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氏三姊妹:黛眉,黧眉,黡眉 ——我们家的文学事之三
据母亲讲,姐姐出生时眉毛特别黑,所以父亲就为她取名为“黛眉”。陶渊明在《闲情赋》中有“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大意是:愿意做你画眉的粉黛,随着你的顾盼轻轻扬起。这轻盈美妙的赞美,多么喜悦明媚,掩饰不住一对年轻夫妻初为人父人母的快乐。
长大一些我看《红楼梦》,看到第三回时,突然兴奋起来,我发现了我姐姐名字的机关藏在里面,顿时有醍醐灌顶之感。
在第三回“贾雨村夤缘复旧职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中,讲到品评黛玉的名字时,贾宝玉杜撰出一本《古今人物通考》来,他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以此解释林黛玉的名字。我突然想到姐姐的名字“黛眉”,不就是这个意思吗?我为自己的发现兴奋不已,姐姐的名字,竟然让我过了一把考据瘾。
姐姐出生两年后我来到人世间,也不记得父母是否说过我的眉毛黑不黑,反正父亲为我取名为“黧眉”也是顺理成章,虽说也是黑眉毛的意思,但是这个“黧”字却经常让我陷入尴尬境地,直到现在,依然有人把“黧”字看成“黛”,或者黎明的“黎”,叫我“黛眉”或者写成“黎眉”的大有人在。
到有了小妹,父亲也为她取了一个特别的名字:黡眉。“黡”(发音yan,三声),这个字极端生癖,一般人都不会认识,这个字很像一个傲慢的考官,在等待人们发窘时哂笑。
有心人会发现“黛、黧、黡”三个字中,下面都藏有一个“黑”字,对,没错,就是黑龙江的“黑”,代表着我们三姊妹的出生地——黑龙江。对于江苏籍支边到东北的父母来说,我们仨就是他们在黑龙江的证据,那些在北中国生活的好好坏坏的日子,有三双黑眉毛为凭,他们的踪迹就更有眉目了。
我觉得我们的父母真是神算——《现代汉语词典》中,下面以“黑”作为偏旁部首的字,除了这三个没有第四个。他们怎么就知道我们家会有三个女孩呢?如果有第四个呢?
父亲曾经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就是《从三双黑眉毛到三枝梅》,讲述了我们名字的历史沿革——
特殊时期,有人说,“黛眉”这个名字太脂粉气,必需改掉,于是姐姐的一个老师说,叫“丹梅”吧,“红色的梅花”,多好!到我这里,人说,改成“丽梅”吧,与以前的名字谐音,“美丽的梅花”也不错。于是这个规律就顺延到了小妹“黡”,先是改为“艳梅”,但是祖母不喜欢与讨厌的“厌”字谐音,她认为我们家最小的女孩是香香的,应该叫“香梅”,后又因与“陈香梅”女士重名,索性叫了“湘梅”。
于是我们仨,就这样从三双黑眉毛过渡到了三枝梅。用父亲的话说:才下眉头,又上梅头。
高中毕业时,姐姐以齐齐哈尔市文科状元的成绩被北京大学国际政治系录取。因为父亲当年高考时的愿望是北大中文系,但是因为新中国刚刚成立不久,百废待兴,他毅然弃文学工,报考了天津大学机械系。没能上北大中文系成了父亲的遗憾,北大中文系也自然成了我们姊妹的目标。姐姐中学时代就发表了文学作品,所以对国政系不感兴趣,她的目标就是北大中文系。于是父亲找到了北大国政系的领导,坦陈了孩子对于中文的热爱,希望转入中文系。但是当时的国政系领导劝我父亲时这么说:在中文系,孩子只是文学人才,如果留在国政系,孩子就是双料人才了。后来父亲说服了姐姐,让她安心读书,但是热爱的力量势不可挡,姐姐大学时代发表的小说《雪是雨的精魂》被改编成了电视剧。
我高考那年,因为年少轻狂,考数学时,时间刚刚过一半就交卷出来了,校长忙迎过来问出了什么事?我说题太简单了,都答完了。这完全是一个幼稚而荒唐的行为,所以要付出代价。知道答案以后我发现自己的错误了。那个时候是先报志愿后出分,我以为自己不够北大的录取分数线,所以第一志愿报的是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分数出来以后发现,即使没有如愿以偿像姐姐那样成为齐齐哈尔市文科状元,也忝列富拉尔基区的文科第一名。父亲咨询北大中文系有关招生人员,被告知我的分数依然可以报北大中文系。考虑到改志愿的麻烦,还有当年北京师范大学的实力,父亲说:北师大中文系完全可以媲美北大中文系,要不就不改了?那个年代实在没有现在这么“卷”,对于我来说,北大和北师大没有太大区别,甚至北师大中文系的教授还更多一些呢,像黄药眠,钟敬文,启功等等,每位先生都是响当当的国宝级别的。于是,我就高高兴兴来到了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与作家苏童、敦煌研究专家现任敦煌研究院掌门人的赵声良等成了同学。前一段时间参加“中国作家走徐矿”的活动,见到高我一级的中文系师姐朱蕊,她是上海人,毕业后在《解放日报》做记者编辑,写一手漂亮的散文,上世纪九十年代很有名气,谈及当年的北师大中文系,依然自豪。其实我在北师大中文系的同学里面,市级区级状元比比皆是,很多人都过了北大的分数线,没有报北大,大家好像也没什么遗憾。
那个时候各个大学都可以随便进出,我每个周末都到北大找姐姐,也认识了好几个北大中文系的男生女生,大家都没有学校的等级概念,却因为热爱文学而互相欣赏,一起郊游,一起读诗。我印象最深的是跟两个北大的男生聚餐时,一起背诵舒婷的诗《四月的黄昏》:“要歌唱你就歌唱吧,但请轻轻,轻轻,温柔地。”
那两个男生有一个叫石冰,是姐姐的好朋友,他带我去海淀电影院看电影《静静的顿河》,看到感动的地方,他悄悄捏了一下眼角的眼泪。许多年后我还记得,是因为我当时以为男孩子不会被文学所感动。很多年过去,现在我们在微信上谈及从前,不由得感慨万端。
我考上北师大后,要把户口迁到北京。这个时候遇到了麻烦——高考的名字与户口本上的名字不一致,我还记得父亲几进当地派出所,先后写了三次检查才把我的名字改过来。那很像是一个诀别——从此,我们告别了黑龙江,也告别了与“黑龙江”唇齿相依的名字。
姐姐从北大毕业后进入《光明日报》做记者,她写了许多好报道,同时写小说和散文,她出版了好几本书,其中《德国人怎样面对青春期》很受学生家长的认可;散文集《德国,缺自行车的鱼》获得过“中国最美的书”奖。但是姐姐几乎不用老名字“黛眉”署名,无论是报道还是小说散文,她的署名都是“程丹梅”,所以除了小时候看着我们长大的一些叔叔阿姨,知道她叫“黛眉”的人并不多。
我的小妹妹幼年早慧,五六岁时就读“西游”和“红楼”,属于天赋极好的文学苗子,但是她从小就比较叛逆,看到父母姐姐们都写文章,仿佛打了疫苗一般,完全脱敏,发誓这辈子不搞文学。但是她在中学时代也在报刊上发表过诗歌和散文,尤其是她高考的作文,还被拿到报纸上热烈地讨论过;她翻译出版了西顿的《两个小野人》、约翰·罗斯金的《金河王》等著作,很让我这个职业编辑刮目。当然她的署名依然没有用“程黡眉”,而是“程湘梅”。
三姊妹中只有我的户口本上保持了“程黧眉”这个曾用名,我在发表作品时也一直以此署名。可是,“黛”和“黧”这俩字长得实在太像了,于是我的文章常常被马大哈们误认为是姐姐“黛眉”所著。每当有姐姐的同学或朋友对她说:“我又看到你发表的作品了。”姐姐疑惑:“你说的是我妹妹吧?”人说:“不是程黛眉吗?”
与“黧”字长得像一奶同胞的还有一个“黎”字。如果查“百度”,我的作品名下除了“程黛眉”,也有“程黎眉”的署名。我有一些作者送的书,扉页写着“黛(黎)眉”;以前也有一些稿费单,写着“程黛眉收”,我只好退回让人重寄,当然也偶有蒙混过关的时候,既然写的人会错,也就难保看的人不错。
虽然是小事情,但是有时也尴尬,比如常常接到这样的电话,上来就说:“你是程黛眉吗?”回答是也不对,不是又不行,时间长了干脆不解释。当然也碰到过这样的人,他或她会不经意地说一句:“之前我是查了字典的,怕念错你的名字。”这样的善解人意,由不得我不喜欢他或她。
我在忧郁的少年时代曾经给自己取了无数个谐音的名字;漓湄,那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故意制造迷离做作的气氛;梨玫,一树梨花与满怀玫瑰的芬芳,同样矫情;此外还有黎媚、藜梅等等,甚至还有一个特别直白的:离没,以表示自己的没心没肺。
不知道是不是宿命,人说名字代表了人的某些气质,“黛眉、黧眉、黡眉”——这些眉上的名字,注定了我们身上的文学气质,还有那么一点点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但是后来姐姐妹妹用的都是“梅上的名字”,他们已经彻底告别了“眉上的名字”。只有我一直锲而不舍地署名“黧眉”。有人说我的名字天生就是作家的名字,好像没错。用父亲的话讲,因为名字的缘故,我们仨的性情都有了不同,可能是因为这个“梅”字的真实和可触性,她们两人更乐观开朗很多。
以原生名字“程黧眉”为署名,我陆续出版了长篇小说《红岸止》,散文集《物质女人》《我的神秘之花》《临水照花》等。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我曾经一度远离文学很多年,这两年重新拾笔写作,是因为父亲一直念念不忘我曾经的文字,他对我说:有才华不用就是浪费。我跟父亲说:如果我是萧红那样的才华,浪费了可惜,我的不算浪费。如今我再提笔,可能是我对父亲期许的珍惜吧。
有时候我会多情地想:我有两个名字,就算有了两条命吧?一个在“眉上”,一个在“梅上”,就会无端地想出许多意思来,仿佛有两个知己,生生死死不离不弃地贴身陪伴着,然后就好像自己真的比别人多出一条命了似的。
感谢父母,给了我们三姊妹生命,也给了我们三姊妹美好的名字,希望这些美好陪伴他们在天堂,永远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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