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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的纯粹  ——张兆和致吴小如书简解读

来源:《传记文学》 | 宫立  2018年11月07日08:59

王欣在《张兆和研究述略》中写道:“除《与二哥书》所收张兆和的书信外,在《从文家书——从文兆和书信选》、《沈从文全集》、《沈从文家书》中也有书信散见,时间涵盖从1934 年到1979 年,以家信为主,大多写给沈从文,共48 封。”笔者近日在“吴小如旧藏——周汝昌、张兆和、周一良、周绍良、柳存仁等书信”专场,又找到张兆和的一封佚信,不见于上述集子,照录如下:

小如同志:

收到您寄来的从文当年介绍同宾同志到武汉亲笔书写的章草名片,确实是富有史料价值的文献,我同龙朱、虎雏看了都非常高兴,十分感谢。

希望能早日看到您的文章。此颂

撰安

兆和

一九九八. 九. 二十四

张兆和在信中说:“希望早日看到您的文章。”但最终写文章的并非吴小如,而是信中提到的“同宾同志”——吴小如的弟弟吴同宾——他在《文学自由谈》1991 年第1 期写有《沈从文的介绍信》。

关于“章草名片”,吴同宾回忆:

“1998 年9 月,我哥哥吴小如从北京来电话,说北京大学教授金克木先生请他到家里去一趟,有件东西交给他。小如去了以后,金克木先生取出一张大型的名片,是沈从文先生在五十年前叫我带到武汉大学交给金先生的。这张名片其实是一封介绍信,背面用墨笔写的‘蝇头’小楷(工整的小章草),把我介绍给金先生,托他对我进行关照。”金克木的女儿金木樱也曾回忆:“1998 年,父亲在旧书中发现了沈从文先生半个世纪以前给他的一张名片,上面有漂亮的毛笔章草写的小简,就托了吴小如先生转交沈夫人作纪念。”沈从文给金克木的信,作为附录刊于《沈从文的介绍信》文后,后来这封信收入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年12 月出版的《沈从文全集》第18 卷。

沈从文在给金克木的信中写道:“两昆仲和我都极熟。”的确如此,沈从文对吴小如、吴同宾兄弟都给予了不少帮助。

1947 年,吴同宾从清华辍学南下谋生,沈从文特意写信给萧乾、李健吾、邵洵美、金克木、王平陵、李广田,托他们照应吴同宾,“他本在清华读书,能写极好文章,两昆仲和我都极熟。还盼您当他个小弟弟看待”。除了写介绍信,沈从文还为吴同宾修改小说,并刊登在自己主编的副刊和文学杂志上。沈从文1950 年身处逆境时,也不忘叮嘱吴同宾:

“不管怎样,你不能放下笔,但事耕耘,莫问收获。只要一直写下去,会有结果的,你一定要写下去!”

吴小如1993 年专门写了怀念沈从文的文章《师恩没齿寸心知——悼念沈从文师逝世二周年》,文中说:“在林宰老的家里,我第一次见到从文先生,而且很快就成为沈门弟子。从此,先生为我改文章,并四处推荐使我的文章得以发表,终于把一家报纸的文学副刊交给我编辑,让我有更多实践的机会。先生就是这样提携、鼓励和培养一个青年学生一步步走向成长道路的。解放以后,我曾因教课中遇到疑难两次写信给先生,先生每次都不厌其详地写了长达五六页的回信,用毛笔作章草,写在八行彩笺上,密密麻麻写得纸无隙地,仍一如既往觌面清谈那样,娓娓不倦地解答我提出的问题”,“我第一次把文章寄给从文师,是一篇全面评论冯文炳先生作品的长文,题为《废名的文章》,后来发表在天津《益世报》的文学副刊上。文章发表的前夕,从文师把原稿退给了我,上面布满先生亲自用红笔增删涂改的墨迹,并有剪贴拼合处。同时附来先生的亲笔信,说明为什么要这样改,末尾还有‘改动处如有不妥,由弟(先生自称)负责’的话。”关于《废名的文章》一文,吴小如1983 年在《废名先生遗著亟待整理》也曾说:“1947 年秋,我写过一篇题为《废名的文章》的书评,简括地评价废名先生的全部著作,是经沈从文师修改后发表在天津《益世报》上的。事后先生对我说:‘你能把我写的东西全部看过,很好,只是有些地方你还没有看懂。’”

沈从文除了帮助吴小如修改并发表文章,还给他介绍工作解决生计问题。吴小如在《纵横文化五千年——漫谈学术规范和学术道德》中说:“比方说我在北大念书的时候,沈从文先生交给我一个报纸的副刊让我编,我每个月可以拿一点儿编辑费,这样我就可以养家糊口了。”他在《我所认识的沈从文》中也有类似的说法:“一九四七年,我听从文师的劝告,转学到北大中文系。不久先生便把一家报纸的文学副刊交给我编辑,每出一期,可以拿到一笔编辑费,这样可以解决我的部分经济问题,当时我已成为沈先生家的常客。”文中提到的“文学副刊”,指的是吴小如1948 年在沈从文的介绍下编过十个月的《华北日报》的文学副刊。

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2005 年,吴小如在《剧评比书评难写》中说:“乃至想我这受到沈从文先生提携和亲炙的及门弟子,也曾在书评中劝先生多写小说少发表杂感(最近读到《沈从文家书》,才发现张兆和师母也有这样的看法,而当时我之所以敢于斗胆直言,乃是根据林宰平老先生向我谈出的意见),而从文师并没有对我责怪,而是始终如一地关爱我、鼓励我。”“书评中劝先生多写小说少发表杂感”指的是吴小如1947 年所作的书评《读沈从文〈春灯集〉》中的最后一段文字:“最后我愿转述一位老诗人的希望,这位老诗人是沈先生最佩服的前辈。老人说:‘作者还是多写一些小说,以代替近来时常发表的那些论文式的作品吧。’在我,尤其企盼先生能多写一些像这本书里的故事。我觉得,用感情的缠绵熨贴与意境的蕴藉工巧,来陶熔一个富有玄想的青年人,比起那文荤确而义艰深、带有禅家机趣却还没有明确肯定的旨归,以及在故事中显得格格难容的议论,岂不更容易感到生命、意志和美的力量与可宝爱处么?”除了《读沈从文〈春灯集〉》,吴小如还写有《读沈从文〈湘西〉》,认为沈从文“在写人物志和风土记方面的成就,评价每在他的小说之上。《记丁玲》正续二卷,便是有新文艺以来传记文学中的一泓澄碧,一线曙光”,“一本《湘西散记》又奠定了他在写风土记方面的基石”,都给人以新的启迪。好玩的是,同《读沈从文〈春灯集〉》一样,《读沈从文〈湘西〉》文末同样对沈从文提出了批评性的意见:“作者此书的唯一缺点……格局狭隘一点,气象不够巍峨。”

沈从文1924 年陷入困顿时曾写信向郁达夫求助,郁达夫登门看望他,沈从文晚年曾对郁风说:“那情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后来他拿出五块钱,同我出去吃了饭,找回来的钱都留给我了。那时的五块钱啊!”当时郁达夫“在北大名义好听,有三百块钱薪水,可是教育部欠薪,每月只拿一成”。沈从文难忘郁达夫对自己的鼓励,吴同宾也一直不忘“沈师当年不遗余力地提携后进,像关爱子侄一样的热情呵护着我们这些青年学生”,吴小如也无法忘却沈从文当年对自己的“提携、鼓励和培养”。这样的传统非常可贵,值得流传。

最后补充一句,关于沈从文的章草(书法),吴小如在《沈从文先生的章草》中说:“从文先生的写章草,窃以为实受林宰老的直接影响。从文先生给我写的信,也都是‘细字飞毫’的章草,锋芒所及,一笔不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