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迢遥的太阳下,
也有璀璨的园林吗?
陌生人在篱边探首,
空想着天外的主人。
显然这首诗是有“情绪的抑扬顿挫”的,而这种抑扬顿挫来自于抒情主体对空间远近的直觉感知①。文本的第一节写“陌生人”眼前的这座“五月的园子”,空间是近的;第二节由园门之久闭而引出园子主人远走他乡,空间则推向了遥远;第三节设想在异乡的这座园子的主人也许也徘徊在如同眼前这座园子一样的篱门外,空间由远及近;第四节从篱边探首的陌生人思及远在异乡的这座园子的主人,空间又由近及远。所以抒情主人公的心境具现为第一、二节的由近而远到第三节由远而近,再到第四节的由近而远——这样一条空间勾连的直觉感知线。由于这一切都属对外在世界直观的感知,故抒情主体的这场直觉活动必然是感性的,也必然会把情绪激发出来,这样的情绪状态也必然会是去而复返驱之难散的,而作为情绪形式的内在节奏,也就显出了回环荡动的运行特征。在这场回环荡动的内在节奏运行里,当然也会品尝到一点相对论的智性意味,但较淡薄,浓的是情绪的感伤意味。
综合以上二例的分析足以证实,内在节奏的确只能是一场情绪的抑扬顿挫,提倡和在创作中追求内在节奏,目的只有一个:坚守“诗的本职专在抒情”。
令人沉思的是雅克·马利坦在《 艺术与诗中的创造性直觉
》中,对诗性直觉的推进所作的论述。如若按诗歌创作论的要求,把直觉推延下去,必然会从直觉想象进而为情绪节奏,而我们也的确把马利坦的“直觉的推进”作为内在节奏的征兆来看待的。可是恰恰是在论述直觉的推进这个环节上,马利坦绕过了映象对情绪的激发,而大放“智性之光”起来。不错,如同上一节已引用过的,这位西方学者也谈到直觉的推进“是一种旋律,一种源泉状态中的最初的旋律”,但他紧接着对出现的“旋律”作了这样的解说:“仅仅在类推意义上使用这个词。”①
这岂不意味着从直觉的推进中显出“一种旋律”,只是“类推”,而不是实际如此?令人费解的是马利坦紧接着在《 直觉推进的音乐 》一节中,又大谈直觉推进中内在节奏必然会出现和必须去把握。在论述必须去把握内在节奏这一点上,他甚至引用柯勒律治的话:“灵魂中没有乐感的人永远不能成为一个天才的诗人。”至于必然会出现这一点,他却这样说:“处在直觉推进中的无声的节奏和谐和关系,同它们无声的旋律一道从意识中涌现出来。”②
这话从表面上看是说直觉的推进会出现无声的旋律节奏即内在节奏的,但细品一下,蹊跷就出来了:原来这无声的旋律节奏是“从意识中涌现出来”的。作为内在节奏的本体特征,如同郭沫若、戴望舒早就提出的,是情绪流动的产物,虽然情绪也有一定的意识成分,但根本地说是一种本能化精神现象,现在马利坦竟说是从意识中涌出,岂不绕过了或者抽掉了情绪,作为情绪形式的内在节奏岂不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其后果要么就自身也不再存在,要么变质。但马利坦还是想把这“无声的节奏”保存在“直觉的推进”中的。那该怎么做呢?他提出了一个实施方案:“诗性直觉通过直觉推进赋予瞬间表达,而通过词语,又赋予最终的表达……在诗性表达的第一阶段,智力便业已通过直觉推进而警觉起来。我指的是:它注意于倾听,倾听诗性直觉,倾听它产生了什么,倾听想象和情感推进的音乐……”①
这是亮底牌以前一种缓冲的说法:他可以承认“诗性直觉”会“产生”一种由“想象和情感推进的音乐”,但又是在“直觉推进”中有“智力警觉起来”,并在不断“倾听”——或者监视下产生的。所以马利坦的“直觉”是一种理性直觉,即人在思维活动中凭直觉把握事物本质,也可以说是一种内在直观认识。唯其属于理性直觉,所以他终于亮出底牌,展开来谈他心目中的那类“直觉的推进”了。他说,我们在客观世界中“接受的东西”,“是智性的天赋”,因此也就促成了如下这一点,“诗性直觉是一种贯穿在情感中的认识”,而“情感”也就成了“促进理解的”存在。这一来,诗性直觉在推进中也就“获得了一个短暂的、无可比拟的感知,一种想象力,一个瞬时即逝的展现”②。获得“似若一场内在节奏的运行”。但实际上马利坦的看法却如同他所引用的C·E·M·乔德的那句话那样,是“那个现实的本质的稍纵即逝的一瞥”。在这“一瞥”中得到的乃是“生命运动正得以进行的完整认识”,是“我们在期望中似乎是不恰当地理解到目的的本质”③。这种“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生存领悟在这场直觉的推进中是存在的,也的确是为诗所需要的。但不能不说,马利坦既然在这场直觉的推进中把情感、想象作为“直觉的推进”的必然产物看成“推进”的手段,那么作为情绪形式的内在节奏也就失去了有意味的形式的任何美学价值——特别是情绪状态表现的价值。如果“直觉的推进”还可以说成是内在节奏,也只能是抽掉情绪而被智力表现所取代的存在了。值得提出来的是马利坦在作了上面那一番论说后,还附了一篇“不带评论的原诗文”,作为这种理论思路的形象化佐证,它就是阿波里奈尔的名作《
密拉波桥 》。这首诗抒唱的是诗人和玛丽·罗朗森之间的爱情破裂,在巴黎塞纳河的密拉波桥上分手时的心绪。诗人面对的是桥、流水、晚钟等感觉对象,它们刺激出了一片感性直觉,又分别以桥在而桥上的人儿竟已分手,河在而河中照过倩影的水已流走,以及日已暮而只闻晚钟声声等映象所特具的感发功能,使直觉推进,把想象激活,让情绪得以涌现,从而显出作为情绪荡动形态的内在节奏。可以说,这个文本的构成,从直觉推进到节奏运行都体现着一种流向迢遥又返回原点那种周而复始、持续荡动的特征。全诗第一段中凸现“塞纳河在密拉波桥下流过/还有我们的爱”,第二段中凸现“被人看倦了的水波/在我们手臂搭的桥下流过”,第三段中凸现“爱情从此流去如河水滚滚”,而这以后则这样写:
流走了一天天流走一岁岁
流走的岁月啊
和爱情都一去不回
密拉波桥下奔流着塞纳河水
夜色降临钟声悠悠
白昼离去而我逗留①
这就把“桥”长存、“我”长留这片静境与人事已非、河水已逝的沧桑现实对照地组合在一起,以一动一静交错复沓的节奏运行把主体深心中回环荡动永无宁时、百结柔肠永难排遣的伤感情绪充分推宕了出来,并让人品尝到一点世界长存而人世无常的意味。这意味是从情绪荡动中提炼出来的。所以这个文本是很典型的一场围绕情绪表达而展开的“直觉的推进”,而决非绕过情绪这个环节,唯智力活动是从的“一种旋律”表现。令人费解的是,马利坦放上这篇“不带评论的原诗文”,所起的恰恰是相反的佐证。由此足见他的言说偏离了内在节奏的本体属征。
三、回环型内在节奏
那么内在节奏究竟是怎么个样儿,如何能具体地见出它来呢?这就需要进一步来探讨内在节奏的类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