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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对生命原力的汲取与赞美

来源:《诗歌月刊》 | 陈先发 黄涌  2019年03月26日09:16

黄涌:今年是海子逝世三十周年,谈论这样一位早逝诗人,其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但我们的传统向来以死为大,故每逢忌日,诗坛上总会掀起一阵“海子热”。作为一种文化现象,海子已经被符号化了。今天我们谈论海子,不仅仅是在谈论作为诗人的海子,还应该包括文化现象学上的海子。只不过,很多人可能更感兴趣的是诗人眼里的海子形象。我比较感兴趣的是,你是如何看待海子?

陈先发:海子必是个名传千古的诗人——虽说时间维度上的事比较难预判,但我坚信他是个名传千古的诗人。海子短暂的一生,激烈得如同一场自燃般的写作,是与当时文学的恶趣味、文学的恶习之间的一次决斗。他诗中充沛的生命原力、生命热忱,在语言上是不设障的,简单明了,即使是缺乏阅读训练的读者也抬腿可入,它是一种在“语言底座”上生生不息运行的诗歌。谈论海子,不是困难,而是我们有没有勇气承认,就在我们触手可及的庸常尘世,仿佛就在我们的邻居中,有一种将流传千古的传奇在诞生。虽然我不能将海子称为伟大诗人——按我的理解,因为逝世太早,他缺少诗学建构上的复杂性和丰富性。他并非我所倾心的那一类诗人——但他的名字,足以与我们民族语言史上最杰出的诗人列在一起。

黄涌:应该说,影响海子诗歌写作的因素有多种。有人曾将海子的写作分为前后两个时期,而我更愿意把1987年海子阅读尼采看作是一个节点。海子早期的写作(我这里所说的早期是指海子成熟期的写作,不包括他大学时出的那本《小站》),深受戴望舒翻译的洛尔迦影响,带有歌谣体特征,后期则有很多“暴烈”的成分。你是如何看待海子这种不同时期的写作?

陈先发:确实,我在海子身上看到谣曲中的洛尔迦、乡村知识分子气质的叶赛宁、在疯癫渐渐冷却中返乡的荷尔德林、心灵始终处于酒神状态的尼采。他时而是他们中的一个,时而是他们的复合体。但你讲他写作的不同时期,我没有系统研读过,没有读到他明确的分段特征。

海子是个阅读接受程度很高的诗人,在不同审美能力的人群中都能被理解。海子诗歌最本质的东西,是一种炽烈淳朴的生命热情,一种我姑且称之为“生命原力”的力量,冲动又沉醉,尼采讲的酒神狄奥尼索斯——审美维度上的酒神状态。海子精神导师之一的荷尔德林,也多次谈论过这种醉醒交加、人神共享的酒神状态,事实上,庄子、嵇康、李白等人也大致可归于此一途。海子跟他们又有不同,海子是一种未成年人、未被规则化制度化的生命的酒神状态,赤子的味道更重些。从审美的酒神状态这个切口,我们能更好理解海子身上和笔下的一些混乱、谵妄、呓语,但不能把这些视作他诗中的杂质,这恰恰是他本质的一部分。是生命力在失控状态下的另一种表达,有本真的意味。

黄涌:海子生前在诗坛上遭遇过“不公正”对待——他的写作曾招致过多位诗人的批评,例如他的长诗写作就曾引起过非议。说到底,当时诗坛对海子抒情式写作是存在偏见的,这种偏见很大程度上,我想可能源自诗人审美趣味上的差异。你是如何看待这一“不同”?

陈先发:一个诗人所有的遭遇,事实上都会成为他自体丰富性的一部分。从我们作为观察者的角度,恰是一种幸事,能看到一些被掩盖被遮蔽的东西。海子是个与文坛陋习恶习水火不相容的人,他受到所谓不公正待遇,就更好理解了。你所讲的所谓“偏见”与“不同”,改变了海子什么吗?或者说改变了我们对海子的认知吗?都没有。文学史本身,有一种深刻的理性机制来处理这些纷争,清理这些沉渣浮沫。当然,对海子批评、否定的声音,也应该存留和被听到,这才是正常的审美力生态。好的生态就应当光影交织,正如我们每个人,包括海子本人和那些批评者,甚至包括那些刻意攻击他的人,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是光影交织的。

黄涌:从诗歌史角度上看,海子其实是一个奇异的存在。与新诗诞生初期几位早逝的天才如朱湘、徐志摩不同,海子的写作体现着生命本初的原力。他对语言敏锐的直觉以及对原始意象的热衷,都将汉语写作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诗人臧棣曾评价海子的写作是“寻找中国诗歌的自新之路”并认为“(海子)是少数几个能够给当代诗歌带来遗产的大诗人”。你觉得海子对当代诗歌写作的贡献在哪里?

陈先发:从当代诗歌史的维度,北岛等人的朦胧诗更多是在社会启蒙的框架之内,海子是生命启蒙的范畴,是脱开社会秩序和制度因素,真正从自然状态下去观察和赞美生命原力的。你读他的诗,清浅炽热,像蓝色的溪水,充溢着赤条条无牵挂的天真。相较而言,顾城的天真,是安静而倾向想象力的,海子的天真是躁动而多血汁的,是一头撞入而不计后果的。他对生命原力的汲取与赞美,是更为本质也更加彻底的。

海子诗歌从不过度让位于修辞,他的语言技法单纯,因诗中包藏的“生命原力”充沛,具有强烈的情感冲击力,始终以生命本体、生存意志为诗之核心,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大批诗人过于重视语言“趣味”、展开技法竞争的写作格局中,不啻是一服清醒剂。我记得海子写过一篇文章,借剖析荷尔德林之名,对“趣味之诗”进行了一次讨伐。当然,直到现在我仍认为,他的诗学与他所反对的诗学,构成了审美实践的多样性与丰富性,而这种多样性恰是新诗探索最重要的成果之一。

正如尼采的酒神精神中包含着悲剧精神,海子的作品中,悲剧精神的盘踞可谓之诗核。他倾心于一种“丧失感”,家乡的丧失——海子曾写道:在故乡比在任何别处,都更像一个陌生人。由这种丧失感,触发荷尔德林所谓诗人的天职在于返乡一途。这种丧失感,在海子笔下是痛彻心扉的,包括他常写的土地、爱情等,都可以作为家乡二字的一种化身来看待。要谈论他的诗,丧失感是一个不该绕过的核心概念。

黄涌:海子曾写下这样一句诗:“我要做远方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短暂的情人。”在今天这样一个被称为知识贬值、信息爆炸与物质过剩的时代里,你是如何看待年轻一代阅读海子的意义?

陈先发:这个时代被过度堆积、过度消费的信息所累,每个人似乎都被远超出内心所需的信息裹挟与强迫着,大量的时间、生命力,被网络上真伪莫辨的、情绪化的事件和观点消耗着,人与自然疏远了,理想主义黯淡失色。年轻一代多读点海子,感受一下阳光像带血的鞭子抽在地上的强烈生命气息,感受一下以梦为马的理想主义的灼热体温,在语言中亲近一下温暖的果园……多好啊,抵挡一下网络时代的虚无。似乎在这个时代,“远方忠诚的儿子”快要绝迹了,虚拟空间正在消灭遥远和不可知对人的诱惑,生存的价值指向趋向海子的反面,许多人要做的是“远方短暂的儿子和物质忠诚的情人”,希望会有一轮觉醒发生吧。另外,我不认可“知识贬值”这个判断,是原有的价值评判体系崩溃了,有创新倾向的知识不仅没有贬值,反而以前所未见的速率增殖,知识和理念改变世界的力量也似比任何历史阶段更为迅疾与强悍,网络对人群的动员与集聚能力空前强大,我只希望这种力量不要弱化个体生命的独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