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在法大的海子
诗人海子,1984年7月,唐师曾摄
1983年5月7日中国政法大学(下文简称“法大”,前身为北京政法学院)正式成立,1983年9月海子自北京大学分配到中国政法大学党委宣传部,担任《中国政法大学校讯》(后改名《校刊》《校报》)编辑。八十年代的法大走在学术自由、思想解放的路上。海子正是在这个时期来到法大并度过他生命的五年半时光。与他一同分入法大的全国各地青年教师计120余人。年轻人“思想的喷涌”所生成的风潮席卷整个校园。海子一开始就投身到“鼓劲”“加油”的气氛里,9月12日他写了第一篇文章《寄语新同学》,其中写道:
年轻的朋友,实现理想,要立足于现实,要认清自己的使命,找到奋斗支点。理想只有与这种使命感和奋斗精神结合在一起才有分量,与其把现实看成是对理想的矫正,不如把它看成是理想的基础,将它升华成一种有待腾飞的力量。……相信自己,承担起历史的责任吧!
9月13日,海子会同本科生、研究生和进修生千余人在北展剧场参加了开学典礼。接下来,以《校刊》为龙头的校园精神文明建设蓬勃开展。八十年代是充满理想和激情的年代,几乎人人写诗。海子所在的《校刊》,四个人三人写诗。和他一起分到《校刊》的吴霖,当时已发表了不少诗作。青春本身就是一首诗。
此前在北大,他已结识了骆一禾、西川,并与诗人杨炼、顾城有了交往。加上他修习法学,对理性思辨的黑格尔及其法理有透彻思考(北大毕业论文为《马克思对黑格尔法哲学的批判》),因而具有较强的理论研究能力。他熟读经典原著,对历史和哲学情有独钟。所以,他的“朦胧诗”写作,有很多意象之外的、实体和借代性表达。在这中间,骆一禾对他的影响非常直接。那时候,骆一禾已公开发表作品,且交游广。四川诗人宋渠、宋炜,就是海子以“我是骆一禾的朋友”开头,写信认识的。张承志《北方的河》、林贤治与《青年诗坛》,也是由骆一禾推介给他的。海子与骆一禾,构成了某种程度的互文。他们都写太阳、朝霞、河流,也写白虎、麦地、大海,都献诗梵·高、书写但丁,都对现代、后现代不“感冒”。两人频密交往,如切如磋。浪漫主义、古典元素、启蒙特征,人文症候,海子的早期短诗,天然地和朦胧诗风拉开了距离。
因为年纪小(19岁),海子一直被唤作“小查”。小查发表小诗,开始用笔名“扎卡”。后来,又给自己起了新笔名:“海子”。据吴霖讲:“这笔名并不是‘海之子’的意思,而是与‘扎卡’一样,是他极其向往雪域高原的一种观照。”平时写报道或评论,则一概用大名“查海生”。
1984年对海子至关重要。他的早期代表作如《亚洲铜》《阿尔的太阳》是这一年创作的,同时他牵头指导法大诗社的成立,深度介入正在兴起的法治系统学理化建设工作。3月,他创作诗歌《人墙》;4月,他创作长诗《北方》,自印诗集《河流》;他撰写评论《第三次浪潮不是一个科学概念》。彼时,刚刚开启改革开放的中国,“追上去”成为全社会的共识。《第三次浪潮》作者阿尔文·托夫勒,以科技发展为视角,设想人类正在经历继“农业革命”和“工业革命”后的“第三次革命”,托夫勒认为,“第三次浪潮”的本质特征是信息化,1983年1月2日,托夫勒访华,更是掀起知识界的巨浪。《第三次浪潮》持续热销。海子正是在这一语境下评述《第三次浪潮》的。他对世界和中国的发展,科学的和人文的前景,有着自己的把握和思索。
事实上,海子从来不单纯是诗人,他对科学、理论、数理、哲学的兴趣始终浓厚。4月26日,他又撰写报道《我校法制系统科学研究会成立》(刊在《中国政法大学校讯》第1版)。同月,加入法大法制系统科学研究会,并担任研究会理事,副秘书长。这个研究会在1984年非常活跃,开展了一系列校园内外的活动,其中包括邀请“走向未来”丛书主编金观涛等人来法大,海子全程参与。他后来转向“三论”(系统论、控制论、信息论)教学与此有关。我1986年入学不久,海子就教我们“三论”。他向我们推介“走向未来”丛书,说到金观涛和“超稳定结构”。当时学术界盛行“方法论热”,海子不但领会接受,而且去求证。5月22日,他参加法大举办的首次法制系统科学讨论会,提交了论文《从突变理论看国家产生形式和法的作用》,某种程度就是将文理结合,用科学改造法学,有其隐含的思想动因。
1984年6月,吴霖主编法大第一本诗集《青铜浮雕·狂欢节·我》。海子的长诗《北方》(节选)、短诗《女孩子》收录其中,同时还有他翻译的《美国现代诗四首》。吴霖在《代后记》写道:“这些作品在青铜浮雕(历史)和狂欢节(现实)的坐标中,为如何寻找和确定我(自己)的人生位置,作了有益的探索。”
1984年暑假,海子回老家。老家安庆,傍依长江。他写下散文《我是太阳的儿子——给长江,也给和我一样年轻的人们》。此前一年,《话说长江》在CCTV首播。这部长达25集、每集20分钟的关于长江沿岸地理和人文的纪录片,播出后反响空前。它是当年最受欢迎的纪录片,也是中国纪录片的高峰之作。一首《长江之歌》,荡气回肠。由此,激发了国人对于“河流”“母亲河”的无穷畅想。海子也感知到时代的脉动,他写出《河流》《但是水,水》,进而在6月,写作小说评论《我们的水土,我们的人民,我们的男子汉——张承志〈北方的河〉印象》(刊于中国政法大学《团刊》第6期)。
与海子同时代的校友、诗友们在法大昌平校园海子石碑前祭奠,左二为本文作者,2021年3月26日
1984年9月13日,海子回到学校。与吴霖一起,筹备法大诗社。10月27日诗社成立。顾问栏中,邹荻帆(时任《诗刊》主编)、刘湛秋(时任《诗刊》副主编)、徐刚(时任《中国作家》编辑)等赫然在列。海子是顾问之一。名誉社长吴霖。
据法大83级学生、诗社第一任社长李青松回忆:“在吴霖的鼓动之下,经校团委和学生会批准,我便不知天高地厚地发起成立了中国政法大学诗社。海报刚刚贴出去,就有上百人报名参加。我们还是从严掌握的——最后通过审核作品和面试,录取了55名同学为诗社成员。我被任命为首任社长。同时,我们还创办了一本诗刊《星尘》。我任主编。刊名是吴霖起的。”(《怎样握住一颗眼泪》2018年第10期《北京文学》)“星尘”诗社很快成为高校诗歌社团中一颗耀眼的明星。
海子开始用“海子”的笔名。为了激发校园创作,他于9月创作诗歌《单翅鸟》,10月创作诗歌《亚洲铜》《春天的夜晚和早晨》。他还特意撰写《星尘》的刊首寄语《“太阳和心出自同样的物质”——写给拿起笔来的小星星们》。
诗社副社长王彦说:“1984年11月1日,诗社社刊《星尘》第1期出版。由吴霖老师(笔名又叫陈默)、海子、我和另两位诗社负责人编辑。从选稿到文字修改,两位老师面授机宜、细心指导,让《星尘》有了非凡的处女航。”(《悦读海子》,2015年3月25日)
海子非常热爱惠特曼。早在1983年他从北大毕业时油印的诗集《小站》里,他就引用惠特曼:“陌生人哟,假使你偶然走过我身边并愿意和我说话,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呢?/我又为什么不和你说话呢?”
李青松记得,海子一次采购二十多本书,其中就包括惠特曼的《草叶集》。散文家苇岸在日记里写:“海子来告诉我,书店在卖惠特曼的《草叶集》,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上下两册,他买了一套。他说,优秀的诗人看看选诗就行了,伟大的诗人要读全集。”海子赞誉张承志:“《北方的河》历史容量大,是新时代的黄钟大吕,是惠特曼式的挥洒。”他更直接创作诗歌《下雨了》(中国政法大学诗社《星尘》创刊号)。他对惠特曼的喜爱,是由衷的。
海子也喜爱法国诗人,如皮埃尔·勒韦迪、兰波,他要“和兰波赛一赛”。海子藏有萨特的多种著作,他推重萨特“把词看作物,而不是符号”的说法。在《校刊》期间,他和吴霖有过多次关于诗歌的讨论,事实上,他的创作正是以存在主义为根基、在词的层面完成的具有生命启示意义的读解。
整个八十年代,中国政法大学同全国所有高校一样,浸润在启蒙的人文的热潮里。不同的是,法大诗歌一开始就超越了年轻人在青春萌动期单纯的抒情,法大86级校园诗人王俊秀总结:“我把政法的诗歌现象看作是一个才华横溢的青年接触到法律这一高级文化形态后,反观历史与现实时所激发的人文热情的必然体现。因此,它很自然地在诗歌中引入了正义与良知、青春与祭血,从而树立起政法派诗歌的坐标。”(《法律与诗歌》2010年法大86纪念集《无法复制的青春》自印本)用舒国滢老师的话说:“海子在政法学子中点燃‘诗性的火种’,让许多法科的学子突破僵化呆板的法律之学的藩篱,迸溅出‘渴望无限接近天空’的想象火花,幻想着作为‘远方的忠诚的儿子’,一直在‘太阳’里高飞。”(《小月河边,有一所大学叫政法》,2007年6月《法制日报》)
《星尘》诗刊从1984年到1988年,经四任主编,出版了七期正刊、两期增刊,共计九本。法大的其他刊物,如《潮声》《法官的摇篮》《我们》《法大短波》等也有诗歌专栏。我在研究中发现,海子的佚诗文多有散落而未被《海子诗全集》收录。甚至他供职的《校刊》、油印的诗集中的诗文,也有漏收。这些年,荣光启、金松林、姜红伟、商立军、晴朗李寒以及四川诗人宋渠的女儿宋欤焉进行了相当程度的打捞工作,但仍有外溢的部分。从2009年起,笔者便着手各种资料的搜求,为使整理工作“更新、更全、更准确”,我翻阅了数百种书刊杂志、内部资料,先后三次到访安徽怀宁(海子老家),跟踪检索,孜孜矻矻。采访海子的故友亲朋,同诸多当事人、亲历者、法大的同学同事保持对话。
作为当年政治系海子的学生和《星尘》诗社的诗友,我明确感到,长期以来的海子研究,多在诗歌文本、艺术成就以及死亡的阐释上面,而对海子的生平、创作背景以及在法大教学、科研、读书、交游的考察,基本阙如,特别是对其任教五年半之久的中国政法大学一段历史,或隐或避或蒙昧,始终处于薄弱环节。为此我整理了《海子年谱》《海子研究资料汇编》,撰写《海子考辨》和《海子藏书》,希望通过切实可靠的第一手资料,去伪祛魅、正本清源地呈现海子的生命历程和精神线索。海子作为文化现象,海子的接受史,当视作一部思想史,一部八十年代的精神史。海子不必神化,无须魔化,只应还原为“人”。
三十多年,海子的阅读人口已达10亿。这样一位不朽的诗人,他对现代性和人类文明的求索,其诗歌精神的高拔,他与同代人交错并行的命运,值得各个层次的读者品味。
海子不仅是海子,他的身后站着一群人,一代人,一个时代。
(作者简介:李文子,1986—1990年中国政法大学政治系毕业。海子学生,校园诗人。媒体工作者,曾任《领导者》杂志主编)
附海子佚诗一首:
下雨了
条条墨绿色的影子
坐在中心广场上
早些时候 在美国
有一个戴草帽的大胡子
叫惠特曼
经常在雨中穿过广场
来到大河边
他是一株活着的橡树,结实,响亮
对着月亮和自己的血管
深深的呼吸
我是一株什么树呢
河上刮来的风
弄得我脸上到处都是灯火
手持兰花的屈原
和我站在一起
他跌进河里
我活了下来
生和死同样不容易
一想起对岸
我就变得沉默
(原载于中国政法大学诗社《星尘》创刊号,1984年11月。署名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