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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法而努力地耕耘 一篇手稿档案中的李国文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王雪  2019年03月25日08:46

老作家李国文于20世纪50年代出道,“文革”的沉寂并没有减损他对自己创作能力的信心。他的小说作品张扬着理想主义的风帆,以人民性为创作依归,为他赢得了无数赞誉:1982年他凭借长篇小说《冬天里的春天》荣获第一届茅盾文学奖,2000年以杂文集《大雅村言》斩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

1986年,知名作家李国文离开工作了7年的铁路文工团,正式到中国作家协会履新,担任《小说选刊》主编。在中国现代文学馆的手稿库里,保存有一封1987年李国文在主编任上为声望颇高的《收获》杂志创刊30周年的题词:

虽然有只问耕耘,不问收获这句老话,但人们却常常寄期望于收获者多,埋头于耕耘者少。如果说近年来文学有所收获,可能因为较之以前略懂些耕耘。如果说,我们的文学收获还未有应该的,或者想象的丰硕成果,恐怕也和尚不善耕耘有关。为了《收获》更能体现出我们文学的收获,希望从事文学的一切人,努力耕耘,而且,耕耘得法。

回望自己走过的人生与创作历程,李国文将饱满的感情有节制地输出,告诉读者和世人,如果说自己在文学上取得了一些成就的话,那么其中的经验总结而言就是勤奋加天分,即得法而努力地耕耘。

语言是空壳,也是存在的家园。就让我们将李国文这段深思熟虑的话语与他的人生经历相对照,也许更能领会他的真意。

成败皆《改选》

1954年中国人民志愿军某部文工团创作组长李国文从抗美援朝战场归来,这时他只有24岁,在全国铁路总工会的宣传部做了一名文艺编辑。在这里,李国文写出了自己的处女作——短篇小说《改选》。小说以自然来稿的方式投到了《人民文学》编辑部。这时,一名刚刚从北大毕业的学生分配到《人民文学》,跟他一样是一名文艺编辑。这位小青年没有特约作者,从海量阅读通信来稿开始锻炼自己的鉴别力。《改选》被他发现了。再一看,不只这一篇,这个作者竟然一口气寄来了6个短篇。小青年心怀对文学的热诚给同样热诚的这位本市作者按照寄信人地址邮去了编辑回信,约李国文来《人民文学》编辑部见面。

李国文来了。

1957年7月号《人民文学》的头条永远属于《改选》。李国文一直在手里握着这封编辑来信,激动的心情在之后写成了文章反复表达。他用“文学摆渡人”的形象赞美编辑,他是真心实意的,很多年以后,他也拿起了总编的笔,在文学新人和文学新星之间,做起了不辞辛劳的摆渡人。这位小青年叫崔道怡,后来文学界的人们将他誉为京城四大名编之一。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因为《改选》出名,也因为《改选》遭祸,李国文随即被划为右派。既然他原属铁道系统,遂“自然”成为一名修筑铁路新线的劳工。他的汗水和韶光,都抛撒在川、黔、滇、晋、豫、湘和东北等地的荒山野岭上,抛撒在向前延伸的铁路的前端——原本没有路的所在。每一条铁路都有起点站和终点站,而这个劳工的生活,既没有新的开端,也没有旧的尽头。(参见叶楠:《李国文印象》,载《中国作家》1989年第3期)这个时候陪伴他的有两个男人,不离不弃。一个是崔道怡,另一位是曹雪芹。崔老师给了他自我肯定的信心:自己是有文学才华的!这个信念是他的依靠,在这个信念的鼓动下,他忍不住手痒,用别人的名字发表了几篇短篇小说。直到最后一篇被著名批评家李希凡发现,寻找作者。而曹雪芹,则是用一部《红楼梦》反复给他带来精神上的滋养。劳动之余,睡在泥地上,饿了,喝一碗酱油兑的水充饥。在一片呼噜声中,偷偷摸出一小本线装的红楼,每个字都熟悉到成为好朋友。这个时候的李国文也许偶然会想起几年前在朝鲜战场,自己在战斗间隙翻《契诃夫短篇小说集》的情境。

收获的七年

1979年对李国文来说是个重要的年份,这一年,他得到平反,从一名修筑铁路的工人变成了写作铁路的作家。但是,这名中国铁路文工团创作组的剧本创作员并没有将自己的创作局限在铁路主题与剧本体裁上。

铁路文工团的7年(1979-1986)是李国文收获的7年。此间他以催人泪下的短篇小说《月食》轰动全国,并获得1980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后来又以长篇小说《冬天里的春天》(1982)斩获首届茅盾文学奖。

《冬天里的春天》是李国文在蜗居里一笔一画写出来的60万字的大部头。他不能忘记自己看到这部手稿变成样书时的情景:

我还记得1980年的春天,有点冷,有点风,有点沙尘暴的一个傍晚,我从社里的发行部拿到刚从印刷厂拉回的样书,这是我平生的第一部铅字印刷,而且是人文社出版的,是我自己写出来的书,那份难以言表的激动之情,可以想象得知。管书库的一位大姐,看我愣在那里发呆,关心地问,你没有什么不舒服吧?接下来,我来到出版社拐弯的南小街一家小饭馆,时值下午,客人尚未上座,我选了一个避人的角落,要了一小壶酒,一小碟花生米,捧着那本带有油墨气味的新书,尽管我努力压制住自己,但眼泪还是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李国文:《楼与人的记忆》)

如果说这两个有影响的作品是他过去几十年生活的结晶的话,他的另一部长篇小说《花园街五号》(1984年初版),则紧扣时代脉膊,在改革开放初期的中国引起巨大反响。这部小说先后被改编成电影和电视连续剧,一时间成为国人的热点话题。尔后他又创作了由系列短篇合成的长篇小说《危楼记事》,其中《危楼记事之一》又获1984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累累硕果见证了李国文蛰伏后的爆发,他一跃成为知名作家。恰好,80年代是中国文学发展的一个黄金时期:“那时,还真有些盛唐景象,我赶上了新时期文学开始以后的一个小说旺季。那时候,与今天的这种全社会对于文学的淡漠大不相同。斯其时也,一篇东西问世,立刻产生回响,今朝金榜题名,明日衣锦还乡,作家成名的速度,称得上立竿见影,比蒸馒头、烙大饼还来得快。”(李国文:《李国文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22页。)

这个时候,他开始以一种细细的钢笔写一种类似隶书的字体,透露出心细如发的工整和郑重,查看他这个时期的代表作,比如《花园街五号》,有的版本前面印刷有一张作者的手稿,上面的字就是这个样子。我们看到的这份他为《收获》的题词也正是这种风格。

勤奋可以理解,那什么样的创作才能称得上“得法”呢,李国文给出了一个自己的例子。他说:“我在写作《冬天里的春天》时,抱定主意,尝试变换长篇小说的传统写法,不是按照人物成长,故事进展的A、B、C、D时序,逐年逐月,一路写来,而是打乱顺序,时空交错,以C、B、A、D或B、D、C、A的架构,通过主人公两天三夜的故乡之行,来叙述这个延续将近40年的爱恨情仇,生离死别的故事。这种写法,至少那时的中国,在长篇小说领域里,还没有别的同行在做类似的实验。因此我想,这部并无多少过人之处的作品,若不是写法上的这点‘新意’,会入评委的法眼吗?”(李国文《我为何早就不写小说》)

机智如斯、真实如斯,这些“勤奋而得法的创作”,这些“真人真语”很多都是写在印有“中国铁路文工团”的稿纸上,它们是这样多,又是这样好,它们一半来自修了22年铁路带来的写作和精神上的双重压抑,另一半也跟这里相对清净的创作环境有关。虽然这里曾经主办中国铁路文学奖,文友们可以借此互通有无,但基本上还是比较封闭。“那时我所属单位为中国铁路文工团,与首都文学界少有来往,偶尔碰到一起,寒喧几句,姓氏、名声、面孔、职务,常常吻合不到一起。”(李国文《我为何早就不写小说》)

没有满座的高朋和若市的门庭,对一位作家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