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萱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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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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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连载

第四十八章 旧病复发

为了苟延残喘的生命得以延续,云耀祖拖着一条伤残的腿依旧到处作恶,能偷就偷,能抢就抢,只是行动时远不如从前那样敏捷,时常空手而归。

有多少次病困交加险些饿死,有几次毒瘾发作也离死神只有咫尺,只是,他在某种程度上还有点用途,贾友慈才命人暗中给于‘保护’救于‘危难’,防止死神过早夺去云耀祖的狗命,所以,即便是灵魂的影子已经离开身体、飘飘悠悠地远去,生命只有一丝冷气的时候,也会在一阵轻浮地飞翔之后又奇迹般,死而复生,眼前朦胧的光影里有人给他端汤灌水,有人给他注射了他需要的一支药,他所有的痛苦立即烟消云散,幸福感油然而生。

对于一文不名的云耀祖来说,受到这样的对待实在令他感动。经过贾友慈如此三番精心‘炮制’后,他就感慨万千地想:“我的生命是父母给的,如今父母在哪里?使我能活着的人只有贾友慈。贾大哥才是我再生父母啊!”当这种感恩戴德的思想在他那个已经被毒品深深浸泡过的心里不断发酵后,他就成了一条忠诚的狗,为贾友慈跑前跑后、积极发展业务,以至于短时间内更多的青少年被吸纳进这种黑暗的行当。

谁知,不幸的事又发生在他身上,春天刚一开始,他就被强行送入戒毒所,在那里经过短暂的煎熬之后,他生命的细胞开始呼吸上正常新鲜的空气,可是,当他前脚从戒毒所的门槛刚一迈出来,贾友慈就得到了翔实的情报,就在他新生的第一个夜晚,贾友慈的徒孙们像及时雨一般降临在他面前,免费的白粉又一次畅通无阻的进入到他的身体里去了,这个生命的傀儡连一个安稳的晚上都没有度过,在看似正常又一无所有的情况下仅仅维持了十四个小时之后,一切都恢复到了戒毒之前的状态,这一次毒品对他身体的摧毁力比以往更强烈,为了得到更多的毒品,他在贾友慈面前又一次提到了他的想法,他的计划,得到贾友慈默许和指示将在六月间寻找合适的机会实施代号为‘钓鱼’的恶毒行动。

贾友慈在人间历练了几十年,早已是老奸巨猾,每走一步都有十分周密详实的安排,非要等到天时地利人和才会动手。

当年,他成功导演了‘鱼雷’之后,势力和资产一路飙升,成为这个小县城不可小觑的一霸。他掩人耳目的工作做的很到位,常常在看似合法的生意后面,一件又一件的做着不合法,甚至伤天害理的勾当。

云耀祖永远不会明白,贾友慈怎么忍心让他的生活回归正常呢,如果他正常了,他蓄谋已久的计划岂不是要化为乌有,如此一来,像他这样的吸毒者是无法戒毒的,中国大地上就算每隔五步设一个戒毒所,只要有贾友慈这种人存在,戒毒只不过是吸毒者永远的一个传说。

当然,还有一个传说是:贾友慈请暗通玄机的人算过一卦,据说六月间、高考之际必是乌云压顶,大雨倾盆。

利用这样的气象条件来制造一场犯罪,必然有事半功倍的效果,况且,他有过无数次借助天气而成功的经验,如果在那个恰当的时刻来一场恰当的雨,那么一切罪恶都会被荡涤干净,痕迹全无。

云朵完全不知道危险正以倒计时的方式接近她,不知道贾友慈和云耀祖在等待一个黑暗之夜的来临。

相同的身世一下子拉近了云朵和焦星、云朵和姜晓明之间的距离,他们之间的亲密度陡然上升,关系如兄弟姐妹一般融洽,她的心情明朗了许多,偶尔,会有笑容挂在她绯红的面颊上;偶尔,也会和姜晓明、焦星一起去看场电影,一起去吃顿便饭;偶尔也会听姜晓明说自己可悲的身世,说焦星的好,说焦星藏在心底的彷徨和辛苦;偶尔也会神情忧郁、不言不语、一个人独坐着,这时,焦星就坐下来讲他的在旷野间的‘城堡’,说,等到云朵实习结束后,就带她去看看他的城堡,一个荒凉的、却满载着历史故事和他心事的烽火台遗迹,他想,到那时候庄稼长得正好,景色正好,那时候去最合适了。

这种时候,云朵不发表意见,只充当一个听众的角色,即便是这样,她的转变已经让焦星和姜晓明很满意了,她不愿意吐露更多的内心世界,但是生命的气息,带着阳光的温度已经穿过千隙万孔窜进她阴暗的心腔里去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让她心里的寒冰融化,回归一个正常的心态还需要时间。

春天不会遗忘任何一个角落。

到五月时,青阳这个小县城大街小巷的紫槐花已经开地十分热闹,虽少了白槐花的素洁和芬芳,但是也多了几许妩媚。

云朵的实习也将近尾声,一周前,已经换到最后一个科室。

这段时间她又看完了《傲慢与偏见》,除此之外,生活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在一个十分温暖的下午,她从医院出来,打算再去找本感兴趣的书,顺便给秋实和秋果邮寄下个月的生活费,还有一封信,刚走了十几米远的距离就听见有人轻轻叫她的名字,声音微弱。

她回过头,找了一圈才发现云申海站在几步之外的地方正看着她。

这个五十几岁的男人,在外貌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云朵一时认不出来了,伴随着内心的震惊,她的脸上立刻恢复到以前的冰冷模样,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不打招呼也不躲避。

“朵朵,我没有给你打电话,是怕你拒绝见我。”他换口气接着说:“我得了很重的病,大夫已经告诉我将要面临的结局了,我想我以后没有什么机会能弥补你了。”他说着话的时候显得很费力,就请示一般的问云朵他能不能坐下来,而且希望云朵能往路边上挪一挪,怕路上来往的自行车碰到她。

云朵没有理会他的话,原地不动。

僵持半天,是云申海自己退了几步,坐在绿化带边的道砖上,接着引起了一阵咳嗽。云朵面对这样一个衰弱的病人,内心并没有燃起丝毫的同情心,这比她看见任何一个病人都冷静。

“朵朵,我知道你不肯原谅我,可是我心里最放心不下的人是你,除此,我再也没有多余的牵挂了。我不知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怎么生活。”他悲怆的一副表情上滚落几滴淡黄的泪水,内心似乎被十分巨大的痛苦折磨着,说话的语气哽噎,断断续续。

“哼哼……”云朵冷笑了两声,声音不大,但是足以让他听到,然后,咬着嘴唇尽量克制着情绪,转过头不再看他,继续挖苦道:“你不是还有一个宝贝儿子吗,那可是你们爱情的结晶,多么的珍贵呀,你能放心他吗?听说,他吸毒的劲头越来越欢畅呢!你没有经常去看他吗?他现在的模样和状况真是好的不的了。”

他能说什么呢,将死的人了,什么不能忍受呢,更何况这是罪有应得。

“朵朵,就当我和他都死了吧。”他叹息着,忍受着来自女儿的挖苦、奚落和无情嘲讽。“孩子,别再提他了,我唯一希望能补偿你的只有,”他停顿了一下,轻轻颤抖着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存折,试图传递给云朵,见云朵不理会,他又把手缩回来、低垂下头,接着又抬起头,目光里混合着期望,悲凉和惆怅的复杂感情继续说:“这里还有点钱,是很早之前就给你留的,怎么用你要好好计划一下,密码是你的生日……”云申海的话没说完,抬头时却见云朵恶狠狠地盯着他的眼睛,嘴角向上扬起,留给他一个讥讽嘲弄的笑容,什么话也没说就转身离开了。

他没有说完的话也就此打住,再不需要下文,只是一双无望的眼睛一直看着女儿离去的背影。

他看不见,她扬长而去的脸上挂满了泪水。

云朵冷酷的背影摧残着云申海的精神,他绝望无助,坐在原地无比沉重地喘息着,很久不能动一动,他甚至不知道下一分钟自己还能不能站起来,更令他忧心的是,女儿怎么办?

过了一会,他又试着要站起来,也终于站起来了,可是一阵眩晕使他昏迷过去。再醒过来时,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这时,他没有为自己活着感到庆幸,反而十分幽怨地想:“死都这么不易啊!”他急忙找自己的存折,护士告诉他在枕头下呢。他把折子紧紧握在手里,泪水一股接一股的涌出来,难言的哀伤,难言死亡如此之近,他却不能立刻扑过去、把属于自己的位置填补上。

云朵回到宿舍,没吃没喝、把自己埋进被褥间,什么时候睡着的却全然不记得了,第二天她又不理焦星和姜晓明了。

有两三天的时间,她总是躲着不见他们,目光的温度渐远渐凉。

焦星被她这种倒退的变化吓了一跳,内心十分吃惊。

姜晓明却替焦星着急加担心,暗自揣测云朵是不是半夜间睡得迷迷糊糊时吃错了什么药吧,她这种反反复复,阴阳不定的性情,焦星怎么会有好日子过!虽说三个人有同病相怜的感情,但是要把感情的分量放在天枰上秤的话,自然是姜晓明偏向于焦星要多得多。

焦星在等待,沉默了一段时间后还是像以前一样在医院门口静静站着等她下班出来。

她也不再躲避,从对面姗姗而来,不言不语,像看所有路人那样看他,然后静静走开。

焦星也不多说什么,默默跟着她走,像皮影戏中映在幕布上的两个人影。就这样经过了菜市场,经过了小商店,经过了学校,焦星几次想打破这种令人窒息的局面,他又怕云朵情绪失控发泄起来,在小学生来来往往的地方尴尬得难以收场,就一直陪她走。

她这一路静悄悄地走着,可是整个思想,不,是每一个思想的细胞并没有消闲,几天前,她又见到了云耀祖的父亲——她现在总是把云耀祖和父亲连在一起来说,这样一来就会使她感觉到自己仇恨的人是两个和她无关的人,这样,她的痛苦便是另外一种痛苦。

和云申海见面后,她本来遗忘的过去又回来了,而且好像给放大、重新描绘过一样,陈旧的伤口又变成了新鲜滴血的伤口,这使她立刻就进入到童年的梦魇里去了,她想起故去的母亲和母亲曾今为之骄傲,为之枯死的一段感情,那时候,他在追求母亲的时候也曾是无微不至,细心体贴。

可是,又怎么样呢?他有了新欢时不一样将母亲甩了吗,一路货色!哪有一个好的!想起这些事的时候,她怎么能把焦星另起一类的爱护起来,在这个时候,只会把他归为一类进行打击。

太阳西斜时,他们穿过了体育场,面前再无其它建筑,一大块翠绿的草地,几株白杨,这时,焦星才走到她前面,云朵也站住,只用毫无表情的眼睛看他,四目相望间,焦星平静地等待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他们之间过招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焦星多少有点应对的经验,但是,她一开口就充满了敌意,还是让他措手不及。

“你用的狗屁方法和他当年用的一样,看来也没什么新鲜的花样,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又是谁呢?扒开这张人皮,你们的本质并没有什么不同。”

焦星被她突然间说出来的、这些毫无道理的话弄的莫名其妙,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或者是辩解和反驳,只是木然地听着,唇齿间叹息着:“你怎么会这样?你怎么又倒退回去了?”

“你以为呢?你以为我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吗?真是可笑对不对!我实话告诉你吧,我身上有很多别人没有的缺点,也有很多和大众相同的缺点,我是个凡夫俗子,我偏激,固执,懒惰又无所事事,我对生命毫无目标、毫无指望,我的日子总是得过且过,我喜欢骂人,说刻薄的脏话,我深深憎恨这世界,我时刻盼望着结束这样的生活,从这个肮脏的世界上逃出去,我到底是什么地方吸引你呢?嗯?你为什么要操心我的事?对我好,你的企图是什么呢?总不会说自己像救世主一样,只是想度我脱离这人生的苦海吧?嗯?”她绷着一张看透人间冷暖的脸,从她嘴里吐出来的话老气横秋,萧杀无情,字字如钉,句句锥心,语气和语速好似狂风卷浪一般扑面而来,气势逼人不容他有辩解一句的空隙和机会。

“你该不会是为了我的聪明和善良吧,我有聪明和善良吗?我连最基本的、女孩子的教养都十分缺乏,我野蛮、冷漠、无情无义,你一点都看不出来吗?感受不到我忽冷忽热,喜怒无常的秉性吗?你该不会喜欢我乖张跋扈的性格吧?我想你的嗜好没有这么畸形奇怪吧!那么,你对我好图得什么呢?”她说话的时候嘴角浮过一丝讽刺的冷笑,眼光冷峻狂傲地盯住他的眼睛。

这时候,焦星不知该如何对答,也不能辩解什么,只是像很多人在遇到挫败时一样的心态,满面失望,灰心地摇头,无声地叹息,像是谁用一张灰色的面膜纸覆盖了他的脸庞,蒙住了他的心,他向后退了两步。

她紧逼不放,向前跟进了两步,故意放低声音说:“你跟着我图什么呢?你像虔诚的信徒那样信仰我吗?你是不遗余力的在追随我头顶上圣洁品质的光环吗?我想都不是吧。”说话间她又故意靠近他耳畔用更低的声音说“都不是!我看最低级,最赤裸裸的想法是为了这张还年轻饱满的脸蛋和这个正在成熟丰满身体吧?”她杏眼桀骜,放浪不羁地逼着对手屈服退缩。

“我?我?”焦星一时间气血攻心,干枯的喉咙只发出这样一个字来。然而,她听见他的手指在咯叭作响,可是她毫不在意,毫不收敛,步步紧逼,进而用更嘲讽的语气低声说:“怎么?被我言中了吧?你和其他男人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呢,解剖结构不一样?还是生理需求不一样?哼,一路货色!”

他的心在她粗俗不堪的语言中一截一截地凉下去,虽然他不明白她心里仇恨的那个‘他’是谁,但是,他不能忍受她毫无理由的把他和他们相提并论,即使孪生的兄弟也有不同,也未必一样可恶,一样可恨吧?她的性情怎么这样反复无常?她怎么能旁若无人信口雌黄?难道,她真得被深藏在心底的仇恨扭曲了吗?难道她的精神也被毁坏了吗?

他闭上眼睛,心里有些动摇了,只听见耳畔那些不堪的声音在嗡嗡作响,像沾满了毒汁的蜂针刺在他心上,他紧握的拳头渐渐松开,感觉一切原有的希望都像是一团散开的水汽一样再也握不住了。

她意识到他的心已经冷却了,期望撤退了,这时,她还目光灼灼的盯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远处的一轮毫无光彩的残阳还有她雕塑般苍白狰狞的脸。

她要彻底击垮他的意志,就伸出手,把藏青色衬衣衣领的扣子一个一个解开,露出一段白皙脖颈时用无比轻蔑的语气说:“这个身体若是想拿去还用你这样费尽周折吗?想要吗?现在就可以拿去。”她不知到哪来的勇气如此这般的糟践自己,就像在毁灭她仇恨的对象一样残酷,她眼睛里迸射出的寒光,就是干将莫邪复仇的宝剑上也没有这样锋利嗜血的清辉。

然而,面对这样一个近乎疯癫的云朵,他只能麻木地睁着一双眼睛,感觉心里那样软弱无力,他深深地感到自己无能,再也没有信心能感化她,引导她,温暖她,他机械地伸出一双臂膀,握住她的肩头,轻轻摇晃着,无比悲哀地说:“不,我不要这样的你,不要这样羞辱你自己,不要随意毁灭你自己,毁灭自己是最简单、无能的举动;不要这样打击我,也不要这样羞辱我。打击我,羞辱我并不能让你好过一些,并不能治愈你自己的创伤,现在我明白了,我失败了。”话从他干裂的嘴唇间说出来时,那一度紧锁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但是他的手还抓着她的肩膀,眼眶朦胧,目光凄然、却依旧望着她,只是她的影子不再是具体清晰的画面,变得虚了,散了、看不清了。

她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他抓得有些疼了,她只看见他眼里闪着泪光,但是,她无力再说什么了。接着,他松开双手转身离去,她又看见他的青色风衣在暮色四起的风中鼓起,衣角随风翻飞。

她在心底嘲笑自己的胜利,嘲笑他的懦弱,笑声伴着远去的背影越来越小,最后只听见心弦间拨弄着凄凉苦楚的哭泣之音,她像是给抽取了脊梁的一堆行尸走肉,歪歪扭扭的挪动了几步,把身体靠在一棵生机勃勃的大杨树上,但是,她站不住,顺着树干滑落下去,像一堆湿透的衣衫蜷缩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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