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风:作为剧作家和作为戏剧家的曹禺 ——《曹禺全集》前言
《曹禺全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3年6月
一
新文学自发生以来,就划分为诗歌、小说、散文、戏剧四大文类。胡适、陈独秀早早观察到,西方近代文学“最有势力者,厥惟戏剧”(胡适《非留学》,《甲寅》1915年10月第一卷第十号);“第一推重者,厥惟剧本”(陈独秀《现代欧洲文艺史谭》,《青年杂志》1915年11月第一卷第三号)。但这四大部类中,1918年1月胡适等人的“自由体”诗、5月鲁迅的《狂人日记》、9月鲁迅开始写作的“随感录”,都可以看作因文学革命而产生的诗歌、小说、散文新文体的开端。而唯有戏剧,尽管《新青年》同人多有努力,批判旧戏,鼓吹新剧,致力于翻译,尤其“易卜生号”影响巨大,但就文体变革的角度,终究不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其原因在于,戏剧的最终实现方式是剧场演出,而《新青年》同人所从事的译介,只在剧本的文字层面,实则无法搬演,“上不了台面”。北京大学校内专业学者如宋春舫,校外舞台实践者如欧阳予倩,尽管都曾在《新青年》发文,但居于边缘位置。实则现代中国戏剧史,固然与文学革命和新文化运动有莫大关系,却也有着自身演变的艺术史轨迹。由“新剧”、“文明戏”而“爱美剧”、“白话剧”,直到1928年定名“话剧”,这一系列名称的变化,既有不同内涵,也是艺术形式定型的过程,远不能完全纳入纯粹的文学史叙事。
上世纪五十年代以降,作为现代文学秩序描写的重要组成部分,“鲁郭茅巴老曹”的俗称逐渐流行。曹禺显然是作为剧本文学的代表厕身其列,在文学史中获得最大的评价权重。这既源于政治地位的保证,也加成于文学成绩的确认。但如果就官方位置而言,曹禺在中国戏剧家协会领导层中,于话剧界大体列于田汉、欧阳予倩、洪深之后,辈分自是也晚。而就对话剧历史的整体贡献而论,与前列几位至少是难分轩轾。显然,列名“顺口溜”,是他的几部剧作远超他人的影响力所致,周扬所谓“当代语言艺术的大师”(1956年2月27日中国作家协会第二次理事会会议周扬《建设社会主义文学的任务》讲话)是所云者。
因而,曹禺是作为剧作家被最终定位,并以《雷雨》《日出》《北京人》等几部名剧,很大程度上成为中国话剧的代言人。这固是实至名归,不过对他这一方面成就的肯定,也遮蔽了至少他前半生工作的另一面向,即剧作之外多方面的努力和成绩。
曹禺(1910年9月24日—1996年12月13日)本名万家宝,以“萬”姓拆解而成笔名“曹禺”行世。仅创作早期极少量作品署本名或表字“小石”。他的字与名并无意义连带,乃从父亲表字而来,其父德尊字宗石,兄家修字少石。曹禺籍属湖北潜江,父亲留日回国后仕清,旋为北洋政府武官,定居天津。是以曹禺家境优渥,十二周岁时入名校南开中学。
曹禺天性喜戏,自幼即观看从京剧、梆子到文明戏等各类戏剧。南开教育系统由于创办者张伯苓的理念,以新剧作为教育手段之一,遂成为中国话剧史重要组成部分。曹禺十五岁加入南开新剧团,开始其戏剧生涯。1926年十六岁时,恰逢《庸报》创刊,他和几位同学得到机会,在报上开设“玄背”副刊,于是有了小说《今宵酒醒何处》和几首新诗。小说有强烈的郁达夫痕迹,新诗略近新月派。这些作品虽谈不上高明,但题材、情绪、文风等方面的偏嗜,与他后来的剧作一脉相承,流露出新文学对他的总体影响。
将曹禺引上话剧舞台的导师,是张伯苓胞弟张彭春。彭春1910年考取北京游美预备学务处,同年与胡适等人出国留学,在美期间对戏剧尤所注意。回国后1916—1919年任南开学校专门部主任,主持南开新剧团并执导诸多话剧,其间周恩来在团中并出演多个女角。1918年彭春排演自己创作的《新村正》,此剧在中国话剧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1919年又助兄开办南开大学,随后再度出国攻读博士学位。1923年回国至1926年任清华学校教务长,对清华转制为大学尤起关键作用。1926—1929年回任南开中学主任,并南开大学教授。正是在此数年间,曹禺就读南开,得张彭春赏识,并受到全面的话剧训练。此训练主要在两方面:一是剧场演出,他曾在《压迫》、《刚愎的医生》(即《国民公敌》)、《玩偶之家》、《争强》等剧中扮演角色;一是剧本改译,有《太太!》《冬夜》《争强》等。另外,他接受或旁观张彭春导戏,于未来创作剧本的风格,也有莫大关系。
1929年,曹禺转学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清华是现代话剧史上,除南开外的另一校园重镇。曹禺继续登台演出,还导演自己改译的《罪》。不过对戏剧课程,他的兴趣似乎不大。而是投入大量时间,系统阅读西方戏剧作品,由古希腊延至当下。并已经有自己创作剧本,以颉颃天下的想法。所成即其自述构思五年,并于1933年问世的《雷雨》。
《雷雨》发表于1934年《文学季刊》第一卷第三期,与他最早的文学朋友圈有关。《文学季刊》郑振铎挂名主编,实际操持者是曹禺的换帖把兄弟章靳以。而作为编委的巴金正在北京,一见惊诧,力主刊发。正如巴金所预料,剧作发表之后一炮而红,并很快被译成英日文。半年之内,日中两国均搬演舞台。1938年并被拍成电影。
出道即巅峰的局面,决定了曹禺一生的工作走向。或许,他原先还有创作小说、新诗方面的兴趣,但《雷雨》确乎获得“雷雨式”的爆炸性成功,使得他在路线上心无旁骛。不过,有关这部剧作的主旨,解说可谓是五花八门。普通观众或者“审查委员会”看到的多是“乱伦”;批评家基于新文学传统,很容易归结为“暴露大家庭的罪恶”;随着时代的变迁,曹禺自己也在变换说法,落实于阶级斗争。但就曹禺创作的原始动机,尽管他在南开、清华都扮演过娜拉,写作《雷雨》前刚完成毕业论文《论易卜生》,但可以相信他对五四以来热门的“社会问题剧”未必看得上眼。按他自己的说法:“《雷雨》所显示的,并不是因果,并不是报应,而是我所觉得的天地间的‘残忍’。”(《〈雷雨〉序》)这一高蹈的立意,毋宁说是西方戏剧史最显眼的古典传统,即从古希腊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到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等的“宿命”主题。曹禺“取法乎上”的心理动因,应该在这条脉络上找寻。
随后创作的《日出》,剧本前摘录八条《道德经》和《圣经》的语录以为题记,是他提示主旨在于对人性和命运的宽广关怀。《雷雨》的成功,也让他给自己施加了保持水准的压力:“写完《雷雨》,渐渐生出一种对于《雷雨》的厌倦。我很讨厌它的结构,我觉出有些‘太像戏’了……”(《〈日出〉跋》)《雷雨》基本是三一律的产物,焦菊隐所谓“假古典主义”(《关于〈雷雨〉》,桂林《扫荡报》1940年2月2日)。《日出》“想脱开了La pièce bien faite一类戏所笼罩的范围”(《〈日出〉跋》)。尤其在第三幕的设置,“宝和下处”作为对照性的另一场景,需要完全不同的舞台布置和演员。这一设计作为文学文本而言并无问题,但舞台演出,从时长到成本均显示出困难。1937年初首演,由欧阳予倩执导,曹禺从南京专程赶到上海,结果看到了删去第三幕的《日出》。再加一年多前,同样由欧阳予倩导演《雷雨》,删去了“序幕”和“尾声”,此皆引起曹禺的大不快。曹禺作剧,大体都有些原型,如《雷雨》《北京人》《家》,与他的生活经历较为亲近,自可胜任愉快。其他如《蜕变》《桥》,就需要外出专门做些调查。《日出》介于二者之间,剧中陈白露,有当时艾霞、阮玲玉自杀的触动,这类形象曹禺多少能够意想;下等妓院则绝非其能梦见,而在天津、山西等地的有意走访和无意得见,其悲惨让他深受震动。因而第三幕在他感情中的位置极为特殊。
《日出》连载于1936年靳以、巴金合办的《文季月刊》,时曹禺在天津女子师范学校西洋文学系任教。翌年该剧搬演舞台,曹禺亦渐成为《大公报》文艺副刊的常客,受到广泛的评论。后与主持副刊的萧乾相熟,1937年《日出》剧本并获第一届《大公报》文艺奖金。这一切均对迅速扩大曹禺的名声作用不小。
其时曹禺已经南下,就职国立戏剧学校。国立戏剧学校1935年创建于南京,1937年疏散长沙,1938年转徙重庆,1939年迁驻江安,1940年6月改名国立戏剧专科学校。此校由国民党大员张道藩创办,直属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张道藩于文学艺术颇有修养,话剧方面曾翻译、创作多部剧作。他请余上沅任校长,余则通过清华学生张骏祥邀曹禺任教务主任,并负责编剧方面课程。曹禺1936年9月至1942年初任职该校,在校期间,他先后创作《原野》《蜕变》《北京人》,以及部分《全民总动员》(后改名《黑字二十八》)。
这些剧作大致可以分为两类,《原野》《北京人》处于《雷雨》《日出》的延长线上。1937年的《原野》,背景置于乡村,显然曹禺对于自己的创作,有着不重复以往的自我要求。不过可以断言,他仍希望自己的剧作被看作“一首诗,一首叙事诗……但决非社会问题剧”(《〈雷雨〉的写作》,《质文》1935年7月第2号),所关切者依然是“命运”。只是与《雷雨》被解读为揭露封建家庭的黑暗相似,《原野》在大部分人眼中,也仅是“复仇”。
曹禺自承第三幕中的鼓声与枪声,“采取了欧尼尔氏在《琼斯皇帝》所用的”(《原野》初刊“附记”)。他的几部名剧,是否剿袭外国剧作,是个长久被议论的话题。关于《雷雨》,“……时常地有人论断我是易卜生的信徒,或者臆测剧中某些部分是承袭了Euripides的Hippolytus或Racine的Phèdre灵感”(《〈雷雨〉序》),而《日出》与契诃夫的关系也有不少人生疑,等等。持平而论,曹禺固不是莎士比亚、莫里哀、奥尼尔那样划时代的剧作家,他是在阅读这些剧作家的剧作中成长的。熟稔于心他们的各类写作手法,不自觉地在自己的剧作中有所映射,是在所有作家中都能见到的艺术现象。但他剧作的成功,首先在于中国观众的共鸣,这出于他自己的所感所见所思。因而他与西方戏剧史的复杂关系,从多维影响角度来观察,则更为妥当。
《北京人》写于1940年,主角愫芳以他的新恋人方瑞为模本。但毋宁说,这部剧中“有如人猿”的“北京人”角色,或许才是最具“曹禺性”的。他曾提到,“我常纳闷,何以我每次写戏总把主要的人物漏掉。《雷雨》里原有第九个角色,而且是最重要的,我没有写进去,那是就称为‘雷雨’的一名好汉……同样,在《日出》里,也是一个最重要的角色我反而将他疏忽了,他原是《日出》唯一的生机……”之所以无法写出这“最重要的角色”,前者因“技巧上的不允许”,后者是“事实上的不可能”(《〈日出〉跋》)。《北京人》与《雷雨》《日出》相类,曹禺的本心,是要在展出一切的黑暗与无望之外,另蕴含有某种“洗涤”的力量,然却难得为人体味。《北京人》中的“北京人”,终于在“技巧上”和“事实上”,让他有了直接的表现机会。
另一路剧本则与抗战的大背景有关。1938年10月于重庆开幕的第一届戏剧节,几乎集合了当时大后方所有的话剧名流。曹禺与宋之的合作,将成于众手的《总动员》改写为《全民总动员》以供上演,编剧、导演、演员皆是一时之选。这部以保卫大武汉为背景的“时事剧”,自然有国民政府推动的因素,当时引起很大轰动。张道藩亲自饰角,曹禺也有角色。如果说此剧曹禺或者还算是被分配了任务,但在民族危机之下尽一份力,显然也是当时他自觉的意识。
一年后,他创作《蜕变》,题材得自1937年冬在长沙调查的伤兵医院。有关《蜕变》,新中国成立后曹禺多次自我解释其立意,大体偏于揭露国民党统治的黑暗。而尤其言及国民党中宣部和教育部的审查,以及强迫他修改剧本。叙述中教育部政务次长顾毓琇和常务次长张道藩的形象,均颇为负面。不过回到历史现场,情况或许并非完全如此。顾毓琇是曹禺曾经的清华老师,并非国民党人,是由于日本入侵才出山参加政府。据自述,他曾对曹禺说:“此次抗战,如果知识分子抱悲观,则必失败;如抱乐观,则是否战胜,须再视吾人努力如何。”(《迎送新旧同学大会,公演名剧〈蜕变〉,顾校长介述本剧写作经过》,《国立政治大学校刊》1948年第269期)由此相约,顾毓琇写出了《古城烽火》,曹禺则是《蜕变》。
《蜕变》迭经审查,屡屡被要求修改,引起曹禺反感,这自是事实。但其主题,既有揭露“动摇分子”“腐朽人物”,又有歌颂“新的力量”“新的生命”,意旨在于展现“我们民族在抗战中一种‘蜕’旧‘变’新的气象”(《关于“蜕变”二字》)。1943年1月,中央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颁发荣誉奖状及奖金一千元。4月21日,蒋介石亲临观看,剧中第四幕伤愈重返前线的“荣誉大队”军人高呼“蒋委员长万岁”的台词,想必让他甚为受用。但这其实是个临时添置的“马屁”,曹禺剧本原词只是“中华民国万岁”等,直到1980年代重出时才去掉。无论如何,9月中旬,修改后的《蜕变》被中央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认定为“奖励上演列为本会审定标准本者”(《审查通讯》第56、57期合刊)。1944年2月,《蜕变》和赵清阁、老舍的《桃李春风》等四剧获教育部卅二年度优良剧本奖,《蜕变》奖金一万五千元。究其本质,《蜕变》属于所谓“抗战问题剧”,而为各方所接受。
在大后方和解放区,曹禺几部剧作的遭遇并不相同。《蜕变》受国民政府表彰,延安更早在1940年底就有排演,但在沦陷的上海则遭禁演。其他名剧,《雷雨》《原野》1941年秋和1942年秋在大后方相继被禁;《日出》被要求修改;《北京人》则获“三十年度全国艺术奖金”。共产党方面,1939年冬周恩来到渝,很快会见曹禺这位南开小师弟。而据说是出于毛泽东的亲自建议,延安在翌年元旦上演《日出》,毛与洛甫到场,并多有褒扬。这显然是高层早有商议。4月延安方面刊出崇基(艾思奇)《〈日出〉在延安上演》:“延安上演《日出》,是因为它是抗战以前的戏剧创作中最优秀的产品之一……我们不演《原野》,不演《雷雨》,而单演《日出》,就因为他们比前面的戏包含着更多的现实的暴露,所以如果因为延安演了《日出》,就以为其他非抗战内容的戏通通在可以上演之列,这完全是可笑的推测。”(延安《中国文化》第1卷第2期)畸轻畸重非常显明。不过半年以后,《雷雨》在解放区也不断上演,曹禺的创作动机,被认定为“向人们提出了他所憎的社会势力正在无可挽救地没落下去,而把他的希望寄托在他所爱的社会势力上”(默涵《〈雷雨〉的演出》,延安《大众文艺》1940年9月第1卷第6期)。1941年12月4日,延安青年艺术剧院增聘曹禺为名誉理事。这一切,均可隐约看出中共方面的统战态度。1942年初,在重庆的周恩来观看了《北京人》,颇有意味地对曹禺说:“你还在向往原始共产主义吗?我们现在已经有了延安了。”(《岁月有情——张瑞芳回忆录》,第154页)
是年曹禺已离开国立剧专,任教时迁重庆的复旦大学。此前他即在该校兼职。本年夏,依据巴金代表作《家》动手改编同名剧。本剧并未完全依照原小说人物主次,而尤其以觉新夫妇的塑造为出色,延续的是他拿手的《雷雨》《北京人》的路子。小说与剧本均成名作,是为二人兄弟情谊的纪念。
1943年曹禺有了新的计划,夏天开始创作历史剧《三人行》,以岳飞、秦桧、赵构为主角。在曹禺的设想中,这是莎士比亚式的“诗剧”。此时文化生活出版社版的“曹禺戏剧集”中,已预告此剧和《李白与杜甫》。以李杜两位唐代诗界双子星为对象,曹禺计划在戏台上表现中国语言的音乐性。但在写出《三人行》第一幕后,六月底他受邀赴西北,这是由国民政府资源委员会组织的考察,期间过玉门油田。显然是受领队的该会副主委钱昌照委托,秋天归渝后曹禺开始准备创作工业题材的剧本。此事一直迤至抗战胜利后,曹禺受邀访问美国的1946年初,才开始赶写《桥》,未及半而行期已至。
曹禺早已是话剧界的大名人,而他似乎一向很愿意披露写作计划,以为上戏预热。出国前,新闻界周知他写作《桥》的信息,颇多报道。其中引述他的说法,大体可知《桥》是为配合战后发展各项建设的“建国”需要,属于《蜕变》一流的“时事剧”。“文革”后,一向激赏曹禺才华的巴金,不断催促他重作冯妇。情急之下,点题要他至少先续写完《桥》。视巴金如长兄的曹禺压力巨大,几经努力,最终还是放弃了。表面上是迎来送往的杂事如麻缠身,但偶尔间还是透露了真正的忧虑,《桥》无论怎么写,都可能被认为表彰国民政府的功绩。这才是生性谨慎且历经世事的曹禺不可承受之重。或许巴金犯了策略错误,如果建议曹禺重拾《三人行》,会不会有另外的局面?
据曹禺自述,1943年翻译莎剧《柔蜜欧与幽丽叶》,试一试诗剧的感觉,是为创作《三人行》做准备。当时有剧团约张骏祥导演此剧,张骏祥又约曹禺译出。这是曹禺最后一次译剧。而本年一月,同样由张骏祥导演的焦菊隐译贝拉·巴拉兹《安魂曲》,曹禺饰演了莫扎特,则是他最后一次登台演出。
由于剧本创作方面的巨大成功,曹禺后来一直是以“剧作家”的面目为人所知,而掩盖了其作为“戏剧人”的另一面,即改译、导演、表演的多方面工作。这反过来又影响了对他创作剧本的认识。
曹禺1925年高中一年级时加入南开新剧团。1926年2月张彭春回南开,导演了很多话剧,曹禺是先以演出才能受到赏识的。1927年首次登台,在丁西林《压迫》一剧中饰角。此后年年都有角色扮演。1928年9月他被保送南开大学政治系,1929年开始改译西方戏剧。是年暑假南开演出的《争强》,引起轰动,剧本就是曹禺改译的(John Galsworthy, Strife),他并在剧中扮演角色。
1930年9月曹禺入清华大学,任戏剧社社长,有了更多的演出,也改译出多个剧本,并尝试导演。随后尽管已经以《雷雨》等剧作成名,曹禺仍然不断地有改译西方剧本之举。抗战中任教剧专期间,更是创、译、导、演并举。比如《镀金》(Eugène Labiche, La Poudre Aux Yeux),曹禺改译作为训练学生之用,随之导演,也担任过剧中角色。
曹禺这些改译的剧本,不乏莎士比亚、莫里哀、易卜生、高尔斯华绥等名家名作。如果就文学名著翻译的角度,对原作径行改动,是很难得到认可的做法。但即便如《柔蜜欧与幽丽叶》,他也将“丑角打诨的那些俏皮话……改成我们的观众能了解的笑话了”。此剧1954、1978年几度再版,曹禺仍然保留着这类“换例”,显然自觉并无不妥。
之所以如此,在于“从上演的角度考虑问题”(《译者前记》,作家出版社1954年版)。而《罗密欧与朱丽叶》已有的诸多译本,只是纸面的文本,无法搬进剧场。而为了戏台的需要,一切均需让位,翻译中修改原作,在他也是无法避免且天经地义的事情。这就不难理解,直到1981年,曹禺还兴致勃勃地对短短的《镀金》进行了多达数百处的修改,并重新刊载。其改动密度之大,致无法校勘出注,本全集只能两本并收。
因此,这些改译的剧本固然不像他创作的剧本那样引人注目,但恰构成曹禺不可忽视的另一面。遗憾的是,诸如1934年南开校庆受张彭春委托改编的新版《新村正》、1935年据莫里哀《悭吝人》改译的《财狂》,剧本均已无处寻踪。盖因未公开出版,只由剧团自印有限的演出本。如此,留存下的1930年南开新剧团演出本《争强》,就显得弥足珍贵。其中收有“南开新礼堂建筑图”三幅、首演演出人员表、演出剧照六幅、各幕舞台示意图三幅。再加上改译剧本,以及在剧中饰角,这一切才是曹禺话剧工作的完整剪影。
对于自己创作的剧本,曹禺也是同样的工作程序。1933年暑假,他在清华大学图书馆写作《雷雨》,据日夜陪在身边协助的未婚妻郑秀回忆:“他总是抱着厚厚一大摞《雷雨》的提纲、草稿,还有分幕表、舞台设计草图以及剧中人物性格描绘分类卡片等等。”(郑秀《〈雷雨〉是怎样诞生的》,《希望月报》1997年7月总第10期)可见曹禺是以对戏台场景的想象来进行创作的,演出效果而不是阅读感觉才是他剧本写作的出发点。为此一切应该让路,一切可以为我所用。诸如《原野》对《琼斯王》的袭取,以及其他可能的借用,确实都有必要探究,但至少应该了解曹禺的这一面向,才有商榷的基础。
也就是说,曹禺尽管以“剧作家”著称,但就本质而言,他却是个“话剧人”。《日出》面世后,文学界和批评界有不少异议。面对朱光潜的意见,曹禺回复说:“朱孟实先生仿佛是一位铁面无私的判官……诗人的诗,一时不得人的了解可以藏诸名山,俟诸来世……一个弄戏的人,无论是演员,导演,还是写戏的,便于立即获得观众,并且是普通的观众。只有他们才是‘剧场的生命’。”(《〈日出〉跋》)他对自己的定位,最终还是个“弄戏的人”。
如此才可理解他创作剧本的诸多特点,“素来冗长,经常犯话多、重描、场次繁……许多毛病”(《重印〈日出〉后记》,1982年)。这是由于他不同于郭沫若、老舍等写剧本,纯粹从剧作家角度,并不管导演、演员如何处理。曹禺受过张彭春的系统训练,据他回忆,“张先生排戏有个特点,就是台步该走几步,走到哪里,都是有讲究的,一点不准有差错的。哪句台词该怎么读,哪个字该如何动作,有板有眼,一点不能含糊”(《苦闷的灵魂——曹禺访谈录》,第113页)。曹禺导戏学的是张彭春,毋宁说写戏也是这个路子。脑子中的戏台同样“一点不准有差错”,写作时兼任作家、导演和演员。他剧本中的说明文字特别多,也经常改,改动甚至涉及某个角色从哪边上场哪边下场,此类完全不该由剧作家考虑的细节。这是由于不同时期对剧场的情景,他的想象有了变化。
就自己的创作,曹禺希望的是文学和演出的双重成功,而根本上更偏于从演出出发:“我写剧本,经常希望它像小说一样吸引读者坐下来读读,有点兴味……我不赞同‘书斋剧本’,即只为了读,不为演的剧本。剧本还是为了演出写的。”(《重印〈日出〉后记》,1982年)只有理解这其中的轻重缓急,才能对他的成绩有清晰的评价。
应美国国务院邀请,1946年3月,曹禺与老舍启程赴美访问一年。时间未满,1947年1月他就返国。而老舍一直迁延至1949年10月,经周恩来催促才回来。二人性格不同,曹禺生性拘谨,在国外过得并不舒服;而老舍到哪儿都是朋友,如鱼得水。回国后曹禺经黄佐临介绍,进入上海文华影业公司任编导。随后,从1947年下半年到1948年上半年,他创作电影《艳阳天》,从编剧到执导历时近一年。这是他最后一次担纲导演。
1930年代的曹禺,非左非右、非“京”非“海”,并不归于某个文学派别。但创作成绩受到各方的注意。据其自述,他的政治立场,是在从美国回来后,发生了彻底的变化。但此前也有不少线索可寻。虽自认为不懂政治,但并非没有政治感情。早在清华就学期间,他曾任“抗日救国委员会”委员兼抗日宣传队队长。《雷雨》《日出》时期,他抱怨“实在写不出‘代表光明面’的英雄”(《重印〈日出〉后记》,另参《〈日出〉跋》),显然受到某些朋友立场性的压力。1936年曹禺进入南京国立戏剧学校,总务主任杨帆(石蕴华)同时也是张道藩秘书,却还是中共地下党员。曹禺曾忆及正是这位最终命运悲惨的革命者,给了他最初的革命道理。1938年学校迁长沙时,他跟徐特立有接触。1939年到重庆以后,更是与周恩来有着密集的关系。而1945年国共重庆谈判期间,经周恩来安排,毛泽东与曹禺有了亲切的交谈。
另一方面,《蜕变》《日出》被审查要求修改,《雷雨》《原野》遭禁演,显然也让曹禺逐渐升高了对国民党政权的不满。1944年起,从呼吁言论出版自由、取消图书审查制度,到对时局进言,到对政协会议提出要求和建议,有关的集会和文件,都有曹禺的参与和签名。此延续到他赴美前的1946年初,所发生的让知识界对政府绝望的“较场口事件”,曹禺也签署了慰问电。虽然自承对政治不甚敏感,并且也不是这些活动的组织者,但由这些行动可以看出他立场和态度的逐渐明晰。
1949年2月9日,曹禺经地下党安排避匿香港,3月18日与各路名流同程到达已解放的北平城。随后参加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当选中华全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全国委员会委员。由此开启他的后半生。
新中国成立后的曹禺是个剧作家,同时也具有文化官员的身份。社会地位很高的同时,兼职和事务也非常之多。他是中央戏剧学院副院长,人事关系在该院,但除了一些讲座外,并不授课。同时他还是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院长,写的戏很少,但院务投入精力颇多。总之他有无数的会议和活动需要参加,却也未脱尽自己是个“弄戏的人”。
北京人艺有焦菊隐这样杰出的总导演,也有满台的好演员,作为院长的曹禺自然不会再涉足这两个行当,终于成了纯粹的剧作家。一方面,是他已经有的几部名剧,尤其如《雷雨》《日出》,随应时代变化,或被动或主动地不断修改。另一方面,则是新的创作,从1950年代初到1970年代末,近三十年,唯有三部。
1952年曹禺参加领导北京高校教师思想改造运动,其中在北京协和医院待得最久,基于调查写出《明朗的天》。这个创作规划事先曾向周恩来汇报过。而到1950年代末,周恩来建议写一部反映民族团结的剧本,于是他开始收集有关王昭君的资料。但尚未正式进入写作状态,1960年中央即倡导全国人民学习“卧薪尝胆”的精神。随后各地同题材的戏曲创作达数十部,北京市委也向人艺下达任务。为此曹禺暂停《王昭君》创作,在梅阡、于是之协助下,写出《胆剑篇》。完成后曹禺继续转向《王昭君》,写出两幕,却又被“文革”打断,直到1978年才杀青:“我用这个剧本献给国庆三十周年,并且用它来献给我们的敬爱的周总理。”(《王昭君·献辞》)
《胆剑篇》是急就章,曹禺的自我评价并不高。但《王昭君》他投入大量精力,对批评界有所期待。后来他大概清楚,新中国成立后几部戏,在观众中是无法与他的早期剧作相提并论的。配合形势,响应号召,是当时的写作常态。不过他还是写得很少,比如远不能和老舍的创作量相比。老舍的不少剧作,也来自喜爱并重视话剧的周恩来的直接建议或吩咐。这其中有写作方式的问题,由于受到全方位的话剧训练,曹禺写作时的考虑和安排,是直接延伸到戏台的,要比其他剧作家来得繁复。新中国成立后三剧,虽然他自承都是“硬着头皮”写的,不过无论如何评价,至少从技术上说,还是值得注意的。另一方面是个性和经历使然,老舍出身贫寒,因此在新社会毫无思想压力,不过大风暴来临,一旦玉碎。而曹禺出身官宦之家,加之生性谨慎,则难免时时瞻前顾后。即便到了晚年,有巴金督促,有很多人相信他“文章未尽才”,他也自信还能“写点东西”,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二
全集编纂是个文献工作,有一般的准则。于役《曹禺全集》,自也不能例外。不过,涉及不同的对象,情况各异。因每位作家的个性经历,以及由此带来的文本状况各有差异,需要对人与文作全面的判断,才能在具体过程中有所依循并妥当处理。“剧作家”的曹禺就其写作特点,尚易订定文本处理原则。而就“话剧人”的曹禺,是无法在纸面上全体展露的。但有此方向,还是可以在可能范围内,使这一面貌多少有所体现。
文献学无非目录、版本、校勘三事。首先是集合作品,甄别辑佚,排列分类,亦即目录学的工作。现代文学分四大部类,计诗歌、小说、戏剧、散文。但具体到每位作家,情况不同。曹禺作品,首要自是剧本,乃一生精力所萃。剧本又可分自作与改译,话剧之外又有电影。此类排列并不复杂,先自作后改译,先话剧后电影。每类以时间先后编次。唯因调和每卷厚薄,略有前后错落而已。
小说和诗歌这两个文类,曹禺也有所作。在南开就学时,写过一篇并翻译过数篇小说。也有一些新诗,可能有在这些方面尝试的想法。后来他新旧体诗还写过不少,但多是一时有感或应请而作。
至于各类文章,数量繁多,亦极为庞杂。均称作散文自无不可,但就文体而言,严格说应称“杂文”。不过由于鲁迅的关系,“杂文”已成为某种特殊议论文的专称。为区别起见,本集笼统称作“文章”。此盖因曹禺的剧作、小说、诗歌,可统看作“创作”。而诸多文章,并非可并列的文学散文。这些文章,似可分门别类,以便阅读。但事实上很难做到,因大多文本,无论如何分类,内容上均有兼跨。因此只能全部编年排列。如此造成的性质不清,本集以“索引”交互配合。“索引”覆盖全部文章,分人名、书刊名、机构名三类,欲了解曹禺某方面的经历或议论,有此应已足敷使用。
曹禺文章,数量庞大,作为全集,自然以尽寻尽收为原则。至于某些文字是否是他真实意思表达,不在甄别范围。曹禺尤其新中国成立后所居的位置,身享待遇的同时也多身不由己。他曾自比“木鱼”:“你们敲吧,爱怎么敲怎么敲。”(田本相引曹禺语,见《曹禺:像陈白露一样掉到坑里,可又跳不出来》,《南方周末》2010年10月21日)不少写作未必反映他的本心和本意。诸如1950年代批胡适、批胡风,他不可能缺席,文化界名人谁也缺席不了。再如朋友吴祖光和孙家琇成了右派,他也都写有批判文章,事实上也不能不写。个人以为,构陷人罪与循例表态,其间有着截然的道德鸿沟。曹禺无疑属于后者,晚年他与吴、孙友谊未变,即能说明问题。他的很多文章,时移世易,或为现在人所难解或误解,但依序排列,却能展现当代文化变迁的一个侧影。
虽然穷尽心力,这部全集自亦不敢夸言无甚遗漏。曹禺唯一的小说《今宵酒醒何处》,刊于天津《庸报》,旧报残缺,故无开头。以天津为起始,由近及远,直到日美,寻查不下三十个机构,终于还是不能如愿补足。而新中国成立后的曹禺,三天两头就有活动,通常都要发言。这些发言有的有稿,有的只是口头说说。有稿的未必公开发表,口头发言或许被记录,但不少存于不同机构档案中。已查找到的有打印件,有手记件,还有速记件。而格于种种限制,未能查到的必定还夥。也还有未正式出版物为私人所得,自秘不愿面世者。此类非人力可及的事情,只能俟诸异日了。
文章之外,曹禺还有数量相当可观的访谈、对话,以及采访中的直接引语、会议记录中的插话,乃至他在各地的题字题词。有的版权并不独属曹禺,有的零碎不成段落。自然,按照中国当下编辑全集无所不收的做法,也应在可收录之列。但这些文字并不属于“作品”,如依中国古代集部做法,不在编“集”的范围。而按西方通例,“全集”即complete works,不属于“works”的,一般无须公开出版,通常归于个人档案管理,向社会公开,供研究者使用。中国档案制度不发达,全集收录这些零碎文字也有益处。但本集并不采此做法,即只收“成文”的文字。
另外,还有些集体署名的文章,经编者判断确为曹禺执笔,或明确反映曹禺观点的,本集方予收录。而有数篇或署名曹禺,或曾被认为曹禺所作者,则未予收录。如1937年《学校新闻》第63号刊发曹禺讲话《中国话剧应走的路线——在中央大学文艺研究会讲》,次期有曹禺来函,声明系“代我投稿,其中有不实之处”。作者当场否认之作,自不能收录。1931年《国闻周报》第8卷第31期有署名万小石的译文《拉斯基论英美大学教育(附:译者个人的意见)》,虽然曹禺姓“万”字“小石”,早期也曾有署名“小石”的文章发表,但“万小石”仅此一见,文章内容也离曹禺趣味甚远。疑者从阙,亦不收录。《人民教育》1978年第3期有署名曹禺的《一位教师的家信》,内容与我们所知曹禺毫无关联,且文章只是放在刊物普通位置。这应该是正好同名同姓的另一位“曹禺”了。
“目录”一语,实系二词相合:“目”指汇集分目;“录”指编次说明,亦即叙录、解题或提要。如今二者已混为一谈。本集目录,除排比目次外,剧本部分,另有“版本叙录”,不涉内容、评议,只在厘清版本流变。这是由于曹禺尤其早期剧作,版本变动情况极为复杂。本集编纂,涉及众多版本,版本的判断、择定,以及由此延伸出的校勘原则及具体操作,均需对剧本的版本链做总体的流变说明。至于曹禺文章,也有经过重写的篇什,不同版本需要校勘,但数量极微,情况单纯,故不另作“叙录”。
曹禺剧本印次既多,修改亦夥,有因于作者观念或感觉的变化,也有格于时代变迁之主动或被动,情况极为复杂。本集考察诸版本的范围,框定在作者生前本,亦即作者可以干涉的版本。在这些版本中,首先要确定以何为底本,据以排印。但不同版本之间的异文,同样也是作者创作的一部分,作为“全集”,理应纳入。但何者当通校,何者当参校,也需大费思量。因如《雷雨》《日出》等剧,曹禺修改次数不少,而每次修改,所根据的本子,基本没有说明,全需比对判断。自然,另有些大规模改动的版本,已经不是校勘所能解决,只能以附录本的方式排印。
现代文本的版本,通常由手稿、报刊本、成集本构成。报刊是现代印刷技术出现后的产物。成集本有不同印次之间挖改的问题,又有推倒重排的情况,还有不同时期不同出版社的不同版本。作家手稿存世并不多觏,而且还有究竟是初稿还是定稿的问题。曹禺手稿留存无多,可以忽略。报刊本和成集本之间,由于作家结集时通常会做修订,也会恢复报刊编辑格于版面的删改,一般可看作最后定稿。原刊和成集本之间,有时修动异乎寻常地多,如《日出》,二者之间异文达三百余处。目前学术界的通行做法,是以成集本的初版为标准。自然,一般情况这是可行的。
但也会遇到一些问题,即便同一纸型再印,虽然很难做大的调整,但较真的作家会要求个别错字或特别要紧字词的些微改动。因此,同一纸型靠后的版次反而错误更少。曹禺剧本新中国成立前基本由巴金主持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包办,销路上佳,因而重印次数很多。其中也有量虽小但意义重大的改动,故很难说初版即是定本。本集各剧责任编委,对各印次均做了预校勘,以择定底本。由于各剧情况各不相同,底本并未统一使用初版,或某一印次。
比如《雷雨》底本的择定。文化生活出版社印行至少二十六版,使用的是同一纸型,但还是有些微改动。最引人注目者,是鲁大海的身份由“工头”变成“工人”。这一变化显然具有重要意义。遍搜国内外公私收藏机构,终于发现这一改动最初出现在1937年5月的“改订九版”上,曹禺做了少量但却重要的挖补。其后各版再无变化,显然这是他民国时期的最终“定本”,因此将之作为底本显然是顺理成章的。至于初版,则和原刊一起,全文通校。
再如《蜕变》,情况极为复杂。1940年初刊《国民公报》时即“依据中宣部校正”,而多有缺略。随后长沙商务印书馆印行两版,是遵从宣传部审查意见的完整本。1941年,文化生活出版社印行了经过大量修订的“曹禺戏剧集第五种”本,后有巴金《后记》,言及经他据曹禺原稿校订,暗示此为原貌。也因此该版受到学术界的推重,以为《蜕变》首要的版本。然而事实上,有些地方确系恢复,另有些地方却回到原刊状态,连商务版都不如。而到1942—1943年,文化生活出版社又印行了两版“渝版”,却与商务本一致。其原因难于索解,可能是为应付中央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再度“饬作者自行修改呈核”。最终是1945年,文化生活出版社又有“曹禺戏剧集第六种”本,校核之下,可知经过曹禺全面修订,而此后各印次再无变动。因此本集认为“第六种本”是曹禺最终意图的体现,并以此版作为底本。
曹禺民国时期的剧作,文化生活出版社各版,尽管情况颇有复杂之处,但大体都在作者创作完成不久印行,反映作者的原始意图。故而本集在该社各版之间斟酌比对,选择“定本”作为底本。这些剧作中《雷雨》《日出》《北京人》三剧,作为被承认的曹禺代表作,新中国成立后又有多次印行。由于时易世变,造就了变动极为剧烈的新版,尤以《雷雨》《日出》为甚。
1951年8月,开明书店出版《曹禺选集》,系茅盾主编的“新文学选集”丛书的一种。该丛书共选择二十四位作家,均属“‘五四’以来具有时代意义的作品”(《新文学选集·编辑凡例》)。入列其中,表明曹禺得到新政权的褒扬。《曹禺选集》收录《雷雨》《日出》《北京人》三剧,应经过筛选而得到批准。不过,旧时代的作品总有不合新要求之处,因此在世作家对自己的代表作均有修改。至于改动到什么地步,大家似乎各凭理解。曹禺谨慎过度,动作尤为酷烈。如《日出》,不但删去说明旨意的题词、附记、跋语,各主要人物的“阶级成分”也有巨大变动。陈白露出身改为市民家庭,方达生从事救亡运动。原来被凌辱而死的“小东西”,其父亲成了工人领袖,为金八所害,而“小东西”最终也被父亲工友所救。
《雷雨》同样删去序言、序幕和尾声,鲁大海作为身份最“正确”的人物,自然得到很大增强。尤其最后一幕,几乎是重写,增加了省政府乔议员一角,属于英国资方的代表,与周朴园勾结意图镇压工人,然工潮终究不可阻挡。而原剧情中周萍自杀,周冲与四凤触电身亡,在这一新版中居然一个没死。
这几部剧本的再度变动,始于1954年6月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曹禺剧本选》。显然开明版面目全非的改动,已失去延续经典作品的意义。而人文社作为当时最权威的文学出版社,把握着印行标准版本的尺度。曹禺三剧尽管还有大量的内容修订,并仍然删除《雷雨》的序幕、尾声等,《日出》的题词、跋语等,以及《北京人》中的“北京人”,但主要剧情基本回到新中国成立前的状态。这个版本影响深远,1950年代末中国戏剧出版社《雷雨》《日出》单行本、1960年代初人民文学出版社收录三剧的《曹禺选集》,曹禺都有些还算重要的改动,但更多是技术性的修订。这几版可以看成相关的系列版本。
尽管如此,《曹禺剧本选》等几个版本,与《曹禺选集》一样,相较新中国成立前的文化生活版,改动处还是多到校记出不胜出。因此,这三部剧本的《曹禺选集》本和《曹禺剧本选》本,均作为附录收入本集。
1979—1985年,四川人民出版社和四川文艺出版社印行的“曹禺戏剧集”,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次全体性出版的曹禺剧作,也是曹禺对自己剧作最后一次进行系统性修改的产物。之所以移到四川出版,并给予排他性授权,有几个原因:首先是中国戏剧出版社未征求同意,重印《雷雨》《日出》,而开本、封面寒碜,让曹禺极不高兴;其次,四川社主持其事的,系巴金侄子李致,既有这层亲近关系,李致复相当尽力,使得曹禺放心;再者,曹禺未明说的,是他对1979年2月四川人民出版社初版的《王昭君》的装帧非常满意,出国访问送得出手,因而希望所有剧作都能按此办理。这在几年间给李致信中数度暗示。但改革开放初期,各出版社日子都不好过,他的这一愿望并未实现。
授权的改易,也促成了曹禺对自己剧作的全面修订。这时外部环境已经较为宽松,曹禺可以很大程度上随他心愿改动。不过,曹禺修订时,对底本似乎毫无择取,方便用哪个本子就用哪个本子。除个别借到文化生活出版社版外,其他用的应该都是1950年代人民文学出版社或中国戏剧出版社的版本。由于版本承递的关系,新中国成立后一些大的删除,如《雷雨》序幕、尾声,《北京人》中“北京人”并未重归。自然,曹禺不可能忘记这些情节,因而我疑心,当时的他,还是很持重地牢记权威如周扬和茅盾的看法。(见周扬《论〈雷雨〉和〈日出〉》,《光明》1937年第2卷第8号;茅盾《读〈北京人〉》,《解放日报》1942年8月12日)
而随后的学术界和评论界,对包括曹禺在内的重要作家,其新中国成立后格于形势对经典作品的修改,基本均持否定态度。因此此后的几个版本,如1988年中国戏剧出版社《曹禺文集》本、199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单行本,以及曹禺生前最后一个版本,即1996年花山文艺出版社《曹禺全集》本,均以或号称以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本为底本。话剧的重新排演,也总体上回归原始。新时期以后川版的最后一度全面修订,在曹禺身前就已经直接被忽视了。
不过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的川版,还是有其重要意义。因虽然底本选择不尽如人意,但曹禺的大量修改涉及舞台装置、人物活动以及台词。如《日出》是以从凤子处借到的文化生活出版社第十二版为修改底本,却有超千处的变动。应视为作为“话剧人”的曹禺,于戏台上他的剧作该如何进行,有了新的设想和理解。这对重排这些剧目,至少在技术层面,有着重要的参考意义。目前学术界和戏剧界的倾向,不免埋没了曹禺最后的心血。职此之故,无论从文本意义还是演出价值,本全集均将川版回归所对应底本,予以通校,以保存这些更动。
具体校勘工作,剧本部分,在全面判断基础上,由底本、通校本、参校本构成校勘组。“通校本”逐字逐句与底本对勘,并出校注。“参校本”指在底本、通校本均有可疑的情况下,局部参考的本子。如1994年9月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中国现代名剧丛书”中的曹禺剧本,虽出版时间很晚,但据该社编辑回忆,曾就有疑问处咨询过曹禺,因此参校该本是有价值的。
而校勘的技术处理,大体而言,并不出陈垣之“校勘四法”,即对校、本校、他校、理校。不同版本之间的对校,是最基础也是最大量的,其基本功能是呈现异文。其他三种校法使用很少,主要是在对校无法解决,或无本可校时,通过这些办法来改正错误。而尤其理校,需极为谨慎使用。若无把握,则宁以□标示,也绝不孟浪为之。
曹禺话剧剧本,最终要展现在剧场。在他写作或修改时,脑中是有舞台情景、人物活动的。因此其中异文,不仅对文学研究者,更对话剧的导与演,有着重要的参考用途。而既称之为“话剧”,人物对话是绝对的核心。在纸面上固然由文字呈现意义,而到戏台上,则转化为声音,有语调、有口气。基于此,尤其剧本中的对话,本集对产生声音影响的标点符号亦予校勘出注。本质上,我们认为,为曹禺编全集的特殊之处,在于拟想读者不应该只是阅读者,而同时要能为话剧所有行当,提供尽可能丰富的曹禺不同时期的舞台想象,或才能不负他作为“话剧人”的全面工作。
至于诗歌和文章,相对来说版本比较简单。新中国成立前个别文章,1980年代他曾修改重新发表。而1958年的《迎春集》,是曹禺剧本以外唯一的自编结集,收录了1950年代诸多文章,大部分曾在报刊上发表。其中异文,也反映了那个时代急剧的政治形势变化,因而还是有其校勘价值的。
诸如此类的处理原则,均在“凡例”中做了规定,此处只是择要解释。凡例是文献整理的灵魂。作为全集,不同人处理,做法可能会有不同。要处在于原则清晰,且一以贯之。如此,使用者就其使用目的,可以明了是否只需依赖此本,还是因特殊需要,须回查原本。
三
曹禺在世的最后一年,研究者田本相曾编出《曹禺全集》,1996年7月由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这部全集,几十年来为学术界所使用,做出了历史性的贡献。但不可否认,该集仓促蒇事,收集既难全面,更谈不上版本选择,异文校勘。事过二十多年,早已不堪依靠。如今重新动议,也确乎正当其时。
约在2017年10月初,主持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的韩敬群兄来电话,言及万方女士授权他们出版全集,要我这个老同学帮忙推荐能经营此事者。多方调查并考虑,我觉得还是依托北大中文系组成团队为妥。因外地虽有专门从事曹禺研究,或校勘现代文本有经验者,但与出版社不在一城,有事不方便见面商量。另外团队成员应互相熟悉,且受过相似的学术训练,如此才能默契。
北大中文系现代文学专业的在职老师,教学科研非常忙碌。因此我建议由钱理群和方锡德两位老先生领衔。钱老师德高望重,并写过有关曹禺的专著《大小舞台之间》;方老师在文献方面见识深湛,功力深厚。具体工作则由年轻一代学者担负,他们或是我师弟师妹,有的算我学生辈,大致1990年代中期至2000年代就读北大中文系,都上过钱、方二师的课。如今分布北京、天津、上海、杭州、金华、武汉等地研究机构,均已是学术中坚。10月28日,各方在出版社聚会商议,主要由两位老师发言,就总体编纂原则做了学术说明。我自然与会,也就以往编辑《废名集》的甘苦经验,提了一些建议。
会议结束,我以为自己任务完成。不料回头就被两位老师按在原地,不让脱身。此也无法可想,只好以襄赞军机的方式参与。钱老师做了总体指导后,“退居二线”,由方老师和我商量体例,安排工作。而调查版本,确定底本、通校本和参校本,在此基础上安排体例,前后就花费了一年。我们与十位责任编委的有关电子邮件,总字数达到匪夷所思的十万以上,其中主要是方老师和我在那儿往返讨论和辩论。
两位老师年事已高,钱老师仍著述不辍,方老师则身体欠佳。布局大定后,是更大的工作量,方老师渐觉难以支撑。终于他们商量均退为学术顾问,如此,“主编”大任如紧箍儿回扣到我头上,无计可逃,不过谁让我“始作俑”呢?
这项工作极为复杂而烦琐,如今已忙了五年,而出版社的著作权协议一般五年为期。出版方和万方女士大概都未曾料如此费时。自然他们也并未想象,更未要求我们如此做。收罗作品,排好次序,“齐清定”交给出版社,本就可以万事大吉,各方轻松。但既然委托我们,所谓知我罪我,那也只能按照我的标准进行。时程必然如此,无法可想。
因而,我得代表编委全体,表达并非出于客套的谢意。万方女士作为曹禺的女公子,自然关心自己父亲的作品编成什么样儿。但自从五年前一见之后,除应邀提供材料,接受我们的咨询、核实外,对全集该如何编,具体作品如何判断,或当收不当收,从未发过一言,更别提干涉了。这种信任而自持的态度,为我们提供了扎实的工作前提。出版社诸同人,则对违背他们一般工作程序的特殊方式,比如过程中插入新发现文章,超出习惯认知的校注量等,也容忍了人力和经济成本的启高。正由于此,我们有了较为良好的工作环境。尤其工作时程,他们原先的感觉和我们初始的预计,有着不小的心理距离。但正由于相互的迁就,才使得全集基本达到最初的预想。
自然,我更应该感谢团队的伙伴。在现有学术评估体制下,投入如此多精力,做这样一件事情,固然对自身学术有着潜在的助益,然而并无现实的好处。五年来,参加这项工作的编委,都需要大幅度调整自我的规划。搜寻资料、比对版本、校勘异文、撰写注释、编排索引,无一不是繁重而烦琐的事务。我忝居主持的位置,需要平衡想法、折冲意见、统一标准,诸公都很给面子。正由于大家默契的互相配合,虽然各卷处理个别处分寸或微有差异,但全书自信还是有统一的面貌。我们希望,本全集既能为爱好曹禺者提供充分的作品,也能为专业研究者提供可靠的文本,还能为话剧从业者提供尽可能丰富的信息。
需要说明的是,经过商议,为统一起见,各卷均只署名一位作为责任编委。而实际上,过程中工作多有所交叉。编纂的前半程,曾有分卷的大幅度调整,因此很多早期工作都是你中有我。而最后为平衡各卷篇幅,再度局部调整,则调整部分的工作不再移交,以免出错。如第七卷责任编委,也负责第六卷的电影剧本部分。第八到第十卷的调整结果,前一卷责任编委的工作实覆盖到后一卷开头部分。至于索引,是此三卷编委统一制作的。大家同一团队合作多年,对此均不以为意。唯在我的角度,需要有所交代。
无疑,本书同一文本上覆盖着多层的校勘,工作量远不能以印刷出的字数来衡量。对于编者,同时对于责任编辑,这不断叠加的工作均需一一厘清。而新增文本,调整次序,更是牵一发动全身。本书多达十一卷,起初由一位责任编辑负项目统筹之责。多年的合作,在我们之间建立了特殊的工作关系,实际上也成为了编者团队的一员,穿针引线,助益全书体例的执行匪浅。而到付排阶段,工作量剧增,又有三位编辑朋友加入,虽与我们联系较少,但校样往返,其间的仔细和耐烦也让我们心存感谢。
我们自然还得到多方朋友的帮助,此实在无法一一列举。经常发现某个线索,就四处打电话询查,至少海内外数十个研究机构的朋友受到我们打搅。作为与曹禺直接相关的机构,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和中央戏剧学院更是提供了系统的支持。诸多谢意,只能如此笼统地表达了。
总之,这项工作对各方都是个意外。在我是没想到要负总责,在万方女士是没想到要这么多年,在出版社是没想到工作那么烦琐,在各位编者是没想到要投入如许多的精力。于今,《曹禺全集》最终如此呈现,在我们虽已尽心尽力,但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也自是心知肚明。遗憾固然在所难免,而我们无非是编纂史上的一个环节,尽这代人的责任而已。后来者必有更完善的工作,唯希望读此书者,不吝指教。或许批评也应该是本全集编纂的待续部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