老人们也常常会开一些玩笑,多是年轻过往的一些风流韵事和绝代豪情。每每说到这些,乡村厚实的土墙下就会传来祖父们爽朗的笑声和嘻哈的起哄声,也常常惹得另一面墙角的女人们和奔跑在乡村道路上的孩子们侧目凝望,我们都不知道这些年近古稀的老人们的欢乐来自何处,我们也无处猜测他们的轻松从何发出。老人们的笑声是自然的,或者说是天然的,他们的笑声中没有丝毫无奈,也没有丝毫做作,更没有丝毫勉强,来自心底的欢乐会感染村庄的牲畜、树木、鸟雀、土地,以及冬日冰封的河流和轻轻吹过的微风。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像一个潜行者,蹑手蹑脚地来到老人们的身边,穿插在他们的对话中,以窥其中的奥秘,静静等待神秘的事件发生,每次我都收获颇丰。在笑声中,阳光一点点升起来,墙根下的视野也渐渐地开阔起来,老人们纷纷变换着姿势,由之前圪蹴的形态变换为舒适地瘫坐,或靠墙,或盘腿,泥土的冰凉和污浊并不是他们需要考虑的问题,只要有阳光,只要感受到暖和,或者说只要有祖父在,他们就觉得这一切都是美好。在姿势的调整和变换完成以后,我知道一定要发生一些事情,果然,所有人的目光都会移向祖父,这个平常稍显木讷的老农人有另一个被所有人羡慕的身份——木匠,而且是方圆三十里村庄都闻名的木匠。这是一个神秘的职业,祖父的脚步在几十年来遍布周边大大小小的每一个村庄。大家所期待听到的就是祖父在这些村庄做活时的故事,每次祖父都会故作正经地以一句或者几句方言(“其实也没求甚意思”)作为开场,然后就开始了他真正的讲述。而这个讲述在我听来,漫长而缺乏生动,至少在我有限的记忆中,祖父讲过的那些事情我没有一点记忆,除了那句独特的开场白。我不知道当初祖父是如何吸引着乡人们的注意,以至于祖父在讲述过程中,片刻停顿用来抽旱烟的时间,都会有人催促他不要卖关子,要像李婆子家的黄瓜一样有始有终(有丝有种),这句话通常会引得大家哄堂大笑。而祖父不紧不慢地抽着烟,不紧不慢地吐着烟圈,不紧不慢地看着所有人,然后不紧不慢地继续开始讲述,恍惚间我发现自己早开始神游,思绪随着身边叽叽喳喳的麻雀和天空中的浮云飘远。

后来我想,大概农人们的讲述是带有密码的,那些话语只有他们自己可以听懂,就像他们可以和牲畜对话,可以和鸟雀对话,可以和树木对话,可以和庄稼对话,甚至可以和泥土石头对话。他们用自己的独特语言讲述村庄的每一件事情,讲述村庄的每一个秘密。而我只记得,在冬日的墙根下,每一个老农包括祖父在内,都以同样的姿势出现在村庄这熟悉而普通的场景中,他们蜷缩起自己因农活而疲惫的身躯,在温暖的阳光下,以此表达着对生活的理解。

在我童年记忆尚存的时候,我常常见到祖父带着父亲背起装满工具的行囊出门远行。他们去往需要做活的村庄,有时候往西,有时候往东,而我最喜欢他们往南。因为每次从遥远的南方回来,他们总会带回一些稀罕的东西,有时候是烧饼或者柿子,有时候是一些充满神秘色彩的瓦罐,那些瓦罐或大或小,有的肚子圆有的脖子长,还有的大到需要父亲扛着;甚至有时候他们还会带回来一些玩具,有木制的手枪,还有让我记忆一生的电动火车,在物质匮乏的八十年代末,“轰隆隆”鸣响着的电动火车几乎温暖了我的整个童年。祖父和父亲一高一矮的身影行走在乡间小路上,由大变小,带着我的期盼离去。归来时,身影出现在视野中,由小变大,我的期待也渐渐变为现实,而祖父每次都让我充满惊喜。作为回报,我认真对待祖父对我提出的好好学习的要求,常常能拿一些奖状,就每每得到祖父的赞许。

气温一点点降低,雪花慢慢飘舞起来的时候,祖父和父亲就不再出远门,我常常会在寒假之后和祖父祖母住在一起,在祖父温暖的窑洞里度过一天的时光,祖父盘腿坐在炕上看我写字读书,他会让我讲述书上的文字内容,而我则喜欢听祖父给我讲那些外面的人和事,在祖父的讲述中,所有的事情都充满乐趣,所有的人都和善。就这样,一大一小两人,一个盘腿坐着,一个贴炕趴着,我们以这样的姿势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下雪的日子。那时候我最大的梦想就是长大后背着和祖父父亲一样的行囊,跟着他们行走在大大小小每一个村庄,见识着乡村里所有的事情,认识着村庄里所有的人。

北方的冬天,雪花总是不期而至,在你尚未做好准备的时候,某天早晨,当你打开窗帘,铺天盖地的雪花覆盖了村庄的每一个角落。如果恰巧家里养狗,就会在洁净的雪地里看到一串串清晰的脚印,它从家门口一直延伸到院子里围墙的每一个角落,大概是怕有生人的出现,而习惯性地巡逻。我在下雪的时候醒得分外早,几乎早过了祖父,或者没有早过祖父,因为我的醒是在被窝里的,而祖父的醒已经在屋角院落里。每次一下雪,我就奇迹般地醒来,然后猛然拉开窗帘,“哗啦”一下,祖父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随即就会听到他下地的声音,听到他抽烟的声音,然后会从满是窗花的玻璃上看到他缓慢地行走在落满雪的院子里,操起扫帚,缓慢地开始清理积雪,先是扫出一条路,然后是团成一堆,再然后……他居然会堆一个漂亮的雪人,这一切做完以后,他又以固定的姿势蹲在门口台阶上,抽着旱烟袋,静静地看着雪又一片一片落下来。

雪停下来以后,太阳出来,雪化起来无声无息,像是怕人发现它来到这个世界一样。在农村,雪化是最烦人的事情,干燥的泥土会被浸湿,甚至会出现水坑,泥土开始松软起来,布制的暖鞋踩上去就会深陷其中,一踩一脚泥,稍不注意就会摔跤,爬起来以后浑身都是泥巴,我那时候最讨厌雪化的时候。这时候祖父却最高兴,他说“瑞雪兆丰年,好年头就靠下雪哩,你娃要感谢老天爷给咱下雪的”,祖父说完会看着我笑,他知道还是满脸狐疑的五岁孩童听不懂村庄腹语,看不懂村庄形态。

雪停了,老人们就又开始在村庄里聚集起来,他们不约而同、心照不宣,同一时间以相同的姿势出现在同一地点——村庄厚重的山墙下,那里温暖而舒适,他们还是那样爽朗,还是那样祥和。刚开始他们还是圪蹴着,后来就坐下来;刚开始还是话题分散、笑话连连;到后来还是轮到祖父发言,大家还是肃穆聆听,而我还是走神,听鸟叫,看白云,神游太虚。而那年的这一天,唯一不同的地方是,祖父的开场白发生了变化,他说“时代不同了,乌鸦要变凤凰了,现在的娃娃们比我们老家伙知道得多了”,说完他长长地吸着旱烟,长长地吐着烟圈,眼神悠悠地看着远方。许久许久,才开始他神秘而绵长的讲述。这时候,我的思绪早就被旁边玩泥的小伙伴吸引了。

本期点评1:

来自故乡的滋养

每个人生命中都有一个故乡,每个人的故乡都承载着生命中最初的梦想和最坚实的信念。随着生命之旅的延伸,故乡在心头越来越重。这篇散文聚焦于对祖父的记忆,撷取的是山村生活的局部、侧面和细节,他的感受和回忆,都从中孕育生发出来。

在作者笔下,普通不过的“北方村庄的任意一堵墙根”被赋予了丰富的内涵和强大的表现力,成为来自故乡的记忆和滋养的来源。“在冬日的墙根下,每一个老农们包括祖父在内,他们都以同样的姿势出现在村庄这熟悉而普通的场景中,他们蜷缩起自己因农活而劳累的身躯,在温暖的阳光下,以蜷缩的舒适表达着自己对农村的理解和对村庄的敬畏。”

冬日早晨祖父起身的声音、童年的新奇玩具、奇迹般到来的雪花……《墙根下的缩影》讲述了对于故乡清晰的记忆,并不是什么动人心魄的故事,但在对祖父、故乡和土地的记忆中,记载着带有地域特点的生活形态和风土人情,时时体现着作者的深情厚意。记忆中的乡村气息不仅代表着作者的美好童年,更承载着作者当下的思考。这也是为什么故乡和回忆常常能够成为作家写作灵感丰富源泉的原因。在村庄厚重的山墙下,在聚集起来的老人们中,生成着一个村庄全部过往和所有隐秘。

如果说“坐对当窗木,看移三面阴 ”描述的是一个人静观光阴一点一点移动,对于北方村庄的山墙来说,时间在这里同样进入了可以一点一点细数的状态,不论忙碌与闲暇,山墙下的欢乐、放松和美好是超越一时一地的,它在时光的积淀中渐渐地丰富和提升了我们,真实且生动,缓慢然而确凿。

——王清辉(中国作协创研部副研究员)

本期点评2:

读《墙根下的缩影》,像品尝乡村的臊子手擀面,一垛麦子本色,一副家常碗筷,却越向后嚼越筋道,越有劲头,逐渐深入祖辈及村人的精神世界,天地玄黄,醇厚黄土上的乡亲呼之欲出,粉墨登场,而一转眼,舌尖上的村庄又朝暮烟合,余香不尽。

以不紧不慢的调子,从容叙来,平实的生活被写得活色生香。“冬日的早晨是在祖父的一声咳嗽中开始苏醒起来的,然后是细碎的穿衣声,祖父身材短小,身体消瘦,穿衣服的速度简洁快速,然后昏暗的房间里就会传来一阵阵摸索的响动,这是祖父在找寻他的旱烟袋,随着火柴“刺啦”的声响,清冷的早晨中就渐渐有一点暖意随着忽明忽暗的光传来……”开篇于细微处见精神,独辟蹊径,引人寻幽探微,待火光急闪,一点暖意因烟袭入,不觉读者心絮已沉入北方乡野的氛围,指尘叩击山村的灵魂。

“在任意老人们的脸上都可以看到村庄所有的隐秘”,老人聚在冬日墙根下晒太阳,是农村常见的图景,太寻常了,以至常被我们忽略。善于在情理之间,摄取情趣、理趣、意趣亦或谐趣的毕海林,却不仅以独到的慧眼,写得熨熨贴贴,而且十分传神。寥寥几笔,直击祖父与乡邻老农的目光、神态、音色……尤其你可以想像,饱阅沧桑后“老人们的笑声是自然的,或者说是天然的,他们的笑声中没有丝毫无奈,也没有丝毫做作,更没有丝毫的勉强,来自心底的欢乐会感染村庄的每一个物件:牲畜、树木、鸟雀、土地,以及冬日冰封的河流和轻轻吹过的微风。”这一段尤其动人,宛若天成。先是圪蹴的形态,随之变换为瘫坐的舒适,自在,随性,老人们的身姿亦与村庄如此协调。

一缕旱烟注释的生命气息贯穿全文,缭绕不休。冬晨静静地看着雪一片一片落下来的祖父,听老木匠走南闯北见闻入了迷的山村祖辈们,“农人们的讲述是带有密码的”,一只旱烟袋以我们难以理解的方式,穿越了生命,穿越了漫长的时光。山村老人对孙子的深情亦包蕴在一缕烟里,语无滞着则意无穷尽,浑沦惚恍,隐然而不皎然,读者想象绰然盘旋。朴实的乡人活得更纯粹一些。浓浓的乡情,尽在不言中。

勤劳一生的祖父精于木工,关心农事,在隆冬一大早扫雪后,竟然还会堆一个漂亮的雪人,他讲的“所有的事情都充满乐趣,所有的人都和善”,可见其豁达、敦厚与率真。

至于巡逻的狗留在雪地的一串足印,牲畜、树木、鸟雀等,正是与大地紧密联结的农人,在昼夜交替中,与自然亲合。

一些手艺消逝了,一些往事也消逝了。“现在的娃娃们比我们老家伙知道的多了”,木匠祖父新年里说。时代的车轮不可阻挡,但铭刻历史长廊的背影,却总让我们困顿时倍感温馨,引人沉思与取舍,并以另一种难得的角度,永久低唤着我们眺望未来。

——卢静(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

了解毕海林更多作品,请关注其个人空间:毕海林的作品集

 

往期佳作:

森森:向日葵(组诗)(2023年第21期)

陈春琴:盗戏(2023年第20期)

刘文邦:每一天都不是多余的(组诗)(2023年第19期)

萧忆:旧事录(2023年第18期)

西厍:站在秋天中央(十年十首)(2023年第17期)

雷云峰:幡然醒悟(2023年第16期)

保定许城:眉眼盈盈(2023年第15期)

九天:A.I.(2023年第14期)

王国良:老屯子的脸(组诗)(2023年第13期)

鲁北明月:清明 清明(2023年第12期)

流水方舟:生命的硬度(2023年第11期)

肖笛:月亮,是一粒药丸(2023年第10期)

刘海亮:龙湖记(2023年第9期)

程文胜:西码头的奤子(2023年第8期)

原莽:人间如此辽阔(组诗)(2023年第7期)

廖彩东:轻墨杂弹围屋内外(2023年第6期)

启子:辽西北的月光(组诗)(2023年第5期)

欧阳杏蓬:大地之灯(2023年第4期)

余穂:如果一条河流送走很多事物(2023年第3期)

徐赋:月亮下的篝火(组诗)(2023年第2期)

苏万娥:火灰里的童年(202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