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萱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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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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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连载

第七章 一片伤心画不成

云朵也换了实习科室,从内二科出来,对面就是外一科,每天来来回回都从门前过,倒也不觉得陌生。

这是青阳县医院,实习生少,每个科室只分到一个实习生。不用特意指定带教,科室里上班的护士都是她的带教老师,当老师时刻要担责任,但是,当老师的也会少跑一些路,至少一些没有技术难度的活是可以交给实习生去做的。

私下,实习生也常常相互交流实习心得。比如:哪个科室最近又有新的八卦新闻;哪个科室这月奖金高;哪个科室的手术病人家属又请吃饭了。

云朵从不参与这些闲言碎语,风雨中她习惯形单影只,慌张寂寞常如影随形。回到医院安排的集体宿舍也是独自抱一本小说,没有多余的话。年龄和身体增长的同时,沉默,戒备,孤独,疼痛都跟着一起长,这种疼痛像母亲生她时的宫缩,越来越紧。

以前还有外婆贴心疼她,如今外婆走了,这世上只剩她一个清清冷冷地钻在小说里混迹江湖,小说虚拟的世界成了她的家。

自从参加实习以来,她还没有碰上一个称心如意的朋友,每当熄灯入睡时会不自觉地想到君躲罢了。

“请问,十六床的病人呢?”云朵双手端着治疗盘,在病房外礼节性地敲了两下门,推开只看见一个瘦消的大男孩坐在椅子上翻杂志。她要给十六床的病人肌肉注射,所以对着病房内陌生的男孩很礼貌地问了一句。

“去放射科拍片子了。”焦星答应着抬起头来,他的目光里充满了惊叹,心里暗想,我差点都忘记了,脱口而出:“怎么是你?”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她正要离开,被这么一问有些迷惑不解,睁大眼睛回问过去。她哪里想到,上个月,在医院门口碰撞的人就在眼前,当时她慌张,根本没有看清楚对方就急忙赶着上班去了。

“哦!没有。”焦星自嘲似的笑了笑,手中的书哗哗乱响。他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女孩:整洁的工作服,圆润的面颊,齐眉的刘海下,一双大眼睛却透出拒人千里的冷漠目光。他不知道,她的心灵有许多细碎的伤口,常年不愈;记忆里有许多支离破碎的声音,萦绕于耳。她没有办法把这些幼年的生命痕迹,从她的年轮里抹去,时间越长痕迹反而越清晰,她的每个笔记扉页上都写着一句话:凭什么利器也割不断过往……好像时刻在提醒自己。

她选择偏远的县医院实习,就是想离那个经常打电话的所谓“爸爸”更远一点。

她的心也只有在面对小说时才是自由的,浪漫的,有憧憬有向往。可是只要一合上小说,眼睛一回到现实的世界里,她很快将心冰冻,锁进地窖似的胸腔里。所以,她的眼神经常流露出一种外人难以捉摸的冷漠与不屑。

“打扰了!”一句客气而僵硬的道别。

云朵关上病房的门,心事重重的回到护办室。

如果换了其他人,也许会在关门之后琢磨一下焦星轮廓分明的脸,还有他的头发。毕竟,是女孩,男孩相互爱琢磨的年龄。可她是云朵,有一句话她记得比自己的名字还熟悉,在《灿烂千阳》中,娜娜对自己的女儿说‘男人的心是一种狠毒的东西,马利亚姆,它不像母亲的子宫,它不会流血,它不会为了给你多点空间而扩张。’是的,她从此记住了这句话,她的爸爸不会顾忌她的哭泣和悲伤,不会为了她完整的童年有所收敛,毅然决然地扩张了他对另一个女人的情感,她在门外听见,他厚颜无耻得对她的妈妈说:非离不可,我爱她,那才是真正的爱情,你懂吗?是爱情!而且,我们很早就有了爱情的结晶,我的儿子不能没有爸爸。

从此,她仇恨自己的父亲,这种仇恨连累到所有男性公民,所以,别说云朵碰撞了焦星一次,就是十次,百次,她也毫不在意,不会去琢磨。

她在心里给男性公民下了定义——“无情无义的动物,一类货色!”

这个物种是她这二十年中的所有烦恼,挥之不去,避之不及。

可是她还需要用云申海的钱,还需要去折磨云申海已经衰老的心。

眼下她又没钱了。真是凑巧,这时,办公室的电话响了,听声音是外线,看着来电号码,她犹豫了一下接起电话。

“你好,请叫云朵接一下电话。”

她不出声。

“你好,请问云朵在吗?她是刚来的实习护士,请帮忙叫云朵来接电话好吗。”

对方礼貌周到,任谁也判断不出他是怎样的人,可是云朵却越听越生气。

“你该汇钱了。”她果断地挂了电话。

四周突然寂静无声,她茫然若失地站在那里,那个蜷缩在墙角哭泣的小灵魂又乘机钻进她的脑子里去了,她怜惜又无奈地望着她,望着她......

一个年长的护士进来时,她揉了揉眼睛,蒙上口罩,又端起治疗盘,去找十六床的病人。

君躲醒来时,窗外阳光明媚,她一个人躺在外四的一间病房里,苍白的墙壁,苍白的床单和苍白的自己。

君躲是医院的学生,青苗也把君躲经常腿疼的情况告诉了陈医生,所以科里让她留观几天,做个检查。

化验结果没出来时,陈河也向楚欣咨询了君躲以前的状况,并且让青苗取来了君躲以前的病例。他想请示科主任,让骨科专家来会诊一下,免得耽误了病情。

“你醒了,感觉好些了吗?”陈医生推开病房的门进来,腋下夹着书,神情疲倦。

“我没事了,给您添麻烦了,陈老师。”君躲要坐起来,他示意不让动,随手把两本书放在她床边。“也许躺着很无聊,给你带的两本闲书,打发打发时间。”

“我没事了,昨天感冒发烧,凑巧我的腿又一阵剧痛,所以就……”她想再次起来,她的心不由自主,又开始“扑通、扑通。”

“不,你暂时要留观一下,楚欣已帮你请了病假,而且你的血样化验有点异常,还得进一步诊断一下才好,你要输一些消炎的药,血象很高,有感染的迹象。”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一株柳树。有几分钟,他发现自己的意识是空白的。

她用手抚摸着杂志的封面,心情像虫蛀的桃树叶悄悄卷起,她的病不是一天两天了,查也是白查。只是她没有料到,这种莫名其妙的疼痛遇上感冒的时候会这么严重。

楚欣和青苗给君躲送来了牙具和水杯,还有两个面包。陈河说要查房就出去了。

楚欣关上病房的门,精灵古怪得说:“君躲,陈医生昨天在这守了你很长时间,他很关心你的吆。”楚欣天生一副伶牙俐齿,不但能说会道,而且观察细致入微。她调皮的眨着眼睛说:“怎么,看不出我是火眼金睛吗?”

“是吗?”君躲有气无力却也万分不好意思。

“上班时岗位上晕倒的,那叫工伤,当然要他操心。他是带教老师,须付全责!”青苗帮君躲打圆场,君躲轻轻笑笑,算是回应。

一会,楚欣和青苗下班回去了,病房里又是她一个。这时,值班的护士进来探望君躲,坐着说了几句话,就忙着给病人做治疗去了。

君躲坐在病床上,静静看着窗外。

黄昏来临,玻璃反射进来晕黄的光,窗外的柳树心不在焉地摇摆着,偶尔有飞鸟从窗前经过。病房渐渐暗了下来,她叹了口气,打开灯,拿起陈河送来的书。

陈河的胃不太好,医院食堂的饭,他一吃就反酸,所以晚上值夜班的时候,他常去医院附近的餐馆解决晚餐。

一路上,他哼着小曲,心里盘算着要买的东西。他想:女孩子一般爱吃什么呢?他以前没有关注过这些事情,现在他拿不定主意要买什么,路过超市的时候,他就挑了一些水果和牛奶。他又去买了两个汉堡包,两个鸡腿。回来后很快写完了病例总结,又去各病房仔细查看了病人。

回到值班室,陈河洗了手和脸,对着镜子剃了胡须,擦完皮鞋,换上一件干净的工作服,他用挑剔的目光审视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谦虚的评价:五官周正,不胖不瘦,不白不黑,还算过得去。他觉得自己不够挺拔,于是吸了一口气,挺挺腰,似乎一米七五的身子又拉长了许多。这个时候,他看着镜子里自己一副浓眉大眼的幼稚模样不禁笑了。

这个晚上,整个病区十分安静,值班室的电话一次也没响,难得的平安之夜。估计是谁也不忍心打扰他这份愉悦的心情。

陈河把买回来的东西重新整理了一下,每样只装两份,又取了两瓶牛奶,拿在手里出神半天,然后摇摇头忍不住自己笑自己。

长这么大,什么时候这么细心过,为谁做过这些事情。临出门,他又照了照镜子,他发现今晚,整个脸上的肌肉特别兴奋,于是故意咳了一下,试着变成一本正经的样子。因为君躲躺在病床上,他的任何肌肉都不应该这么活跃,这是该死的罪过,他想。可他分明听见自己的心在咯咯地笑,像桃树遇见了第一个春天。

“咚咚咚……”他敲了敲君躲病房的门。

“请进。”

确定君躲是醒着的,他吸了一口气,推开门进去了。

“怎么还不休息呢?”他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床头柜上。“在写什么?”

“没什么,闲得无聊,写着玩呢。”她赶忙把纸折好收起来。

“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他站着,像是医生在例行查房。

君躲为自己突然出现的脆弱表现已经很羞愧,很不安了,被他这样问,就更加不好意思了,再次解释说:“我是昨天淋了雨,感冒发烧一夜,突然间,腿疼得厉害就撑不住了,现在都好了。”她低下头,拽着床单,轻轻说:“陈老师,谢谢您!”

“噢,没事就好,女孩子喜欢苗条,经常减肥不吃饭,气血虚弱导致晕倒来医院得很多,不要担心,没事的,没事的。”他一连重复了几次,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君躲听,“我去外面吃饭时,顺便给你带点吃的。”他拉过床上的简易餐架,铺了一个干净的纸袋,把吃的一样一样取出来,陈列在她面前,然后搓搓手说:“快吃吧,挑你喜欢的吃,水果我都洗过了。”这时他才发觉自己的肚子也眼巴巴地等待着牛奶和面包。一只手安慰似地摸摸胃。这时他才记起自己只是在餐馆周围买了些东西就匆忙回来了,自己也没有吃过晚饭。

君躲怔怔地看着。假如每个人都有三魂六魄,那么此时一个自己说:吃吧,干嘛不吃,你不是还没吃东西吗?

另一个自己却说:君躲,你怎么能随便接受别人的东西呢,家教哪里去了,你不能吃。

一个自己又说:有什么呀,不就一顿饭嘛,算你欠着,以后加倍还他这个人情就是了。一个自己赶忙反驳道:真是没骨气。于是,她的脑子里,几个自己就开始争论起来,搅和的她好不烦恼!

“你怎么不吃啊?”陈河看着她发愣忍不住催促。

“噢!”她回过神说:“陈医生,我知道你是好意。只是我不能再接受这样的帮助。”她抬起头显得难为情,但是依然婉转的拒绝他。

“为什么?”陈河满怀好奇,睁大眼睛!

“我已经欠你一份人情了,现在我没有能力还,我不想再……你明白吗?”她结巴着但终究说完了,她觉得自己和他之间虽然有那么大的差距,有很多关于自尊的话她还不能说出口,但是她又不能撒谎说自己吃过了,犹豫半天,她觉得还是坦率得说出来吧,至少是为了精神上的平等。况且,她也不想纵容自己的虚荣心,不想以后挑剔起自己的衣食住行来。

一个敏感羞怯的女生,心里五味杂陈的时候,说话的声音也就越来越小,几乎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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