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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顶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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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 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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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窑小罐》 连载

第十章 成化窑

太监汪直接到成化帝烧造大龙缸的旨意,因为觉得这玩意儿不吉利,本想借故拖延,后来思前想后,突然又想到这是一个争取由中官重新控制景德镇御器厂的最佳机会,不仅不能拖延,还要越快越好,防止夜长梦多。此前景德镇御器厂一直由工部负责,督陶官一职也由饶州府兼任,所以才会出现监管不力的情形。先帝一直遵循已故张太后的懿旨崇尚节约,正因为如此才会出现宫中、光禄寺乃至各藩王都严重缺少瓷器的局面,现在江山已经稳定,国库慢慢充盈,恢复部限、钦限瓷器的大规模烧造正当其时。不如趁着烧造大龙缸的机会,奏请皇上仍派中官出任督陶官,专职负责御器厂的烧造,这样既能严格管控官样,又能保证御用器的品质。当然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肥差,记得当年宣德时期最多的时候一年要烧造四十万件瓷器,那是多大的一笔财富,督陶官有多少油水能捞可想而知,而那时就是由中官担任督陶官。而且自己想要继续往上爬,都得用银子开路,有了御器厂就相当于有了钱币铸造厂。自己已经有了万皇妃这个靠山,再加上有用不完的银子,将来的前途就无可限量了。

汪直先向自己的主子万贞儿打了招呼,由她负责吹枕边风。然后奏请皇上恩准,派自己的亲信太监张良出任景德镇御器厂督陶官。张良是个聪明人,最善于察言观色,早已拜汪直为干爹,一切都听汪直指挥。

皇上果然批准了汪直的请求,任命太监张良为景德镇御器厂新任督陶官。皇上还批准了汪直重新修缮御器厂瓷窑的建议,以工部名义拨了一笔不小的款子。

更重要的是,皇上还批准了汪直的一个重要请求,今后御器厂生产的钦限御用瓷器,又可以打上本朝年号了。那是皇家身份的象征。

汪直奏请的理由是落款可以有效防止民间仿造。这还真是那么回事。如果没有落款,谁说得清谁仿谁啊。有了落款,就无可争辩了。

景德镇御器厂停止了三十年的署款以后,终于又恢复了御用瓷器的署款。现在已经是成化年了,以后御用瓷器就署“大明成化年制”六字楷书款。成化帝心血来潮,还亲自书写了这几个字,让景德镇工匠就照此抄写在瓷器上。

成化窑要开张了。

太监张良高高兴兴地到景德镇走马上任。这是一个肥缺,别人想争都争不到的,他能不高兴吗。

张良到达景德镇的时候,眼前看到的是一个满目凄凉的御器厂。好多窑炉需修缮,大量工匠走失。虽然在陆子顺进贡五万件瓷器之前,工部已下拨款项进行挛窑,但款额有限,也没什么人具体负责监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并没有什么成效。现在张良来了,御器厂有了转机。

张良曾是东厂太监,对打探消息收集情报十分在行。他很快便弄清楚了御器厂的现状。他知道御器厂工匠严重不足。他也知道很多高手都流落民间,还有不少就在景德镇。他并不急于去抓他们,怕造成不必要的混乱。而是先让工部出面,拘集在籍瓷器工匠,一时拘集不了足够的工匠,也只好将就着录用一些民夫甚至被处罚的罪犯。

但靠这些人要想烧造出最好的御用瓷器是不可能的。而他现在就有一单钦限瓷器,就是大龙缸,那是皇上亲自下旨为万皇妃烧造,这件瓷器必须做好,关乎自己的前途,更关乎干爹汪直的前途。

张良为此专门召集了御器厂几个最有名的瓷器工匠,包括陆新平一起商量大龙缸的烧造事宜。得到的结论是以现在御器厂的人手实力,根本造不出令人满意的大龙缸。现在御器厂烧造的很多瓷器,还比不上景德镇不少民窑的水平。比如崔公窑。

张良当然知道陆子顺进贡的五万瓷器,大部分是崔公窑烧造的。张良脑子里灵光一闪,为什么不让崔公窑烧造大龙缸呢?这个基本上不存在官样流出的问题。东西太大太显眼,谁吃了豹子胆敢于明目张胆仿造大龙缸?而且也没什么人会愿意仿造,因为烧成的机会太低,十有八九会烧坏,成本是个无底洞。张良听说过前辈大太监王振的故事,他曾严厉处罚过景德镇督陶官员,因为烧造大龙缸不合格。试想有谁愿意为一个大龙缸掉了乌纱帽?可见烧造大龙缸的难度有多大。这个烫手山芋就丢给崔公窑吧。这几年这些民窑靠仿造官样瓷器也赚够钱了,该让你们出点血了。

张良让书吏找来崔公窑主人崔松旺。“老崔啊,咱家听说你们崔公窑是景德镇数一数二的包青窑,咱这里有一件大龙缸的烧造任务,你辛苦一点,就包给你了。这可是别人求之不得的荣耀啊。”

崔松旺一听大龙缸心就慌了,十几年前在御器厂和陆新平一起烧造大龙缸的情形还历历在目。烧成的只有十之一二,而且据说后来还是被大太监王振给否掉了,还为此撤了饶州府一个通判,因为当时由他负责御器厂督陶。而现在这个大龙缸比当时的还要大,烧成的可能性更小。

“张公公,能不能再商量一下?景德镇比我家烧得好的包青窑多得是,还请张公公高抬贵手,小人不敢忘了张公公的好处。”崔松旺想故伎重演,破财消灾,能免去这单苦差事最好。

“你当咱家不知道你以前也是用了贿赂的方法逃避了御器厂的编役?这次不行了。咱家已经了解过了,整个景德镇就数你们崔公窑水平最高,而且以前还从御器厂挖走了几名手艺高人。你们崔公窑现在的水平比咱家御器厂还高,你就勉为其难吧。咱家可以暂时不追究崔公窑里的那些逃役工匠,够照顾你的了。你别不识抬举。”

张良把话说到这份上,崔松旺不敢不答应。“那请问张公公,这个大龙缸官府总该给些补偿吧。张公公应该也知道大龙缸十分难烧,烧成的只有十之一二,希望官府多给点补贴。”崔松旺虽然知道再多的补贴都可能无济于事,因为如果多次烧不成,再多的补贴都还会亏损。但必须争取补贴。他知道官搭民烧的规矩,烧不成是要赔偿御器厂的。

“只要烧一只大龙缸,给你三十两银子补贴。”张良说得十分轻松。

“我的张公公,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光材料都不够,大龙缸必须要用最好的麻仓土,最好的青料,还要用上百杠的松柴,三十两银子怎么够用啊?”这回崔松旺真的要哭了,这么大的龙缸,光材料加人工费就要近百两银子。

“你也不用在咱家这里哭穷,咱家清楚你虽没有陆子顺那么有钱,但这几年崔公窑仿造官样也狠赚了不少。你现在为官家做点贡献不也应该吗。烧造大龙缸用到的上好麻仓土和青料,御器厂会按时价卖给你。你下去吧。”张良已经显得不耐烦了,几乎是把崔松旺赶出了御器厂。

张良要办的第二件大事,是扩建师主庙。他来景德镇不长时间,就看到景德镇瓷器业依旧兴旺,只是生产细瓷的作坊受到官样禁止的影响比较大,比如崔公窑。而大部分民窑生产粗瓷,买卖依旧红火。从事瓷器生产的人,都信师主神,常常有民众来御器厂祭拜师主庙,求师主保佑烧瓷顺利。张良知道烧瓷的不确定因素太多,特别是火候的控制,那简直是听天由命的事情,很难由人掌控,人们便只好把希望寄托在神祇身上。景德镇有各种各样的神庙,而最著名的神就是师主,而师主庙就在御器厂内。所以经常有人到御器厂师主庙烧香。

这对御器厂不是好事,太多闲杂人等进入厂内,不便管理。御器厂拥有最好的瓷土,最好的青料,还有最时尚最精致的官样,人多眼杂,容易出纰漏。不如把师主庙迁出御器厂,并加以扩大。景德镇有的是信众和财主,向他们要钱迁建师主庙应该不难,自己还可以趁机捞一笔。这真是一举多得的好事。想到这里,张良自己都为自己的聪明感到佩服。

张良联系了景德镇最大帮会都帮的会首,号称御赐大员外的陆子顺。想请他出面联络景德镇各大商帮行会、作坊和经营大户,一起到陆子顺的临江会馆,共商师主庙迁建、扩建盛举。

陆子顺能有机会讨好新来的景德镇“土皇帝”、御器厂督陶官,他当然非常愿意配合。在筹款大会上,陆子顺带头捐出一笔不小的款子。虽然陆员外从进贡五万瓷器开始就已经外强中干,捉襟见肘,但他至今为止仍然是景德镇最有地位的瓷器商人。所以再难也必须带这个头,这是脸面。脸面丢了,挣钱还有什么意思呢。

因为有陆员外带了个好头,现场筹集了一大笔款子,足够张良盖一个规模比原来大得多的师主庙,而且还能有盈余,到时剩下的银子自然落进张公公的口袋。

两件大事安排妥当,张良可以腾出手来管管御器厂的工匠了。

“老陆,咱家听说你有个儿子已经成年,而且瓷器手艺也很不错,人们都说他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潜力。现在在干什么呀?别忘了他天生就是在籍轮班匠。”张良把陆新平叫来,他现在急于拘集更多的瓷器工匠。

“张公公,你应该也知道我家就一个儿子,父子俩都是轮班匠,依例可以免一人的徭役。再说小人身体不好,靠他在自家小窑里烧些瓷器养家糊口,你就行行好放过他吧。”陆新平可怜巴巴地说。

“你们一个个都到咱家面前装可怜,你让咱家去哪里装可怜?你不要以为咱家不知道近几年那些官样是怎么流出去的。你们父子俩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咱家今天也不来追究你们的责任。你要按律例咱家就按律例,你是编役,咱家现在通知你,你儿子陆瑾也被御器厂编入编役了,明天就来上班。什么时候不用上班由咱家说了算。”张良说得斩钉截铁,根本没有给陆新平辩驳的余地。

不到二十岁的陆瑾就这样也成了御器厂的编役工匠,需常年给御器厂服役。基本收入是每月领三升米,外加少量津贴。要怪只怪他年纪轻轻就手艺太好,名声太大。否则张良还不一定看得上呢。早先御器厂的官样都由工部设计,现在则由内府尚膳监负责。很大程度上就是由张良说了算。可张良自己哪会画画制样,陆瑾这样的画坯高人正是张良需要的。他早就打听清楚了,上次五万贡瓷中最受欢迎,元宵节被大臣们抢着要的瓷器,大部分是陆瑾设计的。有了他,今后自己就省事多了。

张良办事是个能人,大胆果敢,雷厉风行。他一面安排人员进行师主庙搬迁扩建事宜,一面在快马加鞭挛窑,同时还想着要让御器厂马上做出点成绩来让上头看见。成化御窑不能只是个摆设。

他把陆瑾父子叫了过来。“两位陆师傅,你们帮咱家想想,无论如何做几件让人耳目一新的御用瓷器出来,署上‘大明成化年制’款,也让上面高兴高兴。毕竟御器厂这么多年没有正常烧造瓷器了。”这次张良对父子俩还算客气,因为用得着他们。

“张公公,让我们好好想想。”陆新平一下子也想不出有什么好的主意,只能先拖一拖再说。下来以后,陆瑾对父亲说:“爹,我听说永乐时烧过玲珑瓷。非常有特色。”陆瑾很快想到了一种市场十分罕见的瓷器。“对。你提醒了我,多年前曾为内宫烧造青花镂空绣墩,据说万皇妃特别喜欢,后来京师的人还有人专门来景德镇仿造,可见很受欢迎。咱们把大型镂空瓷器的效果缩小到小件日用瓷器,人们肯定也会喜欢。当然小件的镂空就不好用了,做成玲珑瓷既有镂空透光的效果,又可以实用,一举两得。就做玲珑瓷吧。”

父子俩便开始认真研究玲珑瓷的烧造。要做出玲珑瓷,关键一是要有透明的釉料,这个御器厂具有优势,什么好东西大都能够找到。二是要做得平整光滑,看着像是镂空的,摸着却是平实的。这个主要靠手艺。当然款式设计也要特别用心,最好让人一看就喜欢。

陆瑾又想到了如果在太小的器型上做玲珑瓷,也不合适,在大小适中的瓷器上做出来的效果最好。那就做最常用的碗吧。为了有所变化,采用两种款式,一种全白瓷玲珑碗,做成敞口,显得端庄静穆,另一种青花玲珑碗,做成撇口,外侧底部和口沿画上青花图案,中间留空,突出玲珑效果,美观大方。玲珑眼的布局可以采用不同组合,避免单调。

陆新平毕竟比较保守,他还是想再做几款技艺成熟的青花间装五色的小件瓷器,这是一款已经获得普遍认可的瓷器酒杯。陆瑾当然也不反对。因为画坯都是陆瑾的活,他特意为父亲提议的五彩杯设计了他喜欢的花草蝴蝶图案,描绘一幅秋天庭院景色,称为三秋杯。

有了构思,就容易下手。父子俩做了不同的分工,陆新平负责找人淘土练泥拉坯,陆瑾亲自雕刻玲珑眼和填釉、画坯。给玲珑眼填釉是个十分考验耐心的活,涂几次就要等一段时间,等透明釉干了后接着涂,一次次重复刷填,直到与胎体等高。干透之后还要仔细刮平,然后白瓷直接上釉,青花瓷先画坯再上釉,最后入窑烧造。火候控制是陆新平的拿手好戏,也是陆瑾唯一还没能超越父亲的地方。他便老老实实跟在旁边学习。

因为烧造的数量还不少,陆瑾偷偷留下了一只青花间装五色三秋杯,东西小不易被人发现。陆瑾并没想过要拿去卖钱。他只是气愤不过,凭什么御器厂把父子俩都强制编役?按例明明可以留一个在家。自己进厂后曾经和张公公申辩过,他想既然自己进来了,能不能把身体不好的父子放回家?张公公把陆瑾给骂了一通。最后来了句“休想!”把陆瑾气得不行。拿他一只御用器三秋杯,纯粹是为了出一口气。

陆瑾当然不知道,张公公比他更狠。御器厂按例是要把不合格的瓷器打碎掩埋的。张公公选择了品相最好的次品,偷偷留下了一只青花玲珑碗和一对三秋杯。他才不会放过这么好的发财机会,早就有人暗中打过招呼了。这个人就是御赐大员外陆子顺。

陆子顺因为五万件贡瓷赚了面子却丢了银子,急于赚钱填窟窿。本来凭借自己在景德镇的威望,还能赊销一些精品瓷器,谁知道突然冒出个实力雄厚的潘二爷抢了自己的生意。后来又赶上了官府严打官样仿造,民窑又只能烧造粗瓷了。靠粗瓷怎么能翻身?陆子顺对市场行情一清二楚,民间见识过仿官样瓷器之后,对精品瓷器的需求十分旺盛。猛然间被官府禁止烧造,很多客户一时无法接受,私底下告诉陆员外,只要有足够好的瓷器,再高的价格都能接受。于是他曾经偷偷尝试在自家不起眼的后花园葫芦窑里烧制一些精品瓷器,但工艺上跟崔公窑和陆小窑不能比,好的原料也受官府限制,生产的瓷器跟以前崔公窑陆小窑的精品差很远。客户并不满意,客户见过好东西,眼光变得很挑剔。

既然御器厂把外面的路堵死了,那就只能从御器厂本身想辙了。

陆员外早就知道御器厂对所有瓷器管理极严。不合格的御用瓷器都要打碎掩埋,不准流入民间。他曾经围观过几次。其实其中有些还是很不错的,虽然不完美,但基本不影响整体的美观和实用。如果能把那样的官窑次品,尤其是有款的御用次品,从御器厂弄出来,那将是无价之宝,因为市面上完全没有,那是皇家专用的。如果弄到手,价格再高都会有人要,物以稀为贵。但他知道这是要冒极大风险的,甚至有可能被砍头。

可是利润实在太诱人了。只要事情做得足够严密,未必会被人发现。俗话说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想当年陆子顺的爷爷不过是一个码头搬运工,如果不是胆子大,哪能有陆家的今天。

陆子顺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他要像自己的爷爷一样,从新开创一条生财之道。

早在新任督陶官张良刚到景德镇不久,他就开始有意和张公公搞好关系。除了扩建师主庙带头捐巨款,还隔三差五请他到临江会馆吃喝玩乐。会馆里专门雇有青楼女子,吹拉弹唱样样都有。

后来跟张公公混熟了,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张公公。

张公公心想自己远离京城到穷乡僻壤的景德镇来图什么?不就是为了发财么?张良对瓷器一窍不通,也毫无兴趣,他只对银子有兴趣,把瓷器变成银子,是他最想要做的事情,于是两个人一拍即合,干起了一本万利的买卖。

陆子顺用一百两银子把一只青花玲珑碗和一对三秋杯御用器次品买走了。

然后陆员外找到一位可靠的买家,转手就把青花玲珑碗卖了,收了三百两银子。青花间装五色三秋杯做得精致小巧,一只只有壁上一粒砂眼的小小瑕疵,另一只杯口有一处轻微缩釉,这一对酒杯,也可用于喝茶,陆员外自己也十分喜欢,暂时舍不得卖了。他想起崔公窑院子里的青花瓷桌和绣墩,曾经羡慕得不得了。现在自己手上有了一般人不可能拥有的御用瓷器,比崔家那套桌凳更为难得,所带来的那份满足感胜过赚到千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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