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与考证：萧红居地安葬地及纪实作品研究》(35)

　　读萧军6日的信，萧红痛苦不已。对于萧军“看天可以变美人”的劝慰，她几乎到了绝望的地步。她所要的是萧军的一个表态，一个可以让她安定地生活的承诺，这件事只关乎他们的爱情，而非其他。萧军避重就轻，不谈爱情，却大谈自己的痛苦和解决痛苦的办法，让她如法炮制。这让萧红的“攻击”没了目标，隔空打擂，无法继续通过“鸿雁传书”来讨论实质问题，气愤的她只能哭泣。

　　军：

　　我今天接到你的信就跑回来写信的，但没有寄，心情不好，我想你读了也不好，因为我是哭着写的，接你两封信，哭了两回。

　　这几天也是天天到李家去，不过待不多久。

　　我在东安市场吃饭，每顿不到两毛，味极佳。羊肉面才一毛钱一碗。再加两个花卷，或者再来个炒菜。一共才是两角。可惜我对着这样的好饭菜，没能唱上一盅，抱歉。

　　六号那天也是写了一信，也是没寄。你的饮食我想还是照旧，饼乾买了没有？多吃点水果。

　　你来信说每天看天一小时会变成美人，这个是办不到的，说起来很伤心，我自幼就喜欢看天，一直看到现在还是喜欢看，但我并没变成美人，若是真是，我又何能东西奔波呢？可见美人自有美人在。(这个话开玩笑也。)

　　……我已经是离开上海半月多了，心绪仍是乱绞，我想我这是走的败路。但我不愿意多说。

　　……

　　我的长篇并没有计画，但此时我并不过于自责“为了恋爱，而忘掉了人民，女人的性格啊！自私啊！”从前，我也这样想，可是现在我不了，因为我看见男子为了并不值得爱的女子，不但忘了人民，而且忘了性命。何况我还没有忘了性命，就是忘性命也是值得呀！在人生的路上，总算有一个时期在我的脚迹旁边，也踏着他的脚迹。(总算两个灵魂和两根琴弦似的互相调谐过——萧军注释，此一句在原信上写了又划掉了)。(这一句似乎有点特别高攀，故涂去)

　　笔墨都买了，要写大字。但房子有是有，和人家就一个院不方便。至于立合同，等你来时再说吧！

　　祝好你！上帝给你健康！

　　荣子 五月九日

　　在这封信里，她用自尊在做着最后一点抵抗。也是对萧军移情别恋的一种无奈的讽刺。对于写作长篇的劝慰，她禁不住借题发挥，认为男人都可以为爱情“忘了性命”，何况她还没有到这一步，即便到忘性命的一步，还是值得的，因为“总算两个灵魂和两根琴弦似的互相调谐过”。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简单，萧红马上调转枪口，把它对准自己，否认“两根琴弦”的比喻，有“特别高攀”人家萧军的嫌疑，是自作多情了，由此这句话不算数，“故涂去”。

　　在这次智力的角逐中，显然萧红是占了上风。努力地把问题的实质拉出来，让萧军意识到他们矛盾的焦点，是萧红单方面地爱着萧军，是高攀人家萧军。萧军是爱着别人的，若打破这种三角关系，萧红是需要萧军“口供”的。萧军非常明白萧红的自尊，也知道是自己犯了过错，导致目前的家庭争端。但奇怪的是晚年注释时，他把自己搞成一个“滚刀肉”的形象。萧红对他的挖苦和讽刺他并不生气，他认为她受了侮辱和损害，理应如此。“假如她用拳头敲我，我也可以任她敲去；第一，她的拳头是敲不疼也敲不坏我的；第二，她也不会认真敲我的。在敲着我的过程中她会哭起来，接着也许就会笑起来！……因为我理解她！……”   

　　萧军第三封信5月8日发自上海，回应萧红5月4日发自北京的第四封信。

　　孩子：

　　……

　　你不必永在批判自己，这是没用的，任它自然淹着去就是，如你所说，炎热过了，就是秋凉。我现在已近于秋凉状态了，但是我却怕要变成冬天，虽然冬天后头又是春天……

　　……

　　对无论什么痛苦，你总应该时时向它说：“来吧！无论怎样和多重，我总要肩担起你来。”你应该象一个决斗的勇士似的，对待你的痛苦，不要畏惧它，不要在它面前软弱了自己，这是羞耻！人生最大的关头，就是死，一死便什么全解决了。可是我们要拿这“死的精神”活下去！便什么全变得平凡和泰然。只要你回头一想想，多少波涛全被我们冲过来了，同样，这眼前无论什么样的艰苦的波涛，也一样会冲过去，将来我们也是一样的带着蔑视和夸耀的微笑，回头看着它们。——现在就是需要忍耐。要退一步想，假如现在把你关进监牢里，漫漫长夜，连呼吸全没了自由，那时你将怎样？是死呢？还是活下来？可是我见过多少人，他们从黑发转到白发，总是忍耐地活下来，……。

　　因为我不想在这里说我的道理，那样你又要说我不了解你，教训你，你是自尊心很强烈的人。你又该说你的痛苦，全是我的赠与等，……现在反来教训你等等，……。但是我的痛苦，我又怎来解释呢？我只好说这是我“自作自受”，自家酿酒自家吃……我不想再推究这些原因。

　　前信我曾说过，你是这世界上真正认识我和真正爱我的人！也正为了这样，也是我自己痛苦的源泉。也是你的痛苦的源泉。可是我们不能够允许痛苦永久啮咬着我们，所以要寻求，试验……各种解决的法子。就在这寻求和解决的途中那是需要高度的忍耐，才能够获得一个补救的结果。否则，那一切全得破灭！你也许会说破灭倒比忍受强些，不过我是不这样想的，凡事总应该寻求一个解决的办法，这才是人的责任，所谓理性的动物。否则闭起眼睛想要不看一切，逃避一切，……结果是被一切所征服，而把自己毁灭了。凡事不能用诗人的浪漫的感情来处理，这是一种低能的、软弱的表现！自尊心强的人是不这样的。

　　我是用诸种方法来试验着减轻我的痛苦，现在很成功了。我希望你不要“束手无策”，要做一个能操纵、解决、把捉自己一切的人。不要无力！要寻找，忍耐的寻找力的源泉。神经过度兴奋与轻躁，那是生活不下去的，要沉潜下自己的感情，准备对一切应战！

　　我的感情比你要危险得多，但是我总是想法处理它，虽然一时难忍受，可是慢慢我总要把它们纳入轨道前进。

　　我在人生的历程上所遭的危害，总要比你多些，可是我是乐观的，随处利用各种环境增加我的力量，补充我自己的聪明。就是说，我有勇气和力量杀得进，也杀得出，这样，人生的环境所以总也屈服不了我。你有时也要笑我的愚笨，不合理，……正因为这样，所以我才能顽强的生活着。

　　人常常检点自己的缺点是必要的，发展自己的长处也是必要的。人有缺点，我是赞成补救它，如果这个缺点，不真正就是那个人的长处的话。

　　一个医生尽说安慰话，对于一个病人是没有多大用的，至少他应该指示出病人应该治疗和遵守的具体的方法。最末我说一句，不要使自尊心病态化了，而对我所说的话引起了反感！

　　洁吾兄处，我不另写信了。请你转告他，待到冬天或秋天，我们会见到的。

　　专此祝

　　好！

　　你的小狗熊  五月八日下午五时三十分

　　对于此信，萧红很快予以回应。前信萧红的痛苦表示，萧军也不甘示弱，明确地指出，自己何尝没有痛苦，自己的痛苦又如何解释。两人痛苦的根源在于，萧红是这世上真正认识他并爱着他的人。那么萧军在此基础上开始权利反转，提出自己的说教很可能引起萧红的反感，萧红又该说她的痛苦，全是萧军的赠与，现在反过来又教训萧红等。在此前提下，萧军严肃而理性的开始规劝萧红接受现实，通过忍耐解决这件事情。对于萧红可能有的“一切全得破灭”的想法，他是不赞成的，认为那是低能软弱的表现。

　　对此，萧红迅速地冷静下来，不再在信中与他谈情说爱，也不再表现出她的痛不欲生的心境。她收拾起泛滥的情感，接受并觉得无语。信中她只谈具体的事情，不谈感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