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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巴金的四封信

来源:文汇报 | 张香还  2017年03月21日08:17

上海武康路巴金故居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的生活曾经有过不止一次的迁徙;一些书物,有的丢失了,有的一时找不到了。这次,偶然翻书,竟找到了巴金先生于七十年代的四封来信,一时的欣喜,自不待言。

巴金先生是我敬重的一位前辈作家,也是我阅读生活中,最早接触和受到影响的一位新文学作家。小时候,在我故乡——江南小城面对狮子林的那座老屋里,我能读到的,就是一本本尘封着的恽铁樵编的《小说月报》、赵苕狂编的《红玫瑰》、王钝根编的《礼拜六》、周瘦鹃编的《紫罗兰》;以后,能够找得到的,也仍然是《彭公案》《施公案》《永庆升平》之类的小说。时间久了,对于鸳鸯蝴蝶的才子佳人,对于英雄豪杰的劫富济贫,不免产生了厌腻。我们就读的晏成中学附属小学,原是教会办的,是一所新型的气氛活跃的学校。一天放学回家,只见姊姊捧了一本厚厚的书,掷下书包,就读了起来。几天以后,我也挤着时间,大家轮流着读。这就是那一本巴金的名著,“向一个垂死的制度叫出我底‘我控诉’”的“激流三部曲”之一的《家》。

在这本书里,巴金所刻画的人物,所安排的情节,想不到,对我们是如此的熟悉。这个“家”,应该就是旧中国千千万万家的一个缩影。它受欢迎是如此的热烈,也就不是什么偶然的事了。

看完了《家》,一时无法借到《春》,只能把别人才看完的一本《秋》借来先读。仅仅看了几个章节,就被书中人物苦难的命运所感动。说来好笑,忍不住还掉下了眼泪,一时为小伙伴传为笑谈。后来知道,巴金早就宣告过:“生活现实使我痛苦。”又说过,他就是“流着泪,写完了这本书的”。作家写书的目的,不就是要通过他笔下的故事,感动读者,要让千万读者像他一样,懂得爱,懂得恨吗?我琢磨到了这点,一些笑谈,尽可坦然处之。

看完了《激流三部曲》之后,在临近小学毕业前夕,我以我的家为雏形,也动笔写了一篇题名“驼铃”的习作,顺利刊登在四十年代初《苏报》的副刊上。得到稿费,又兴冲冲向上海开明书店邮购到了巴金另一长篇《爱情的三部曲》。翻开书页,一个人物的一句话“人生就是奋斗,生活只有前进”,闪耀在我的眼前,深深吸引了我。从此,这句话,似乎镌刻在我的心上。它陪伴着我,激励着我,使我度过了异常艰难的青少年时代……岁月悠悠,一晃,七八十年的岁月,过去了。

“文革”结束后,我和一些师友们的往来陆续恢复。而在略早些时,我在苏州九如巷张家见到了沈从文,在他处耽了两个半天。临别时,沈从文写了给巴金的信,要我返回上海后寄给他。他牵挂着老友在萧珊逝去后的生活……他们的心是连在一块的。他再三嘱咐我,要多去看看巴金。由此,我和巴金开始了往来。

巴金寄我的四封信,现抄录在下面:

一、1976年2月20日

香还同志:

来信收到。从文处我上月中旬去过信,还没有得到回音,可能他还在苏州。

鲁迅先生日记中提到的“南京饭店吃饭”,是1934年10月的事情,我那年11月去日本,先生和一些朋友在南京饭店替我饯行,保宗就是茅盾先生。

匆匆覆。祝

好!

巴金 廿日

二、1977年1月17日

香还同志:

信收到。谢谢您的鼓励。

文章我不曾写。没有报刊的人来组织我写,写了也不可能发表。想写文章的人太多,而发表文章的地方又太少,这个矛盾一时也难解决。

从文至今无信来,可能他仍在苏州。

匆匆覆。祝

好!

芾甘 廿七日

三、 1977年4月1日

香还同志:

信收到。我的旧作的目录勉强给您补全了,不过没有整理,一时也记不出写作和出版的时间,请原谅。将来或者可以找一份别人过去搞的目录寄给您,但目前还无办法。

从文一直没有来信,不知道他回京后情况怎样?病是否已经完全好了?

匆匆覆。祝

好!

芾甘 四月一日

《灭亡》、《新生》、《家》、《春》、《秋》

《雾》、《雨》、《电》(爱情的三部曲)、《春天里的秋天》、《将军》、《憩园》、《第四病室》、《神鬼人》

《长生塔》、《巴金短篇小说一集、二集、三集》

《小人小事》、《怀念》。

《旅途随笔》、《海行杂记》、《怀念》、《短简》

《火》(第一部、第二部、第三部)、《寒夜》

短篇:《复仇》、《光明》、《电椅》、《沉默》、《沉落》

散文:《旅途通讯》、《旅途杂记》、《梦与醉》、《点滴》

短篇:《发的故事》、《还魂草》、《生之忏悔》、《龙·虎·狗》、《静夜的悲剧》。

杂文:《无题》、《感想》、《控诉》。

解放后写的:《大欢乐的日子》、《新声集》、《赞歌集》、《倾吐不尽的感情》。

《慰问信及其他》、《华沙城的节日》、《英雄的故事》(短篇)、《生活在英雄们的中间》、《保卫和平的人们》、《谈契诃夫》、《大寨行》、《友谊集》、《李大海》(短篇)

《贤良桥畔》、《明珠和玉姬》(短篇)。

(按:黑体字篇目,为巴金先生添加——作者)

四、1978年11月22日

香还同志:

谢谢您转来的从文的信,我已把回信寄到苏州了,好些时候没有得到他的消息,我正惦念着他。

柯灵住在我家附近,他现在在电影局群文组(?)工作,大概下午休息。他的身体还不错。

我平时下午在家,很少出去,(除了偶尔参加大会外)。要来暂时都行,当然欢迎。

匆覆。祝

好。

巴金 廿二日

巴老写这几封信的时间,实际上离他被批斗、污蔑之为“黑老K”的那一长串黑暗日子并没有多久,身心伤害更无法一时消除。在这样的时刻,把老朋友对他的惦念告诉他,或许可以让他从中得到些许安慰。

关于这几封信,也仍得作一些必要的说明:

其一,过去读《鲁迅日记》,有关鲁迅先生1934年10月6日在南京路饭店招宴的事,是《鲁迅日记》有关巴金的仅见的记载。“夜公饯巴金于南京路饭店,与保宗同去,全席八人”。为巴金东渡学日文,鲁迅先生竟特此邀请多人送行。这是非比寻常的友爱的体现,似可引起研究者的注意。后来,巴金在鲁迅先生丧礼中,扶柩执绋,也就是情理中必然的事了。

其二,当初写这封信,其实是出之于我的忽然想到。巴金回信写出了特殊环境中,他的无可奈何的心态。

其三,巴金作品目录,是我在“文革”后期,应一位文学青年的要求执笔的。当时,既无书本参考,又没法找到图书馆,更不可能寻求巴金本人的帮助,凭记忆断断续续写了一些。寄给巴金后,他补充了很多篇目。不过最后,这个目录也没有派什么用场,还是一搁了事。

其四,“文革”中间,在我年轻时曾给过我极大帮助的柯灵先生,也遭到了迫害。我多年无法联系上他。巴金信中说柯灵在电影局“群文组”,其处境之尴尬可知。

那一年,在得到巴金信后,我就去了武康路113号,看望巴金先生。

那天是初冬下午,一个没有阳光的日子。来到门前,但见门庭冷落;甚至荒涼而空寂。

巴老亲自开了门,引领着我,走进那间原是会客室的屋子。只见一张卧床,横置中央。旁边桌子上,有一个镜框,置放着萧珊的遗像。在阴暗的光线中,只见周围局促又凌乱。

他招呼我,在屋边两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这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但是,只要面对面相处,就会在默契中,自然地感到,他是那么和蔼,那么真诚,那么热情。我面对着的是一个会把心掏出来的人,因此,初时的那种隔膜、那种拘束,很快就消失了。

打开话匣,他就提到了沈从文。他很惦记沈从文的近况。慢慢地,他就开始和我述说他和沈从文心心相印的交往。上世纪三十年代中,沈从文和张兆和新婚不久,就邀请他去青岛相聚。对他来说,这是一段极为欢畅、不易忘记的日子。在青岛,他们一边忙于各人的写作,一边又在闲着的时候,在海边的沙滩漫步……

他提到了年轻时,也就是1934年那次东渡日本的事。鲁迅先生举办的宴席,出席的还有黄源、叶圣陶等几个人。这是他第一次赴日。他喜欢日本文学,对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等一批日本作家的作品,甚为欣赏。他在东京、横滨仅仅耽了几个月;第二年,溥仪访问东京时,几个警察突然闯进了他的居住地;他被带进了警察署,关了十几个小时。由此,就离日返国。以后他再也提不起学习日文的热情……

他提到了他那篇写于朝鲜战场上的散文《我们会见了彭德怀司令员》。我告诉他,我是在“五次战役”以后,紧接着的“金城阻击战”的坑道中读到它的。描写我军高级军事干部,如此生动、形象、真实的作品,似乎在同类题材的作品中,没有哪一篇可以超越它,读了使人难忘。巴金告诉我,彭总是个谦虚、诚恳、亲切的人。当初写毕,初稿曾请彭总看过。彭总把自己看得很渺小,要求很苛刻,对文章提出了意见,删掉了一些内容。巴金说,写这篇作品时,他为全新的战地生活所鼓舞,当时的心是激动的,但执笔却很轻松,一挥而就。

他提到了当年文化生活出版社由他主编的《文学丛刊》,以及散文作家也是他朋友的李广田、陆蠡、缪崇群等人,说他们的作品都是很好的,有自己的文采,自己的风格。他称扬抗日战争时期,在上海“孤岛时期”被日本宪兵杀害的陆蠡,他的散文蕴藉、凝重,死时年仅三十四岁。他的心灵是崇高的……

好几年后,记不清为什么事了,我又去拜访巴金。走进巴金那间卧室兼会客室的时候,他在床上垫被一角,翻出了一个纸包,交到了我的手中。里面整整齐齐地包着两本书:一本是当年巴金主编,作为《文学丛刊》第一集之一的沈从文的《八骏图》,米色麻布面精装本;另一本则是《文学丛刊》第二集之一,巴金自己的作品《忆》,蓝色布面,红色题名的精装本。《文学丛刊》用此蓝色布面精装,似较少见。在本书扉页,巴老又题着几个字:

香还同志:

化成泥土,为前进者暖脚

巴金

八六 . 五 . 一四

这似乎是他对我的希望,更是对他自己的要求。如此光彩夺目的语句,决不是人人都能写出,都能做到的。只有他。这位称赞过陆蠡是具有“崇高心灵”的人,他自己不也是具有如此“崇高心灵”的人么?!

他给我寄来的,他的一本本新出版的作品,依然放置在我的书架上,他用以投邮装书本的封袋——那上边有他一笔笔亲手写上的地址、收件人姓名以及作为投寄者的他的姓名——我也依然存放在那里。我不忍随意丢弃。这都体现了他们的深情厚谊。

这一切,我都从心里感激他!虽然,他去世,已经有很长、很长的时间了!

2016年岁暮,上海忆润苑

本文刊于2017年3月19日《文汇报 · 笔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