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近发现的路遥短篇小说佚作《刷牙》
来源:《新文学史料》 | 2018年09月13日07:20
陕西省延安市甘泉县宾馆(即原延安地区甘泉县招待所),是我国当代已故著名作家路遥的创作“福地”。他三易其稿的代表作《人生》的最后一稿,就是1981年夏在此创作完成的;他获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的最后几章,也是1988年初夏在此誊写并定稿的。2017年,甘泉县在打造“路遥书院”的资料征集过程中,发现路遥刊于该县文化馆内部文学刊物《泉》杂志1979年第2期的短篇小说《刷牙》。此小说以前未曾在任何公开刊物发表,也未在路遥任何文集与全集公开收录,应视为路遥的一篇佚作。
国内关于《刷牙》信息的公开披露,是路遥弟弟王天乐在路遥病逝后刊于《陕西日报》2000年10月13日的回忆文章《苦难是他永恒的伴侣》。据王天乐回忆,1980年5月,路遥赴京完成中篇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改稿后,直接赶回延安。兄弟俩人“见面后,我们长时间没有说话,吃过晚饭后,他才对我说,你可以谈一谈你个人经历,尽可能全面一点,如果谈过恋爱也可以说。于是,就在这个房间里,我们展开了长时间对话,一开始就三天三夜没睡觉。总共在这里住了十五天。他原打算刚写完《惊心动魄的一幕》再写一个短篇小说叫《刷牙》。但就在这个房间里,路遥完成了中篇小说《人生》的全部构思。当时,这个小说叫《沉浮》,后来是中国青年出版社王维玲同志修改成《人生》。通过这次对话,我们超越了兄弟之情,完全是知己和朋友。他彻底了解我,我也完全地知道了他的创业历程,包括隐私。”
王天乐写这篇回忆文章时,正担任《陕西日报》铜川记者站驻站记者,他是路遥众多兄弟姊妹中路遥直接帮助最多的人。1980年秋天,他在路遥的帮助下,以延安县冯庄公社刘庄大队的农村户口,被招到铜川矿务局鸭口煤矿采煤四区当了采煤工人。1984年秋,路遥又把他调到《延安报》社当记者。1991年8月,王天乐再调到《陕西日报》社当记者。2007年4月,王天乐病逝。王天乐命运的改变是路遥不懈帮助的结果。王天乐在改变命运后,又不断在生活上全力帮助路遥创作。1991年,路遥写作6万字的创作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前言是“献给我的弟弟王天乐”,这是他对弟弟王天乐多年来追随并帮助自己创作的最大褒奖。他还说,“实际上,《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等于是直接取材于他本人的经历……有关我和弟弟王天乐的故事,那是需要一本专门的书才能写完的。”
然而,王天乐的这篇回忆文章披露的信息却有两点不正确。一是王天乐所说的路遥在这次“激动人心”的兄弟晤面时完成了中篇小说《人生》的全部构思并不是事实。现有的资料证明,路遥早在1979年就开始创作这部中篇小说,不过写得很不顺利,一直写写停停、停停写写。但王天乐的人生际遇给路遥创作《人生》提供了灵感,应该是能够成立的。路遥由己度人、由自己亲兄弟的人生际遇而生发到对整个中国农村有志有为青年人命运的关注,由此下决心创作《人生》,这才是问题的关键。二是王天乐所言的路遥在创作完成《惊心动魄的一幕》后,准备再写一个叫《刷牙》的短篇小说。但就新近发现的甘泉县内部文学刊物《泉》上的《刷牙》来看,这篇小说早在1979年3月就创作完成了,只不过并未公开发表而已。
那么,路遥的《刷牙》为何“屈尊”刊发于延安地区甘泉县文化馆的县级内部文艺刊物《泉》呢?这里要从路遥早年的朋友张弢说起。张弢是陕西省米脂县人,1969年在甘泉县参加工作,后在陕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延安分校毕业,1979年任甘泉县创作组组长兼文化馆馆长,创办了县级内部文学刊物《泉》。甘泉县相传有隋炀帝赐名的“美水泉”,县级文学刊物命名《泉》,既有对地域文化的推崇,也有对该县文学事业的憧憬。《泉》的发刊词这样写道:“本刊希望广大读者大胆地检讨三十年我国文学所走过的道路,对我们的文学提出更高的要求;文学工作者应努力扩大自己的视野,开拓新的境界,创造出无愧于中华民族三千年文明史的新文学。”张弢善于组织文学活动,在当时的延安地区十分活跃。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他创办的县级内部文艺刊物《泉》,很快就吸引了陕西文坛众多新生力量的支持,陈忠实、贾平凹、肖云儒、谷溪、王蓬、王晓新、马林帆、京夫、莫伸等18人担任《泉》的编委。路遥在延安大学中文系上学时就与张弢开始来往,他俩有着对生活的相似性理解与对理想的共同性追求,这样路遥给《泉》写稿倒非常正常。其中创刊号是《青松与小红花》,第2期就是《刷牙》。《青松与小红花》后正式刊于《雨花》杂志1980年第7期;而《刷牙》则没有在任何公开刊物上发表。《泉》是“昙花一现”式的县级内部文艺刊物,只办了两期就夭折了,但是路遥与甘泉县的友谊却似乎才开始了。
那么,路遥的短篇小说《刷牙》到底仅仅是一篇普通佚作,还是一篇重要佚作呢?这篇不足3000字的短篇小说写了这样一个故事:1978年夏天,陕北高原大山村18岁的青年社员黑牛,在公社参加了几个月的卫生学习班回来后,成为村里唯一的“赤脚医生”。他回到村里的第二天就开始刷牙,这也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刷牙。“刷牙”这种新生事物,在当时偏僻的陕北农村是个“西洋景”,是个重大的“文明事件”。黑牛的刷牙遭到村里男女老少的围观与嘲讽,因为黑牛的“卫生程度显然已经超出人们能接受的范围了”。这样,黑牛的农民父亲当众训斥并扇了儿子一记耳光。当天晚上,满肚子委屈的黑牛找老队长评理,让老队长评评公道,殊不知身患气管炎的老队长把黑牛教训一番。黑牛赌气地说:“你们要刷脑筋哩!”离开老队长家后,黑牛在夏夜里陷入沉思。他“好像听见地平线那边隐隐约约有些隆隆的响声。天很晴,不像是打雷。是什么呢?是汽车?是火车?是飞机?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声音好像是朝着他们村来的。少年特有的憧憬和幻想,使他忘记了一天的不愉快,惊喜地用眼睛和耳朵仔细搜寻起这些声音来;黑暗中他微微笑咧开的嘴巴,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小说的结尾是一种象征性暗示方式,含蓄地传达出中国僻远乡村将要发生的变化。就这个短篇小说的体量来看,它仅仅由两个片段构成,似乎更像个小品。某种意义上讲,这是路遥在“小编辑时期”创作上寻求突破的一种尝试。
要解读这个短篇小说,需要联系路遥的整个创作谱系来深入观察。读过路遥1982年发表的代表性作品《人生》的细心读者,会发现《人生》的第六章里,路遥同样设置了“刷牙”这个情节,只不过作者把引起轩然大波的“刷牙”事件,巧妙地移植到刘巧珍身上。小说写到高加林与刘巧珍开始恋爱后,高加林提出“以后,你要刷牙哩……”这样,故事演进在第六章里,刘巧珍为了爱情开始学习刷牙。然而,乡村女子刘巧珍的刷牙,俨然成为一大“文明事件”。刘巧珍刷牙时,村里老少不光来看这“西洋景”,而且议论与嘲讽。这样,刘巧珍父亲刘立本当众训斥自己的女儿,而刘巧珍也开始自己的反抗,决意要通过“刷牙”来对抗父亲的“专制”与村里人的笑话。她狠狠地说:“让他们笑话!我什么也不怕!我就是要到硷畔上刷!”
在我国当下,“刷牙”是人们最普遍的日常生活方式。可是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它却是我国众多偏僻农村新生事物的代名词。当时,陕北延安地区农村人开始刷牙,基本上是北京知青开始普及的。《习近平的七年知青岁月》中知青王燕生回忆,他们刚到延川县梁家河村插队时,村里没见过知青“刷牙”,说:“这帮北京来的娃娃,一到早上就口吐白沫!” 在众多知青的回忆中,“刷牙”俨然就是展现新文化的重要方式。这样,路遥在其短篇小说《刷牙》与代表作《人生》中乐此不疲地设计“刷牙”这个情节,才有合理与合法性依据。因此,《刷牙》可以视为是路遥创作《人生》前关于陕北农村日常生活变革的小视角探索与尝试之作。就与《人生》所形成的关联度而言,《刷牙》也完全可以确定为是路遥的一篇重要佚作。
路遥:刷牙
有些事本来很平常,可是一旦在某些环境中出现,往往会引起轩然大波。
一九七八年夏天,大山村十八岁的青年社员黑牛,在公社参加了几个月卫生学习班回来后,就成了队上唯一的“赤脚医生”了。
虽然是“赤脚”,但也还有“医生”之名;医生这两个字是和卫生这两个字连在一起的。不用说,医生本人都是讲卫生的。
就是基于这一概念,“赤脚医生”黑牛在学习班结束时,买了一个刷牙缸子,一把牙刷和三毛几分钱的一瓶牙膏。
回队后的第二天早晨, 我们这位“医生”就赤脚片儿蹲在自家门前的硷畔上,刷开了牙。
他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刷牙, 不用说,当时的情况着实怕人:生硬的牙刷很快就把牙床刷破了,满嘴里冒着血糊子。但他不管这些。他照样使劲刷。他知道第一次刷牙,把牙床刷破是正常的,刷几次就好了。刷牙讲卫生,保护牙齿。作为“赤脚医生”,他现在已经知道了刷牙的好处和不刷牙的坏处。
但是——生活中处处有这两个字——严重的情况出现了。
在这个离县城一百多里路、离公社也有五、六十里路的僻远山村(这样的村庄在中国为数不少),人们还不习惯现代文明。可不,自古以来,这里谁倒刷过牙?在这里的人们看来,刷牙是“公家人”的派势,老百姓谁还讲究这!
现在在他们之中竟然有人刷起了牙,岂非咄咄怪事?所以消息风快传遍全村,先后有一些老者和童稚向刷牙者的院子里涌来,像看一台大戏一样围住了他。
这些人围住这个刷牙的人,惊叫声和稀奇的议论,嗡嗡地响成一片。有几个老头为了看清楚一些这新景致,竟然在他的面前蹲了下来,像观察一头生病的牛犊一样,互相指着他的嘴巴各抒己见。随后赶来的几个拄着拐杖的老婆婆,从未见过刷牙,现在看见他满嘴里脸冒着血糊子,以为得了啥急症,吓得眼泪汪汪说:“还不赶快请个医生来……”
黑牛本来就是农村中那种爱干净的青年。劳动也好,虽然泥里来水里去的,但衣着经常给人一种整洁的感觉。除过平时穿的衣服,他还在箱底平平整整压着一套“礼服”——那是一身深蓝色的粗布罩衣。布不怎么样,但裁剪成制服式样,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有棱有角,过个年节穿在身上,倒也还满俊气的。村里人因此都叫他“卫生人”。公社办卫生学习班,他们村当然推荐他了。
现在,这个“卫生人”的卫生程度显然已经超出人们能接受的范围了。
黑牛向来遇事不慌不忙。这阵儿也一样:他不管众人怎样围观,甚至嘲笑他,照样不慌不忙刷他的牙。他右手很不灵巧地拿着牙刷在嘴里鼓弄了好一阵后,然后取出牙刷,喝了缸子里的一口清水漱了漱口,把牙膏沫子吐在地上,又喝了一口水漱了起来。周围一圈人的眼光就从那牙缸子里看到他的嘴上;又从他的嘴上看到土地上。
现在,黑牛刷完了牙。他很高兴:虽然牙床有点疼,但口里十分清爽。(这种痛快的滋味一生中从未体验过。)他感到牙齿上剥落了一层什么东西—那是多年积下的污秽被清除了啊!他不是看见,而是感觉到自己的牙齿白净了——一定白净的像玉米籽儿一样!
他站起来了,手里端着刷牙缸子,本来转身想回家,但不知怎的,心头萌生起这样一个欲望:乘这个机会,他很想宣传一下刷牙的好处。他现在已经是“赤脚医生”了!
他好记性——把学习班上公社医院大夫的牙齿方面的卫生知识,几乎一字不落说了一遍。他的宣传还没完,人群里就发出了嘲骂声:
“哼!逛了几天门外,倒学起文明了!”
“卫生卫生,老母猪不讲卫生,一下子十几个价猪娃哩!”
“哈呀,一股洋腻子味,把人鼻子熏坏了!”
……
这时候,只见一个黑胡巴茬的老汉满脸通红,豁开人群,径直朝人圈里的牛走来。他没出声,抡起庄稼人粗壮的胳膊,朝黑牛的嫩脸蛋上狠狠扇了一记光,然后大声喝骂道:“不要脸的东西还不快滚回去,站在这说你妈的脚哩!”
这就是“赤脚医生”他爸。
老汉一记耳光打散了看热闹的人群,院子里很快就剩下了他父子俩。
黑牛被他父亲打的牙刷牙膏都掉在地上,手里只提着个刷牙缸子。他眼里噙着两颗泪珠,说:“爸,你为啥打人哩?我现在是‘赤脚医生’,给大家说讲卫生的道理,有什么不对?”
“狗屁卫生!你个土包子老百姓,满嘴的白沫子,全村人都在笑话你这个败家子!你羞先人哩!”
“不管怎么说?刷个牙算什么错!”黑牛嘴硬地辩解说。“你看你的牙,五十来岁就掉了那么多,说不定就是因为没……”
“放屁!牙好牙坏是天生的,和刷牙有什么相干!你爷一辈子没刷牙,活了八十岁满口齐牙,临殁的前一年还咬的吃核桃哩!别给老子胡说了!趁早把你那些刷牙家具撇到茅坑里去!”
……
当天晚上收工后,满肚子委屈的“赤脚医生”去找生产队长——叫队长评评理吧!刷牙讲卫生有什么不对?
这个村人口少,只是个生产队,所以队长就是全村的最高执政者了。老队长黑牛爸一样满脸胡茬;在全村享有最高威望。他五十多岁的人,害着严重的气管炎,还为队里拼命劳动哩。
老队长这阵儿正盘腿坐在煤油灯前,一边猛烈地咳嗽着,一边用劲地抽着旱烟锅——不知哪个村里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庸医生告诉他抽旱烟能治气管炎。并且理论说,气管炎是寒症,烟是热性的,驱寒。老队长竟相信了这“偏方”。尽管越抽咳嗽越厉害,他还是拼命地用这“偏方”疗治他的气管炎。
黑牛准备谈完他自己的“刷牙问题”后,就要对老队长具体讲解一下抽烟对气管炎的害处了,他现在有这方面的知识。
老队长,还没等他开口,便一边咳嗽,一边抽烟,一边说:“事情我都知道了。咳,你们这些年青人。庄稼人还刷牙哩?你看你洋不洋?文件上,报纸上,常常说修正主义,修正主义,你这样下去,离修正主义不远了!咱个老百姓,刷那牙干啥?如果全村的青年人都搞这个刷牙的把戏,这坏风气传开来还了得?当然,话又说回来,谁没年青过两天?有缺点错误改了就对了。你也不要为这事熬煎,在咱社员会上好好检查一下思想就行了……”
老队长苦口婆心教育完黑牛,就猛烈地咳嗽起来。他赶紧抽了几口旱烟,接着又是一阵更猛烈的咳嗽。
等咳嗽暂时平息了的时候,他抬起头吃惊地看见坐在脚地小凳上的“赤脚医生”正流眼泪哩。他赶忙安慰说:“你看你这个娃娃,哭啥哩,以后不刷就对了嘛!”
黑牛满面流泪从小凳上站起来,几乎是绝望地喊道:“老队长,我检查!但你也叫我刷牙吧!刷牙是讲卫生哩,又不犯法嘛!”
“还刷哩?哎呀,你这娃娃怎学成了个这?你把刷牙说的那么神!照你这样说,我和你爸也要学你的样刷牙呀?”
“你们要刷脑筋哩!”黑牛赌气地说。
老队长也动气了,他直起身板来,想大声说些什么,一阵猛烈的咳嗽终于使他什么也没说出来。他一边咳嗽,一边赶忙把那“偏方”——旱烟锅子,噙到了口角里,结果咳嗽更猛烈了,憋得老汉满脸乌青,上气不接下气,慌得黑牛赶忙上去给他捶背。
咳嗽停息了的时候,老队长已经没力气说什么了。他背靠在铺盖卷上,闭起双目,痛苦地喘息着。
老队长肉体上的痛苦加上自己心灵上的痛苦,黑牛简直难受的连气也出不上来了。他想:“我再给他讲抽烟对气管炎有害处,他会听吗?咳!病也许好治,老脑筋难改……”
他觉得很闷,便从这屋子里出来了。
他站在村头一棵老榆树下,望着星光下朦胧的连绵不断的大山久久地出神。全村人都睡了,看不见一星灯火。夏夜的风把他那梳得很整齐的少年偏分头吹得纷乱。在这沉重的寂静中,他突然好像听见地平线那边隐隐约约有些隆隆的响声。天很晴,不像是打雷。是什么呢?是汽车?是火车?是飞机?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声音好像是朝着他们村来的。少年特有的憧憬和幻想,使他忘记了一天的不愉快,惊喜地用眼睛和耳朵仔细搜寻起这些声音来;黑暗中他微微笑咧开的嘴巴,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一九七九年三月二十七日,夜。
(原刊甘泉县内部文艺刊物《泉》197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