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福民:“小篇幅的大作家”
在林斤澜在世的时候,无论他赢得多高的荣誉,还是他淡出人们的视野,很多文友都跟他有或深或浅的交往。我也有一定的代表性,我其实算跟林老没什么交集的人,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没有话说。
林斤澜作为一个写作者,身上其实有很多特别具有启发性的东西,我一时难以言尽。我想说的是,林斤澜代表了中国当代文学乃至更广范围内一位纯粹的作家,他代表着文学的纯粹性,很难被今天这个时代定义。他不依附于时代的潮流,具有一种稳定的步态,这个步态显现出他的内心具有的某种坚韧、洒脱而又淡然的文人价值观。
像这样的作家,在中国当代文学画廊中不算很多。我一直回想起青年时期读他的作品的经历,上世纪80年代,林斤澜已经名满天下,大家都说他的作品多么好,“沉思的老树的精灵”“短篇小说的圣手”……看了这些评论,我赶紧找来作品,但是很不幸,我没看懂,换一句话说,是一个阅读者与阅读对象之间产生了障碍,我感觉自己迷路了。从这个意义上讲,有多少人认真读懂了林斤澜?不一定有很多。但我同时又想,读懂真的那么重要吗?其实也没那么重要。所谓“诗无达诂”,一篇小说、一个文本,以及一个作家通过写作展示给人们的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方式,不一定都必须让别人懂,他也没有这个义务。但对于阅读者,却有义务努力贴近作家,贴近作家的文本和为人。我想这是林斤澜的特殊性和文学的纯粹性的最好证明,在这些方面,他被解读得其实还远远不够,这不是说文本的意义,比如一个短篇怎样写情节、写什么样的人物,而是作为一个写作者的存在方式。林斤澜的这种纯粹性为中国当代文学留下了宝贵而稀有的遗产,我们应该努力去继承。
林斤澜没有写过长篇小说,他的短篇小说大概有两百多篇,有影响或被人们熟知的并没有那么多,可以说他是一位小制作、小篇幅的作者,但他用这种方式证明了他是一个大作家。“小篇幅的大作家”在中国当代文学中其实是稀少的,从文学史传统来说,鲁迅没有写过长篇小说,鲁迅甚至在后来告别虚构文学,一门心思经营杂感随笔。当一个写作者面对、表达这个世界的方式发生根本转变,不再介入纯粹的虚构文学传统,他的身上会展现出一种特别朴实的特质,可能在学院派里被认为是“卑之无甚高论”,但确实又呈现出非常通透、朴实无华的中国文人的智慧。这种“小篇幅的大作家”,林斤澜是,汪曾祺也是。
此外,林斤澜的小说和他作为一个写作者之间,实际上有一个缝隙,大家都说林斤澜与汪曾祺一样,是和蔼可亲、本真善良的人,但两人在写作上有很大不同,汪曾祺是供人阐释的,林斤澜很多时候则拒绝被阐释。任何一件伟大的艺术品从诞生开始就面临悖论,就是说它希望被打开,呈现出伟大的价值,施惠于后人,但同时文本中隐秘的价值其实是拒绝被阐释的,因为一旦说出就将不再是。我觉得林斤澜的写作就这样意味深长又不可穷尽,同时拒绝强作解文,去看就可以了,没看懂或未尽其意、没有全部理解也没有关系,这样的写作者代表着中国当代文学的纯粹性和独特性。今天,我们纪念林斤澜最好的方式就是学习他,但这个学习也要看缘分和每个人的气质,不一定学得来,像佛家所说的,悟到了就是悟到了,没有悟到就在旁边观看,让我们慢慢体味林斤澜给我们留下的珍贵遗产。
(作者系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