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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顶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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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 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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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窑小罐》 连载

第七章 天顺勘合

日本宽正年间。

周防国的山口,号称“西之京”,有两处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一处是山口馆,嘉宾云集,高朋满座,因为那是大内家族的根据地。大内家族贵为周防、长门、丰前、筑前四国守护,室町幕府足利义政的股肱之臣,再加上大内教弘深厚的文化修养,对和歌也颇有研究,让其他大名心悦诚服。大内教弘还有一位好友名声同样如雷贯耳,叫天与清启,是五山僧人中的佼佼者。人们纷纷到访山口馆,为的是一堵大内家族的风采,为的是能与闻名全日本的神僧天与清启见上一面,沾染一点仙气。神僧不仅佛学造诣无人能及,儒学功底也非常深厚。亲近这样的人,就算是附庸风雅吧,那又何妨,能够风雅到神僧跟前,是各路大名梦寐以求的荣耀。

还有一处,就是宇部的霜降城。这里曾经是长门国守护大名厚东义武的居城,后来被大内氏赶走,成为大内家的领地。大内教弘的次子大内文弘喜欢这里的清静,他把家按在了霜降城。他不喜欢“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虚伪闹哄。他的儒学造诣一点也不比父亲和神僧天与的逊色。一口流利的南京官话,比大多数大明百姓还地道。

很多人想来拜访他,都被他一一拒绝。

都给老子滚远一点,一帮俗不可耐的蠢物!这是他的心里话。

大内家周边敌人也不少,有东边的安芸武田氏,西边的九州少贰氏,更有实力雄厚的幕府三管领之一的细川氏。武田和少贰都不是大内教弘真正的对手,细川氏才是。为了对付细川氏,大内教弘和伊与的河野氏联手,伊与大部分土地被细川氏控制,河野氏一直与细川氏争战不休。

这一天,伊与的河野氏派人禀报大内教弘,细川氏与同为幕府管领的山名氏矛盾加剧,暂时没有精力应付西面之敌大内和河野,认为此时攻打细川氏正是时候,是一举拿下整个伊与国的最佳时机。故请求大内氏派兵共同打击细川氏。

大内教弘判断与河野氏相同,也认为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大内教弘让长子大内政弘留守大本营周防国的山口馆,自己带着次子大内文弘率兵向伊与出发。

土佐国细川官邸。

当时坐镇土佐的细川胜元,显得格外兴奋。一个谋划已久的重大计划正在实施中,每当这种时候,细川都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他很想找人分享即将到来的胜利的喜悦,但他知道,还不到公布的时候。心里隐藏了惊天的秘密,难免然人心旌神摇,蠢蠢欲动。

“静子!”他想起了那个贴身侍女权田静子。这个迷一般的女人,总能在关键时刻让自己的心态恢复平静。她的床上功夫能让任何男人欲仙欲死,暂时忘却一切烦恼抑或喜悦,让你回归婴儿般的纯净安详。

“大人,有何吩咐?”静子闻声而至。

细川胜元一把将她推倒在榻榻米上,三两下扯去静子的衣服。一个完美无瑕的女性胴体展现在细川面前。细川像一只饿虎一般扑到了静子身上。一阵惊涛骇浪之后,细川倒在权田静子身边。

静子翻身俯在细川身上,妩媚的眼睛怜惜地看着细川,用手轻轻抹去细川额上的汗珠。“大人,今天好像特别亢奋啊,有什么开心事吧,可以告诉静子吗?”

“哈哈,看着吧,我很快就要将西边的劲敌大内氏消灭了!”细川一边回味着刚才的神魂颠倒,一边不由自主地将心中的秘密脱口而出,他要向被自己征服的女人炫耀自己的能力。

“那可真是大喜事啊!可是不是还有河野氏吗,夹在大内氏和细川氏之间,不是应该先消灭河野氏吗?”权田静子以崇拜的眼神注视着细川胜元,以一种男人无法拒绝的娇滴滴的语音询问细川。

“你哪里知道,那个河野早就是我的人了。我答应把整个伊与国让给他,只要他配合我消灭大内氏!”此时此刻,征服大内氏和征服权田静子给细川胜元带来双重满足感。细川掩饰不住自己的激动和得意,他再次翻身压在静子的身上。静子显得无比的温柔,细川感觉自己整个人就像被静子的柔情所融化,然后,像个孩子般沉沉睡去。

静子小心挪开细川胜元的臂膀,悄悄离开细川的卧室。此刻她的内心砰砰直跳,比刚才细川在自己身上颠鸾倒凤的时候更加波涛汹涌。她知道不久前细川胜元悄悄派出了一支精锐部队,谁也不知道去向何方。现在她知道了。

细川这只老狐狸,这么大的事居然能把自己瞒得这么死。自己一直以为伊与的河野氏是自家主子大内教弘的同盟。

权田静子是大内最信任的女忍者。几年前被派遣到细川家时任家督细川胜元身边,身份是侍女,实际为大内家刺探情报。

失败啊,太失败了!

权田静子的内心一直不停地在责备自己。但现在不是怨天尤人的时候,现在唯一的正确做法是尽快将消息告诉自己的主子,希望还不算太迟。

静子找了一匹快马,回首最后看了一眼细川官邸。细川氏对自己一直不错,但是身为忍者,尤其是女忍者,一生只忠于一个主子。更何况自己还有一个同为忍者的弟弟权田慎一郎,也在大内家。对不起了,细川大人。

权田静子纵身上马,头也不回地向西而去。

然而,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在濑户内海边的兴居岛,大内教弘率领的士兵遭遇包围,一边是河野氏的伊与士兵,一边是细川的精锐,大内教弘的军队几乎全军覆没。

权田静子杀死一名细川士兵,穿上他的衣服,拿起他的长枪,骑马冲到战斗最前线,远远看见大内父子俩被一群河野士兵紧紧包围,细川士兵却在远处看热闹,他们要把胜利果实让给河野氏。其他的人大都在打扫战场。

权田静子趁着混乱慢慢靠上前去。她看见自己的主子在拼命维护自己的儿子。两人身上都已伤痕累累,大内教弘伤势更重。河野的士兵并不急于杀了两人,他们一边戏弄两人,一边哄笑着。

此时此刻,大内教弘也看到了权田静子。他的眼睛一亮,顿时勇气倍增。

他用眼神向静子示意了一下自己的儿子,然后突然向静子前面的敌人猛扑过去。静子也配合着向前面的敌人发起攻击。河野士兵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怎么会有细川兵向自己人动手?静子用手中的长枪,连连刺杀了几名士兵,已经靠近大内父子,大内教弘将儿子往静子身前一推,静子一把拉着大内文弘上了自己的马背,转身就走。大内教弘则长刀一横,挡住追兵。但终因寡不敌众,大内教弘很快死在河野士兵的刀剑之下。

等到远处的细川兵和河野兵反应过来的时候,权田静子已经带着大内文弘冲出几丈远。有几个离静子比较近的士兵,匆匆忙忙拔出战刀过来拦截,被静子刺死两个,刺第二个的时候用力过猛,长枪没能抽回来。静子又发苦无射中另一名士兵的脖子。

不远处还有两名士兵骑着马追过来,权田静子甩下一把撒菱。一匹马踩到铁菱倒地,另一匹继续追赶,静子甩出一把石灰,这已经是她最后的武器。士兵和马一时不能睁眼,只好停止追击。权田静子载着大内文弘扬长而去,很快脱离了战场。

静子在海边抢了一艘小帆船,向山口方向出发。

几天后,权田静子带着受伤的大内文弘,顺利回到山口馆。

因为父亲的突然逝世,长子大内政弘继任大内氏的家督。

大内文弘伤好以后,娶了权田静子为妻。还把她的弟弟,忍者权田慎一郎调到自己身边。大内文弘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打败细川氏,为父亲报仇。

大内文弘喜欢不按常理出牌。他喜欢独辟蹊径。他知道细川氏穷兵黩武多年,能够一直称霸一方,靠的是财力。而细川家最赚钱的生意,是借室町幕府之名与大明进行的勘合贸易。那是一本万利的买卖,让多少大名眼红。

大内决定就从勘合贸易下手。大明实施海禁,不予外邦做海上贸易,只接受朝贡。与大明进行朝贡贸易凭的是大明发行的勘合,所以又称勘合贸易。谁拥有了勘合,就代表着拥有了取之不尽的财富。

秋天到了。漫山的红叶让人目不暇接,心旷神怡。

大内文弘信步来到霜降城的最高处:天守。霜降城本身建在霜降山的山顶,所以这里视野最好,能看到四面八方的风景。

权田静子挺着大肚子正在铺排茶具,地上铺着几张席子。侍女已经生起炭火,铜风炉上面的铁釜中,水已开始沸腾。侍女及时给风炉减火降温,保持适当的水温。

“静子,你要当心自己的身体啊。”大内文弘信步登上天守,在席子上盘腿坐下。

“大人,你来啦。正想让侍女去请你呢。”静子从茶具箱中取出一只兔毫建窑盏,那是大内文弘专用的,据说是自家祖上从大宋带回来的,家里只有两只,另一只是油滴天目盏,原来为父亲所用,父亲过世后当然留给了哥哥,是山口馆的镇馆之宝。那么多人来山口馆拜访,其实最想看的是那只油滴盏,据说某大名愿出五百匹绢来换,被大内政弘婉言谢绝。

“霜叶红于二月花,此话不虚啊。”大内文弘环顾四周,漫山红叶似乎映衬得静子的脸都红了。大内从没感觉静子像今天这样美丽。

静子微微浅笑着,取出精美的漆器枣,枣上还有家徽大内菱。用茶匙匀出几匙抹茶,倾入建盏之中。侍女及时把风炉移近矮茶几。静子用竹勺舀起釜中热水,注入建盏,拿起竹筅快速搅拌,直到碗中浮起一层厚厚的汤花,然后将建盏放在大内文弘跟前。

“那我喝了。”大内文弘对静子点了下头,双手端起建盏。

大内抿了一口,清香可口,沁人心脾。大内伸出舌头把嘴唇上的汤花舔干净。

大内一边品味着茶香,一边再度环顾四周,在霜降城的最高处,还能隐隐约约看见十几里外的大海。大内自言自语地说了句:“最高。”那既是对风景,同时也是对静子的茶做出的赞美。

此时山脚下一个瘦小的身影在往山顶快速奔驰。

大内一看,小舅子来了。

“弟弟灵活得像只猴子,他总是这么毛躁。”大内摇了摇头说,语气中充满怜爱。

静子再次笑了。顺手从茶笼中取出一只茶碗。倒上抹茶。

“大人,有要事禀报。”权田慎一郎快速登上天守,在大内面前跪下。

“权酱,不急,先吃点点心,喝了你姐姐的抹茶。你姐姐点的茶特别香,要慢慢品,知道吗?”大内从小茶几上的碟子中捡起一块点心,递给权田慎一郎。大内比权田大十多岁,他几乎把权田慎一郎当成了自己的儿子。

“知道了,大人。”权田慎一郎在席子上跪坐下来,接过点心来吃了,然后端起茶碗小心抿了一口,说了一句:“谢谢姐姐。”

“大人,给肚子里的孩子取个名字吧。”静子跪坐着给大内鞠了一躬。

“也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多半应该是男孩,就叫嘉文吧。大哥的儿子叫义兴,更多政治含义,我就希望孩子多读点书。如果是女孩,以后再说。”大内文弘比较随意地说。

“大内嘉文,好名字。我替肚子里的孩子谢谢大人。”静子再次鞠躬。

“静子,失礼了,我想和权酱单独待一会。”大内对静子说。“哈依。”静子默默地起身,领着侍女下去了。

“权酱,说吧。”大内喝了口茶,头也不抬地说。

“是,大人。斥候来报,细川家向大明朝贡的船回来了,此刻大概快到平户了。接下来不知道他们会走中国路还是南海路。”慎一郎看着主子。

“我们不去猜他们走哪条路,那是进入濑户内海之后的事,我们走远一点,就在福冈以西海域把他们劫了!”大内果断地说。“多派一些武士,除了新勘合,还要把所有东西劫下来,人员如果投降,要么留用要么就放了,否则格杀勿论。”大内平静地说。

“知道了,大人。”权田慎一郎立即起身,快速下山而去。

表面平静的大内,此刻内心其实充满着激情。自己打败细川的计划又前进了一步。他情不自禁地面向濑户内海,高声吟唱起前贤的和歌:

心如钓者之浮标,

动荡不定逐海潮。

静子和侍女刚好上来,默默地微笑着看着大内。

秋天的确是好季节。浩渺的大海风平浪静,一望无际。

日本遣明朝贡使者桂悟禅师在甲板上放了张罗汉床,这床还是在朝贡船从北京返回宁波,途径苏州的时候,在苏州集市上买的,还有配套的床垫和枕头。据说用花梨木制作,是时下大明最珍贵的木材。桂悟不懂,也看不出和其他木头有什么区别。但苏州木匠的工艺他看懂了,确实很美,雕花图案有汉代风韵,简洁明快,线条流畅,看着就舒服。他花高价买下了,以后打算就放在寺庙的禅堂里,打坐、小睡都很合适。

桂悟斜躺着看海景晒太阳,心情特别好。这次朝贡,收获颇丰。光进贡的刀剑一项,天顺帝就赐给赏钱二十万贯。可以给细川大人一个满意的交代了。

更重要的是,天顺帝颁发了新的勘合,这勘合名义上是颁给日本国的,实际上勘合在谁手里,谁才是真正的勘合贸易组织者,谁就是勘合贸易的最大受益者。细川家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此时此刻,远处的海平面上,出现两艘大商船。茫茫大海上遇上几只商船,再平常不过了。五艘勘合贸易船上没有人在意。

两只迎面而来的商船越来越靠近勘合贸易船,靠得太近了,不能不让人生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两艘商船分别接近两只勘合贸易船,突然从船上飞过来几条索钩。权田慎一郎一马当先,率先越过船舷,稳稳地站在桂悟的船上。

两只大商船的后面阴影里,突然冒出四艘小快船,每只船上埋伏十几名大内家的武士,此刻正奋力划桨,分别冲向另外三只勘合贸易船。

那三只船上细川家的武士手忙脚乱准备应敌,已经迟了。

几个索钩勾住船舷,一帮黑衣黑帽的武士蹭蹭蹭上了大船,和船上匆忙应战的几乎赤手空拳的细川家武士打斗起来。

船队旗舰上,正欣赏着蓝天白云的桂悟禅师眼前,突然冒出一张陌生的脸。桂悟想起身,被一只手按住了胸口,那是权田慎一郎的手。

“我们是山口大内家的。让你的人投降。”权田慎一郎说得很平静,像是在和他聊天。

“门都没有!”桂悟并不怕死,几十年的禅修让他明白,怕死是件很可笑的事。

“你死了,就有了。”刀光一闪,桂悟的人头落地,溅了权田一脸的血。

剩下的都是乌合之众,有不少是堺市的商人,全部乖乖地跪地投降。

权田从桂悟的胸口衣襟内,掏摸出了一沓新文凭:天顺勘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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