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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陈超的青春岁月:校园生活与爱情(附日记)

来源:中国诗歌网(微信公众号) | 霍俊明  2019年10月28日09:58

五年前,2014年10月30日,诗人、诗歌批评家、大学教授陈超以决绝的姿态作别人世。

10月27日,是陈超的生日,我们再度想起并纪念他。

作为诗人,陈超保持先锋性,尖锐而不懈探索。作为诗歌评论家,他专注于诗学理论建设,从他的研究可大致了解中国诗歌近三十年的发展和流变。关于自身的创作,他这样总结:

“我走过了从理想主义者到经验论者,从主要写‘自我意识’到更多地写‘生活和事物纹理’的写作历程。我想,它们之间的差异性,统一为我对人、母语和大自然的永远的热爱。”(《热爱,是的·后记》)

1958年10月27日,陈超出生于山西太原一个普通知识分子家庭。在那个特殊年代,陈超的童年不会缺少饥饿,但也同样“富裕”。由于家庭影响,尤其受到有着文学梦的母亲影响,陈超从小酷爱读书,十几岁便开始写旧体诗。1972年,高中未毕业的陈超成为下乡知识青年,生活虽贫苦,但丰富的“地下阅读”为他日后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1975年,陈超进入石家庄拖拉机厂的齿轮车间,两年多后,1978年初,陈超考入河北师范大学中文系。幸运的是,那也是中国诗歌的黄金时期。大学时期,陈超开始自觉性地创作诗歌与评论,终其一生。他摒弃掉书袋式的、词语堆砌的评论,而是用诗人的敏锐感受力和文本细读的方式解读诗歌,并创造了独属自己的诗学体系——生命诗学。虽然因“诗评家”身份过于显著,陈超诗人的身份几乎被忽略,但其诗歌与理论一直相互滋养、并行不悖,最终,他完成了为诗的一生。

陈超逝世后不久,他的学生、诗评家霍俊明开始搜集、整理陈超的大量日记、书信和影像资料,重读他的诗歌和诗学著作,在2015年整理出版了陈超诗歌合集 《无端泪涌》,2018年出版了近50万字的《转世的桃花——陈超评传》。这部巨著,既是学生对恩师一种报答和交代,也是对中国现代诗歌的一种反思和引导。《转世的桃花:陈超评传》将殉道者“粉碎的身体重新抬回地面”,但霍俊明同时又将自己撕裂了存活在文字中间,两份剧痛由一束诗歌的圣光融汇在一起。(雷平阳语)

今天,我们从《转世的桃花:陈超评传》中选取描写陈超大学校园生活与爱情的两个篇章,一览他的青春岁月,缅怀这位不可多得的杰出诗歌评论家。

陈超的大学时代

1977年,陈超在石家庄拖拉机厂

穿着海魂衫弹吉他的校园诗人

静静地,把超重的担子挑起

让黑色的斜影留在身后

携着手,跨出0.85米的大步

朝着新的灿烂的晨曦

——陈超《坚定地向着未来》(1980)

大学期间,图书馆成了陈超唯一的绝好去处。在蒙尘多年的光线暗淡的图书馆里,陈超将堆砌在潮湿墙角的诗集,尤其是外国诗人的诗集,如获至宝而又小心翼翼地打开,将那些打动他的诗行记录在他的黑色或绿色的笔记本上。随着朦胧诗的热潮和文学传播限制的宽松,图书馆中的书籍数量与日俱增,而陈超也得以开始接触大量现代主义诗人作品,其诗歌写作风格也开始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在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的诗歌的黄金时期,陈超也在私心里想成为一个诗人,因此,在大学期间陈超的诗歌阅读量是惊人的。

1979年夏天,陈超拍过一张照片,穿着海魂衫弹吉他。富有音乐天赋的陈超曾在不多的场合给亲友和师生展现过他充满磁性的歌喉(按照大解的说法陈超的嗓音像是沙尘暴但是又有磁性)。陈超会弹扬琴,拉小提琴。再次翻开照片,阳光正打在这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憧憬着未来的脸庞上。热爱,是的!他带给我们太多温暖的记忆,还有萦绕于怀的歌声。

1978年冬天,以河北师范大学中文系为中心,在石家庄成立了一个跨校的大学生诗歌社团——“新松诗社”。“新松诗社”的基本队伍以河北师大七七、七八级文科大学生为主,1979年以后又有各年级新生陆续加入。此外,还有河北化工学院、河北机电学院、河北教育学院、河北医学院的一些诗歌爱好者。当时河北师大校团委、学生处已经指定了诗社社长,但筹备会上被学生们否定,决定投票选出诗社社长。1980年11月《新松》第一期出刊(油印,16开,约印三百册)。陈超作为河北师范大学“新松”诗社的社长主持了成立大会。这次成立大会陈超得以结识了诗人曼晴、刘章、旭宇,中文系的冯健男教授以及刘绍本、唐文斌等老师参加,甚至校长也到场讲话。会上不仅朗诵了曼晴的《黄河行》、刘章的《北山恋》、王洪涛的《三门峡之歌》、旭宇的《古墓上的鲜花》,还集体朗诵了陈超的诗作《让我们行动吧》。会上陈超还唱起了歌曲,掌声一片。随着《新松》的影响,已经不局限于诗歌,而是涉及小说、散文等各种文体,并且《新松》与当时省外高校的民刊也取得联系,比如东北师范大学的《北方》、武汉大学的《我们》、中山大学的《红豆》河北大学的《琴泉》等等。他们一起参与和见证了那个火热的诗歌民刊时代。于是,《新松》从发展的需要由诗歌刊物转为综合性文学刊物,也随即更名为《崛起》。《崛起》前后出过两期(16开,铅印)。

通过阅读,陈超开始在书信和日记中写诗,记读书笔记,并开始写一些短文。

1980年4月,陈超在《大学生文选》中首次公开发表诗论《做个人真实情感的歌手》。1980年9月,在石家庄市文联主办的刊物《新地》发表短诗《伞花》。1981年1月8日的《河北日报》发表了陈超那一时期的理想主义朗诵诗《坚定地向着未来》。

不再为昨日的伤口啜泣

把它深深刻进心底

昨天之后是无数个明天

未来的路

等着我们开辟

历史在艰难地寻找伴侣

祖国急待插上羽翼

现实不允许我们

要求过多体恤,无休无止地叹息

你脚下的大地还是多么贫瘠

擦干腮边的泪滴

该逝去的……就让他逝去

革命不能在剧院里排演

复仇的目的在于勘探生产力

秋天没留下红硕的果实

快抓住春天莲勃的新绿

昨天失去的

向明天索取

泪,沉重、灿烂的泪

要流就流进血管里

静静地,把超重的担子挑起

让黑色的斜影留在身后

携着手,跨出0.85米的大步

朝着新的灿烂的晨曦

1980年2月

1980年初春,一个家在北京的同学杨兵带回来地下民刊《今天》和《沃土》。尤其是《今天》对当时的陈超产生的影响不啻地震,那种完全不同以往的诗歌方式为陈超打开了另一个窗口。多年后,陈超也注意到当年的很多民刊都被《今天》的强大潮水给淹没:“《今天》已经进入史册,其实被遗忘的民刊《沃土》,实际上也非常棒。其中有一个诗人谭健是很优秀的。他放弃写诗后考取北大博士,从事古典诗歌研究。后来才知道,这个人是萧乾的儿子萧驰。”

大学期间,陈超完成自制诗集《解冻》。“解冻”这一词自然让人想到在“文革”时期秘密流传的苏联作家爱伦堡的小说《解冻》。“解冻”无疑也成为一个时代结束而另一个时代开始的最好象征。而与社会转型一同发生的,还有青春生命的解冻和诗歌创作的解冻,舂天,终于在被长期寒冬搁置之后降临了……除了能够接触的民刊,陈超还通过尽可能多的渠道(比如省图书馆和师大图书馆的《世界文学》《外国文艺》《国外文学》《译林》《美国文学》《当代苏联文学》等刊物)阅读了一些世界文学作品,那是一个文学阅读饥渴的年代。1980年底陈超读到了袁可嘉、董衡巽、郑克鲁等编选的《外国现代派作品选》,“我们整日处于‘跟上翻译’的快意阅读中”。当然,对陈超产生重要影响的是诗歌。尤其是《世界文学》1979年第4期上卞之琳译的瓦雷里的《海滨墓园》和《外国文艺》1980年第3期赵萝蕤详的艾略特的《荒原》,被深深震撼了的陈超,把它们都抄录在了日记本上。穆旦(查良铮)译的普希金,钱春绮译的海涅、拜伦,戴望舒译的洛尔迦,以及聂鲁达的诗都宛若诗歌的森林和花园让陈超流连忘返。当然,限于翻译的尺度尤其是残存的意识形态的影响,那时的诗歌翻译仍然是有局限性的:

“按照主流意识形态的价值尺度,聂鲁达有所谓的进步性,所以在中国并没有遭到全面封禁,特别是类似于《伐木者,醒来吧》《马楚·比楚高峰》这类作品。但是他的那些关于爱和绝望的爱情诗就翻译得很少,和‘性’有关的东西也被选本自动选掉了。当时读的主要还是那些能够和中国革命或者苏联革命相呼应的作品。除了聂鲁达、波德菜尔早年马雅可夫斯基以外,还有点超现实主义诗人的作品。这些人曾经是共产党员,所以作品并没有被全部的屏蔽,譬如说艾吕雅、阿拉贡。还有一些接近现代主义,但是又不是。比如说俄罗斯的所谓的响派诗人沃兹涅辛斯基,作品有很多现代主义的元素,常常以变形乃至怪异的方式写生命内部的震荡。”(2013年3月17日陈超给姜红伟的信)

1982年到来了。新的一年开始的时候陈超除了主要看一些哲学和历史书籍(比如《忏悔录》《中国历史纲要》)之外,还把精力投入到了练琴当中。此时也是陈超学术研究的起步阶段。《河北师范大学学报》(社科版)第4期发表诗论《试谈鲁迅早期的新诗》。1983年2月,《河北师范大学学报》(社科版)第2期又发表了陈超的论文《论闻一多诗歌艺术探索的得失》。1983年10月,《飞天》发表诗论《新的阳塞》,该文被《新华文摘》第11期全文转载。《试谈鲁迅早期的新诗》一文,方法独特、角度新颖,对鲁迅的诗论、早期六首现代诗的解读以及对时代思想语境和现代诗的生态辨析的历史定位已经非常准确、深入、透彻。这早已超出了同代人和在校大学生的评论水准(陈超投寄此稿给学报编辑部的时候还未大学毕业,文章署名是“中文系学生陈超”)。“从上边我们谈到的六首新诗可以看出,他不是像有些诗人那样苦苦地向贫乏的内心搜求感受、甚至神经质地折磨自己,力求折磨出奇特的感受来,而是用鹰隼般的目光攫取一切,抨击那些‘黑如墨的梦’、糟蹋鲜花的苍蝇以及愚顽不化的复古主义者。值得提出的是,鲁迅早期新诗创作,能把深刻的现实和战斗的理想互相渗透,热烈地讴歌直理,号召人们把握现在,坚定地向着明天。这些诗虽不乏时代的苦闷,但总起来看,并没有表现过多的伤感和冷漠,既有战斗、冷峻,又有点儿温柔、热情。鲁迅不是为写诗而寻找感受,他的诗是久埋在胸臆的、不得不裂骨爆发出来的声音。正因为这样,他早期廖寥六首新诗每一首都有一个新的落脚点——主题,有新的发现;题材换一个新的角度;每首诗都能给人以新的感受,令人进行一番思索。鲁迅新诗的特点还表现在语言上,是纯粹口语式的创作,清新明快,自然深刻且富有一定启示性。按照通常的说法就是读着顺口、听着顺耳,是真正打破传统诗束缚而又绝无欧化倾向的大众语言”“鲁迅新诗产生于中国新诗的幼年阶段,当然难免有稚嫩甚至粗疏之处,这一点稍有文学发展常识的人都会理解。鲁迅站在大众立场,在新诗刚刚出土就注意到它的战斗性,大众化问题,实在教人钦敬不已”。尤其是《论闻一多诗歌艺术探索的得失》一文,陈超深入阐释了闻一多新格律诗的“三美”(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的主张及其实践,可贵的是注意到了闻一多新诗理论与实践之间的复杂性和一些龃齬之处体现了诗歌创造与诗歌理论的辩证关系,也回复到了诗歌本体的依据和创作规律:“这些形式严整典雅,其佼佼者做到了整齐中求变化,凝重中求放逸,显得错落有致,颇见风采。虽然它们的作者宣称‘要戴着脚镣跳舞’,主张新格律诗每行字数应整齐,但在实际创作中,他却常常‘立法自犯’,不断构筑出新颖灵活的排列形式。”尤为难得的是这篇早期的论文不只是闻一多的个案研究,而是从现代诗歌史的谱系和场域出发,论据坚实、视野开阔、运思独到、文气贯通,具有强烈的问题意识和反思精神,比如指出闻一多和何其芳新格律体诗歌(现代格律诗)理论与实践的各自得与失:“回溯我国诗歌发展源流,就会清晰地看出,诗歌前进的趋向是由整齐到变化,这种趋势不会到新格律体就停止。这里需要多说几句,20世纪50年代初,热心的何其芳同志曾努力倡导过建立‘现代格律诗’,想通过格律化的道路增强新诗的音乐性,达到民族化目的。他的主张与闻一多的新诗格律大同小异。他比闻一多高明之处在于:只求新诗每行的‘顿数’一致,有规则地押韵,而不以每行整齐字数的建筑美’为建行的主要原则,节与节也仅求大致匀称。这些基本意见集中在他《关于现代格律诗》一文。但是,艺术生产有其自己的规律,历来都是诗产生格律而不是格律产生诗,这一点又是他逊于闻一多之处。”

随着文化语境的转换,这一饥渴式的单向度吸附式求问于西方文学和文化阅读自身也发生了值得深入反省的问题:

“对于时下的诗歌写作和诗歌主张,我越来越不满意,甚至反感。其不正之处主要有两端:一个是追求现世现报,以临时性的策略术语武装自己,抢占时代舞台,越是对西方文明不了解的人越是起劲地响应西方学术新动向,致使那么多学中文的人都走到了中文的反面,连专门谈论中文的文章也一概使用西方术语,似乎离开了‘话语’、‘语境’、‘小叙事’、‘权力’、‘及物不及物’、德里达、福柯、利奥塔、罗兰·巴特就谈不了中国的事,似乎谈论这些东西的人的知识背景是希腊文、拉丁文、英文、法文、德文、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罗格斯、《圣经》、阿奎那、笛卡尔、斯宾诺莎、康德、黑格尔、叔本华、尼采……但我敢肯定他们对此知之甚少。因此可以说种种时髦的理论修辞的泛滥已经到了恬不知耻的地步。这有违知识分子自我反省、自我怀疑、自我批判的道德传统。另一个不正之处是只知有文,不知有道,在写作与思想之间、写作与哲学之间、写作与历史之间、写作与文化之间、写作与伦理之间,甚至写作与语言之间(这说起来荒谬),既无发现,更无创获。”(1997年5月24日西川给陈超的信)

陈超的爱情

1983年6月14日颐和园,陈超和栖栖第一次合影

二十岁出头、精力充沛、身体健硕、才华横溢、头脑独立的陈超当然也渴望着爱情,“没有爱的青春是苍白的”(陈超诗歌,未刊稿)。

但是对于爱情,陈超是非常审慎的:“爱情会使人崇高,会使人做出连他自己也感到惊奇惊喜的事情,我渴望着爱情,那种不带有怜悯与功利性质的爱情,姑娘们是庸俗而多疑的,真让人扫兴。”(日记,1981.10.15)

陈超一直在等待着那个真正让他心动、让他爱一辈子的女孩出现。

那一天,终于来了。“一件礼物,爱情的礼物/完全是不请自来。”(西尔维娅·普拉斯)

竟然是在即将毕业的这一年,居然是在陈超即将生日的前三天。

1981年10月24日,她出现了。这是典型的一见钟情式的爱情。10月25日凌晨,即将迎来二十三岁生日的陈超在日记里写下一首诗以纪念两人相遇的神奇一刻,响亮而深情的乐音在心中和耳侧激荡不已。

多么玄妙,多么神奇

你文静地坐在我身边

我粗犷地闯进你心里……

原谅我,而且爱我吧!

浑身都是凶狠的基因

可心,我的心是一片善和力的苑地

奥涅金多么不幸

我,忘记了为他哭泣。

没有爱的青春是苍白的

我在想着你,想着我自己

该是维纳斯作祟吧?

——我并不是轻佻的柳絮

那么,让我爱着你吧!

永远永远地……

从今天起

xīxī,你的名字真美丽

像你诚实、安静的姿态

搅沸我胸中爱情的潮汐!

——眼睛在耳语;

周围走过许多……姑娘

只是走过,过了,我从不思议;

而我们今夜相识了,那么甜蜜

那么灵秀,那么迅疾

我抓着一头乱发问自己:

奇怪,好像在哪里遇到过xīxī

是在……幻梦里,诗歌里,乐曲里;

啊!淡绿色的生物电波告诉我

我们的灵魂传递爱的信息

已经——几个世纪

感情被理智绊羁

理智终向感情屈膝

这就是真正的爱

风样轻盈,冰般严厉!

我爱你!永远地

让别人去哂笑我“一见钟情”吧

第一眼看到你,我坚信

只有你的爱才使我粗野不驯的心

风和日丽

这一偶然而命定的时刻,犹如一场童话般的梦的开始。“没有一丝犹豫,我多么幸福,能在茫茫人海里找到另一颗心。我确信,我们在冥冥中等了二十一年。她真纯洁,像我过去了的那些日子。”(日记,1981.10.26)

她,就是杜栖梧——栖栖,西西,xīxī。

此刻,让我们拨转时光的指针,再听听那个二十三岁青年怦怦跳动的心脏吧!

这时的陈超完全处于初恋的潮水般的冲涌之中,诗歌和通信成了爱情乌托邦的信使。

20世纪80年代初,陈超与栖栖通信时的信封还比较小,邮票还是四分钱的,有的邮票上有电塔、电网的图案,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社会特色。

陈超从河北师大寄给栖栖的信一般是寄到石家庄平安路的河北省水利规划设计队。

其中一封信的邮戳是3月4日,不是用的信纸,而是来自日记本(纸页能够拆装的那种)。兹录如下内容以还原那一段极其难得的爱情经历。

1983年10月,陈超与栖栖结婚照

▲我真想让你靠在我热烘烘的胸怀里睡熟,梦见鸽群和一片水竹,梦见太阳细密的光束洒落在三月芬芳的田野。看得出来,昨夜你疲倦极了,并且有些忧郁。我真想让你靠在我宽厚地胸怀里睡熟,在粗犷地呼吸和温和的声音里追回你童年的纸鸢,然后我们一起又把它交给遥远和狂悖。

▲我们在一起,什么都不怕。我们的力气好大啊!我们都很理性很勤勉,我们总会做出该做的一切来的。真的,我决心学会许多许多的生活本领,让妹妹感到所有事都是完满的;我决心戒烟(按“条约”办事)。因为我时时感到不安,为着我不能像个很会持家的人,很会生活琐事的人。过去,我瞧不起这些琐事,现在我意识到正是它们成了温馨的生活。

我必须学会这些,一点一滴。容我点儿时间啊,妹妹。我终会承担起该承担的一切:属于男子汉的“管理范围”的事体。

▲世界上多好,有了我妹妹。我们从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起,就相互等着,等着春天一次次来了,又一次次去了,一直到第二十三个年轮,才走到一起。你只等了二十一年,你是幸运的,而我,等你等得好苦啊。

遇到了,永不分离,任什么都割不断:我们紧紧拥抱,感到了“家”和“亲人”的真正含义。

▲认识我,在你单纯的心的田畴里,深深翻起了带血的诗行。我常常感到突然袭来的悲怆——每当对你说起我过去了的日子,说起我心的另一面那冷冰冰的力量和热烈地绝望。我也不该给一颗孩子的心带来任何不安和忧虑,但我毕竟没能做到。对于我最爱的人,是该敞开任何一个隐秘的角落的,你希望我这样坦率。

然而,你爱我,你什么都不怕。你是做了怎样艰苦的思索才毅然决计,跟着你的哥哥去开拓生活呢?

你是聪明的——我有一颗人的心。

▲当我说:“你是我的”,你知道吗?我总是感到一阵幸福的酸辛,我不得不久久地望着你,你的深深的眼睛,那两颗潮湿的星星。因为,我怕忧郁我的“不规”招来灾祸,只留下你一个人和一个恐怖的回忆。命里注定我是要撕破天空的衣服,使它露出黎明来的人,倒不因为我想做个英雄或“狂人”,不为什么,只为公平地生活。

我们大家都是人,都该尝尝自由的味道。

▲眼下,什么都不愿想不能想不愿做不能做。先做个人吧,堂堂正正地活着,努力为祖国工作,深深地爱着一切对祖国有益的事和人。

努力创造幸福,我和妹妹的幸福。

努力学习,一切自认为有用的东西。

▲我身上的一切过失都要让你原谅,栖栖,如我的莽撞和任性。我的那些令人气恼的话你不能气恼,我的粗枝大叶你还得来补救。什么时候也别忘了,你是我最爱的人,没有你,再好的境遇也会黯淡,再明亮的天空也会布满乌云。

我是你的,你的笨孩子,忠诚又粗野。

▲真没想到,爱情竟然是微笑和眼泪,幸福和忧伤凝成的晶体。过去不晓得的一切,不可理解的一切,今天实实在在都感到了,深深地。

甚至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在妒忌,妒忌谁?不知道。也许是有谁望着我的妹妹了吧?这要小心他的鼻梁才好!

▲然而我知道,对于我们两人,对方就是生命,谁也离不开谁,或者能离开——一方已经死去。

我听见你呼唤我了,呼唤我回到你的心——我的家里。

我想你,我想你……想。

▲想。

▲祝一切不愿做模范丈夫的人——身体健康!

2006年5月3日,陈超与栖栖在石家庄植物园

我们拉着手走了好远呵,朝那星光闪烁的单纯而丰富的世界。我们走着,像一对未谙世事的孩子,一对很不本分的大孩子。然而,我们毕竟已经长大,已经百分之百的成熟,过惯了暗淡的夜晩和夜晩一样的白天,我们创造着甜蜜和明朗,忠诚和信念,创造着真正意义上的人的生活。扶桑伸长了颈项望着我们祝福。宁愿交出我的眼睛,也决不交出那个爱情自由飘浮的下午。

我爱你。我们的爱情简单得像一次方程式。什么都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就这么倾听对方内心的回响,就这么谈出自己的缺点,谈出心灵里最可怕的色彩,这就足够了。“无论在哪儿遇到你,我都会爱你的,是的,你一个人,我的朋友。”——我常常在心里这样想。

我们不是英雄,我们在努力做一个人,一个大写的人。我们要注意人类一切美德,并尽力占有它们;尽管作为动物的我们有其也许是终生不可克服的缺憾,有庸俗的一面,但这没有什么,如果它并不妨害我们之外的人的利益的话。凡是可能去追求的幸福,我们都要去追求,凡是人能忍受的艰辛,我们都要能忍受。富于幻想和求实精神;充满热情而沉着冷静;热爱生命和敢于牺牲;尊重传统又崇尚叛逆,这将是我们的准则,我和我的朋友(小妹妹?)的准则。

我们要善良,要富于同情心。我们决不软弱,谁怕在自己的敌人面前淌几片血呢!我当然希望过平和的日子,但风暴袭来的时候,我的堡垒一样宽厚的胸膛会高高隆起的!我学会了心平气和地忍耐,学会不再骂人,学会用人们喜欢听的音调和态度讲话,现在,这一切都不再感到别扭。一个粗俗的男人,就是这样轻易地变得温和了。我的上帝!

当晚风开始耳语,晚霞在天空发排出一行行可爱的密码,朋友,你正在想念我吗?在一个个甜蜜而痛苦的夜里,在一次次蔷薇色的叹息里,朋友,你正在呼唤我吗?就是呼唤那个皮肤粗糙,嗓音沙哑,喜欢不安静,并且极度发展了人类的积极方面和消极方面的陈超吗?

你要的书已借好,星期三系里如无活动,当送去。

陈超 12.21

经过不断的书信来往和偶尔的见面,两个人的感情终于逐渐明晰起来。

陈超诗选

我看见转世的桃花五种

桃花刚刚整理好衣冠,就面临了死亡。

四月的歌手,血液如此浅淡。

但桃花的骨骸比泥沙高一些,

它死过之后,就不会再死。

古老东方的隐喻。这是预料之中的事。

年轻,孤傲,无辜地躺下。

纯洁的青春,在死亡中铺成风暴。

如果桃花是美人,我愿意试试运气。

她掀起粉红的衣衫,一直暴露到骨骼。

我目光焚烧,震动,像榴霰弹般矜持——

在最后时刻爆炸!裸体的桃花第二次升起

挂在树梢。和我年轻的血液融为一体。

但这一切真正的快乐,是我去天国途中的事。

我离开桃林回家睡觉的时候,

园丁正将满地的落英收拾干净。

青春的我一腔抱负,意兴遄飞。

沉浸在虚构给予的快乐中。

我离开床榻重返桃林的时候,

泥土又被落英的血浸红。千年重叠的风景。

噢,我噙着古老的泪水,羞愧的,炽热的。

看见喑哑的桃花在自己的失败中歌唱。

唉,我让你们转世,剔净他们的灰尘。

风中的少女,两个月像一生那么沧桑。

木头的吉兆,组成“桃”。一个汉字,或更复杂些。

铺天盖地的死亡,交给四月。

让四月骄傲,进入隐喻之疼。

难道红尘的塔楼上,不该供奉你的灵魂?

你的躯体如此细薄,而心灵却在砺石中奔跑。

五月,大地收留了失败,

太阳在我发烧的额头打铁。

埋葬桃花的大地

使我开始热爱一种斗争的生活!

乌托邦最后的守护者——

在离心中写作的老式人物,

你们来不及悔恨,来不及原谅自己;

虚构的爱情使你们又一次去捐躯。

而这是预料之中的事:

桃花刚刚整理好衣冠,就面临了死亡;

为了理想它乐于再次去死,

这同样是预料之中的事。

1990.4

风 车

冥界的冠冕。行走但无踪迹。

血液被狂风吹空,

留下十字架的创伤。

在冬夜,谁疼痛地把你仰望,

谁的泪水,像云阵中依稀的星光?

我看见逝者正找回还乡的草径,

诗篇过处,万籁都是悲响。

乌托邦最后的留守者,

灰烬中旋转的毛瑟枪,

走在天空的傻瓜方阵,噢风车

谁的灵魂被你的叶片刨得雪亮?

这疲倦的童子军在坚持巷战,

禁欲的天空又纯洁又凄凉!

瞧,一茎高标在引路……

离心啊,眩晕啊,这摔出体外的心脏!

站在污染的海岸谁向你致敬?

波涛中沉没着家乡的谷仓。

暮色阴郁,风推乌云,来路苍茫,

谁,还在坚持听从你的吁唤:

在广阔的伤痛中拼命高蹈

在贫穷中感受狂飙的方向?

1991.2

秋日郊外散步

京深高速公路的护栏加深了草场,

暮色中我们散步在郊外干涸的河床,

你散开洗过的秀发,谈起孩子病情好转,

夕阳闪烁的金点将我的悒郁镀亮。

秋天深了,柳条转黄是那么匆忙,

凤仙花和草勾子也发出干燥的金光……

雾幔安详缭绕徐徐合上四野,

大自然的筵宴依依惜别地收场。

西西,我们的心苍老得多么快,多么快!

疲倦和岑寂道着珍重近年已频频叩访。

十八年我们习惯了数不清的争辩与和解,

是呵,有一道暗影就伴随一道光芒。

你瞧,在离河岸二百米的棕色缓丘上,

乡村墓群又将一对对辛劳的农人夫妇合葬;

可记得就在十年之前的夏日,

那儿曾是我们游泳后晾衣的地方?

携手漫游的青春已隔在岁月的那一边,

翻开旧相册,我们依旧结伴倚窗。

不容易的人生像河床荒凉又发热的沙土路,

在上帝的疏忽里也有上帝的慈祥……

199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