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作品在线 >> 在线阅读 >> 《寻找与考证:萧红居地安葬地及纪实作品研究》 >> 正文
在充满青春气息的歌舞相伴中,四个人都很快乐。然而,一涉及到创作的话题,萧红就格外地当真,没有半句玩笑话可通融。一次饭后闲聊,萧军把萧红气哭了。萧军提出什么样的文学作品最伟大的问题来讨论。萧军认为长篇小说最伟大,中篇次之,短篇再次之。他在写《第三代》,所以最伟大。端木蕻良的长篇小说听说交开明书店出版,在江上被日本飞机炸掉了,说是要重写,那要写出来看。萧红也要写长篇,萧红的长篇小说《呼兰河传》已写了一章多了,萧军说,我看你没有那个气魄。萧军对锡金的诗更是极尽挖苦之能事,还翘起小手指头“你是这个!”然而,作为玩笑话,男人们都没有太强烈的反应,只有萧红,“用许多理由对他进行驳斥。”胡风知道后,认为可以搞一个特辑,把大家的意见发表上去。胡风来取稿时,只有萧军交稿,胡风边看边赞赏,让大家很惊讶,他说的怎么可以是对的呢?胡风念了几段给大家听,“萧红一听气坏了,大叫道:‘你好啊,真不要脸,把我们驳斥你的话都写成你的意见了!’说着就涕泗滂沱地哭了。”锡金说,他也看到萧军哭过。有一天萧军过生日,萧红弄了许多菜,还做了拿手的葱油饼。酒醋耳热,萧军慷慨高歌,继之以号啕大哭,“今天我三十岁了,还什么都没写成啊!”
日子就在吵闹中过着。萧红等人居住地武昌小金龙巷,离小朝街不远。在梅志的记忆里,他们都是小朝街常来的客人。武昌小朝街胡风夫妇居处,《七月》的大本营是一幢花园洋房,有养花的暖房、养雉鸡和鸽子的铁丝笼,花园里竹编的曲径通到住处,“上面爬满了蔷薇花藤”,《七月》杂志则经常借主人家的客厅召开座谈会。胡风家住在花园前面的两间小屋。萧红等人只要过来,走到花园小径就可以“听到他们的嚷嚷声”。
在胡风家里,梅志记得,萧军和端木蕻良两人争论不休,“一个自比托尔斯泰,一个就以巴尔扎克自诩。这样,两位中国的‘大师’就争论不休。”萧红不愿意参与他们的争吵,也不耐烦听。最后常常是萧红出来说:“你们两位大师可以休息休息了,大师还是要吃饭的,我们到哪儿去呀?回家,还是过江去?”梅志说,这很灵验,他们住口了。
比起上海来,武汉期间的萧红有了很大变化。身体显得很结实,脸色透着红润,“她又像过去初到上海时一样,睁着两只大眼睛到处张望,发现人们对她不仅是善意的,而且是尊重的,于是她昂起头,眼睛也发亮了,精神飒爽且带着自信和豪迈。”可见精神独立对萧红意义多大。
小金龙巷的年轻人,争来吵去的,谈天说地,萧红起到一种调节作用。这种气氛也使她活泼起来。“如果和萧军发生争吵,那位朋友就以义士自居出来卫护她”。蒋锡金也看得出来,端木蕻良是绕着弯说萧红好,比如萧军说萧红没有写长篇小说的气魄,端木蕻良则说,“萧红是有气魄的,不过那气魄还没有充分地显现出来。”无形之中,萧红就从端木蕻良那里获得了一份支撑她继续创作的力量。此时,对于她创作上的任何肯定的意见,就都会是她对抗萧军创作歧视的同盟,都会是她最可珍视的感情。
梅志确信,萧红对萧军的关心还是发自内心的。在小金龙巷居住期间,发生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萧军被三个流氓样的人抓走,萧红气喘吁吁地跑到胡风家里,求他去解救萧军。对于萧军的安全,萧红一直是极其关注的。胡风马上去求人托关系,使萧军很快得到释放。胡风告之是国民党省党部特务所为,萧红对萧军的行踪更加关心起来。为答谢胡风的解救之情,萧红亲手为胡风刻了一方阴文
图章。这枚风格特别的方章,胡风在武汉多次使用。
武汉战事不明朗,《七月》同人接受山西民族革命大学的邀请,随流亡武汉的青年大队人马撤往临汾。1938年1月27日,列车停在汉口大智门车站西边一个运载货物的小车站,他们乘坐的是“装载货物的铁篷车,中间是它的进出口,车厢里没有座位,只有铺地的铁板上有几捆稻草,这就是供给这些行将出发者睡卧的地方”,萧红、萧军、端木蕻良、聂绀弩、艾青、田间等人坐在货车里一同前往山西。
第二节 为日本友人画像《记鹿地夫妇》
2月6日,萧红等一行人从武汉抵达临汾。
在临汾,萧红写出一篇精美的散文《记鹿地夫妇》,这是与《回忆鲁迅先生》一样可以相提并论的美文。似乎是心意相通,对于中日两国开战后,为给日本改造社翻译《大鲁迅全集》而逗留在上海的鹿地亘的尴尬处境,萧红和胡风都曾作过精彩的记载。萧红和胡风对鹿地亘的流亡非常担心,同在2月期间,他们两人分别在临汾和武汉两地创作了以鹿地亘为叙述主体的散文,向国人推介这位中国人的朋友。萧红的《记鹿地夫妇》,2月20日写于临汾, 5月1日发表在茅盾主编的《文艺阵地》第一卷第二期,同期也发表了鹿地亘的《日本军事法西斯主义与文学》。文章写得非常漂亮,只有心境安宁,才能写出此美文。胡风的《关于鹿地亘》,写于2月8日的武汉,发表于2月16日《七月》第九期。同期刊载鹿地亘于1月4日自广州给胡风的信和诗《送北征》《颂香港》。
在给胡风信中,鹿地亘提到“不久当能和你们愉快地会谈,告诉萧军萧红力群君等罢,说是在期待着不久能够见面。”可见,掂记鹿地亘安危的胡风和萧红,也同样获得了鹿地亘的想念。
鹿地亘与中国文坛结缘最初来自鲁迅先生。1936年春,鲁迅先生向胡风引见鹿地亘。具有左翼思想的鹿地亘1926年进入日本“唯物主义的文化运动阵地”。在中国,鹿地亘向鲁迅先生了解中国文坛和文学运动情况,并谈到“日本以前对待文化运动者虽然残酷,但只要声明了不参加政治活动,就可以保释出狱;现在不同了,非得承认在文化活动里面也放弃唯物主义的观点不可,他自己就是最初地被当作了这样的枪把子。”由于信仰唯物主义的左翼创作观,鹿地亘在日本监狱被关押一年多,倍受精神折磨。出狱后,他意识到“中华民族底命运和日本劳苦大众底命运的密切的关联”,于是他跟着旧戏班子受尽屈辱,跑到上海,通过内山书店老板找到鲁迅先生。
其时,鲁迅先生与“改造社”说好,要把中国青年作家作品介绍到日本《改造》杂志上发表。鲁迅让中文水平不高的鹿地亘参与其间工作,使他得以在上海立足。他也设想翻译鲁迅杂文选集,向日本文坛介绍鲁迅先生。胡风因此与其经常往来,就翻译中国青年作家作品、日本文坛、中国文坛、文艺理论等方面反复交流磋商,熟悉起来。在同行交流中,胡风还兼着鹿地亘的翻译。同时,萧红、萧军等鲁迅先生圈中的青年作家,也与鹿地亘频繁往来,就文艺问题相互探讨。
鲁迅先生病逝后,由胡风操作的这项翻译工作并未结束。日本改造社在鲁迅杂文选集的基础上,准备推出《大鲁迅全集》,于是,胡风和鹿地亘转而着手这项新的更为急迫的译介工作。可以说,围绕着鲁迅这位享誉国际的中国左翼文坛盟主,胡风等鲁迅圈子的文人与鹿地亘、池田幸子朝夕相处,彼此互动,成为推心置腹的国际文友。在上海“八一三”抗战打响之前,《大鲁迅全集》翻译得以结稿。本想回到日本去寻找生路的鹿地亘不得已被滞留在中国。
在两国交战的敏感时期,如何解决鹿地亘身份带来的尴尬,一直困扰着胡风。这在鲁迅逝世时,深谙中日两国政治局势的胡风,联想到一触即发的战争,就对鹿地亘表示过担心,“鲁迅在,你底地位好办,中国方面晓得你是同鲁迅一起工作,日本方面顾忌鲁迅在国际的地位,不好怎样;现在可不同了”。鹿地亘却爽朗地说“哦,那时候我一定成为中国人的!”
胡风《关于鹿地亘》中披露了上海抗战爆发后,鹿地亘和池田幸子开始的逃亡生活。他在萧红萧军家中看到逃难的鹿地亘夫妇,在地板上,铺着席子。看到胡风后,“他爬起来,用铅笔在纸上画着北四川路底两军分布的形势,兴奋地谈着,关于他们本身的问题,反倒忘记了似的。”由于日本人的身份,他们受到周围人的注意,不得已又搬到许广平家中。有一天,胡风再次在许广平家中看到他们夫妇。鹿地亘苍白的脸色,很久没剃过的山羊胡子,与他天真乐观的态度恰好相反。“他拿出用被俘的日本兵士做题材写的诗稿给我看,低声地谈着战争形势”,对于他渴望回去的日本,他笑着说“不能回去了。我写了一篇文章寄到外国去了,他们一看就晓得是我写的,别人不晓得这些情形的。”在一个外国公寓里,经济失去来源的鹿地亘向胡风诉说,“其实,我是能做一点工作的呢”。在两国开战中,他的处境让胡风不知如何处理,除了安慰几句,只希望许广平能够顺利替他交涉到合法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