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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怀宏:文明的遗存与共存 ——纪念《鲁滨逊漂流记》出版三百年

来源:《天涯》 | 何怀宏  2019年11月08日07:08

对《鲁滨逊漂流记》可以有多种解读,本文的解读是从文明的角度展开。文明?多么大的一个词,它和我的日常生活有多少关系?或者说和现实有多少关系?本文却还想探讨读者很可能不会、更不愿遇到的两个问题——我当然也希望都不遇到。一个问题是:当一个一直在文明世界中生长的人,突然被抛在一种必须独自努力生存下来的境况,他该怎么办?一个文明人会比一个不是从文明世界生长起来的、对文明基本上不知晓的原始人更为快乐吗?很可能不是,肯定会有更多的困扰、孤独、怀念,但也意味着更多的可能性。他应该怎样利用他身内或许还有身外的文明遗存?

还有一个问题是:如果他再发现了另外一些也是处在同样的生存状态中的人们,或者说是一群人突然散落的陷入了这样一种状态,他们如何和平共存?他们失去了几乎全部的先进工具,重新面对不再是人类仆从的大自然——这大自然是朋友也可能是敌人;他们也面对着其他还活在世界上、此前互相不了解的人——这些人可能是朋友,但也可能是敌人。他们将建立怎样的联系,或者说如何重新组织起来,乃至重建一种文明秩序?

这样的个人或多人陷入生存危险的境地的情况的确看来极少发生,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发生。除了个人的遇险,还有可能对地球发生的自然的和人为的灾难:如地球被行星撞击;地壳变动,大地震和火山爆发;或者核大战造成了地球上的绝大部分人死亡,核冬天来临。1960年代美苏核导弹危机之后,的确有一些人认真地考虑过倘若核大战爆发,此后残留的人怎么生存的问题。

不过,我在此探讨这些问题,的确也不是要为这些灾难思考具体的预案,虽然心里也不能完全没有任何准备。我主要的目的是要思考文明初建、或可能的重建的一些事情,思考有些重要的生存原则或基本条件——而对这些事情,我们因为已经进步得太快、太远,在不仅文明的,甚至是高度发达的文明世界里待得太久、也太舒服,可能已经有些忘记了。

而探讨这两个问题正好可以借助笛福所著的两部《鲁滨逊漂流记》,其中第一部广为所知,第二部则不那么流行。它们都是出版在1719年,今年正好过去了三百年,我们也可以籍此向这位提供了这些宝贵文本的作者致意。

在《鲁滨逊漂流记》中,主人公二十七岁的时候,1659年的9月30日,他所乘的船在暴风雨中遇难,其他的人都死了,只剩下他被急流冲到了一个荒岛的海岸活了下来。文明给一个遇难者带来的并不总是好处,还可能是负担,他不会像土著一样安之若素甚至快快乐乐,他可能抢天夺地地哭喊,甚至有的人慢慢绝望而死。鲁滨逊也有过绝望的感觉,甚至就把这个岛叫“绝望岛”。但他毕竟是个冷静理智、绝不懈怠的人。他虽然始终心里不怎么安分,老是想到海上闯荡,如果说一种非理性的冲动造成了他一次又一次的出海遇险,但一旦陷入这种境地,缜密的理性就马上占了上风。他马上弄清自己的处境,极力寻找自己可能利用的一切资源。

当然,首先是寻找文明的外在遗存,那是对他最有用的。他在树上睡了一夜之后欣喜地发现,那条船竟然也被冲到了离岸边几百码的海中,搁浅在那儿。于是他游过去,利用船上的工具做了一个木筏,将能找到的有用的东西都尽量卸到木筏上,然后推到岛上的一条小河边再卸下来。

鲁滨逊是幸运的,但这些幸运又不是现成的。如果他不是在船又被风暴吹走的头十来天里紧赶慢赶,想尽一切办法从那条船上尽可能地多运来各种物资,那么,这幸运也会飘走的。文明的外在遗存也还要依靠文明的内心遗存。

在那十多天里,他运来了能找到的各种食物、衣服、工具、武器、弹药乃至铅皮、帆板等各种材料,甚至还有价值三十六镑左右的金钱。他那时觉得,最没有用的就是这些钱了,当然,又还是有用——如果哪一天能回到文明世界。

这个荒岛的自然馈赠还是丰厚的:气候宜人,即便不穿衣服也不会受寒,岛上有淡水、树林、小河,没有伤人的猛兽,最大的动物也就是野山羊。

但是,他肯定不能只是等待和享用自然的馈赠,他还要劳动,他甚至得毫无懈怠地每天劳动,后来只是在礼拜天稍事休息。

从船上运过来的物品只是提供了一个初步的物质基础。他还要有长久之计,谁知道他要在这个荒岛上待多长时间呢?甚至可能是一辈子。活下去,像一个人一样活下去。他要节俭,更要不断地扩大食物的来源,坚固和隐蔽自己的住处,后来他修建了他的三处“家园”:洞窟区、帐篷区,甚至还有一处“别墅”,而且总在不断改善。

他要为一些长期的生活目标制定计划,还要不断地总结经验教训。他犯过一些错误:比如他刚开始看到那艘船,就惊喜地脱下衣服游过去,结果因为在船上待的时间太久,衣服被涨潮的潮水卷走了。他运来的火药差点被淋湿,集中在一起还有可能爆炸,意识到这一点后,他赶紧将火药分成小包,放在安全干燥的地方。他挖的山洞因为没有支柱,结果有一次塌方,幸亏他当时没有在里面而被“活埋”,于是就赶紧加固。他开始不在乎风吹雨打,但后来知道这容易带来疾病,就比较小心了。文明赋予他一种不断自我学习和改进的能力。

他不仅利用现有的工具,他还不断制造各种哪怕是简陋的工具,还有一些家具,比如那些动物不需要的桌椅、储物架等等。有些东西只要他在文明世界看到过,即便不知道怎么制造,但曾经看到和使用过就不一样,他就能想办法琢磨着自己造,或者用类似的替代品。他用自己的土办法笨办法造了铲子,造了磨斧头的砂轮机等等。但的确,他有些东西能造出来,有些东西无法造出来,比如火药。他造一个手推车,也碰到轮子很难造的问题。他努力地尝试去制造各种工具,甚至还造了不止一条独木舟。

他开始主要是通过采集和狩猎来获取食物,他把成熟的野葡萄摘下放在树枝上晒干,收集起来储存。为了节省弹药,他也努力使用其他的办法来获取猎物,如陷阱、钓鱼、掀翻海龟等等。他开始成功地驯养野山羊,后来甚至有了用围栏围起来的一个偌大饲养场。一次偶然的机会让他发现抖落的袋子中的几粒大麦种子竟然发芽了,他小心翼翼地保留下种子,不断地扩大种植,收获颇丰。他还摸索着制作出了面包,乃至还想做啤酒。这样,无论荤素,食物的来源就有了稳定的预期和大量的收获了。在短短的十多年时间里,他就经历了人类文明千万年来从采集狩猎到驯养种植的农业文明的发展,甚至还有少许工业文明的制品。

当然,最能体现文明、或者说体现精神文明的一些事情就是读书写字,还有记录时间和日历的观念了。他到岛上不久,就开始在木头上用线段刻下自己的日历了:礼拜六的线长一点、礼拜日的线再长一点。这不仅仅是简单的记录时间和季节来安排自己的活动,也可以说是要与外面的文明世界保持同步。在墨水还没用光的时候,他也开始写日记,尽可能地记下每天的生活。他还自制了蜡烛,这样一天里的另一半就不会完全处在黑暗中了。不要轻看读书写字,只要我们看到一个人在蜡烛边看书,那么,这个地方就一定有文明。尽管在荒岛上的气候是可以不穿衣服的,但他还是不愿裸体,这也是出于文明的习惯。

在来到荒岛九个月之后的一次重病之后,他突然意识到了上帝,他有这样的宗教传承,但以前不太理会。而目前在这样一种边缘的处境中,他重新返回上帝,开始了自己在岛上的每日祈祷,经常阅读《圣经》——现在他知道这是他从船上带下来的最宝贵的东西了。这一信仰给了他巨大的精神力量和心灵安宁。他觉得再也不是单单自己待在这样一个荒岛上了,还有上帝与之同在。他也因此感觉到了孤独和磨难的意义:让他因此重新皈依上帝。这一精神信仰也许正是一种文明的核心。

也许,只有像鲁滨逊这样的文明人,至少在一段比较长的时间里——多长还要由这个人的气质个性和受文明熏染的程度而定——才能够在四周无人的自然环境里,独自像一个人,而不是像一头野兽那样生存。

在鲁滨逊已经解除了物质生活的困境之后,他已经相当习惯了在岛上的孤独生活。他曾经最盼望的就是人类的同伴。经常陪伴他的只有一条从船上跟着他泅水过来的小狗、他带回的两只小猫,以及他养的一只鹦鹉。他多么希望有一个和他说话的人。但是,十来年之后,他在海边沙滩上看见了一个人的脚印,却感到一种莫名的巨大恐惧,吓得赶快回到自己的堡垒,三天不敢出门。因为,他不知道什么人来过这里,不知道这人是他的敌人还是朋友。他最需要的是人,但最害怕的也是人。而如果是敌人,而且是一帮人,他独自一人将难于抗衡。他知道岛上任何动物都不可能威胁到他,威胁他的就只有人了。他变得小心翼翼,再也不敢随便放枪了。直到有一天他在荒岛的另一端发现了一群土人在杀食俘虏。他痛恨人吃人,这时又产生了另一种冲动,想攻击这些人,直到他意识到,这也是将自己变成杀人犯。

人渴望人,但让人最感恐惧的也是人。人与人如何才能够和平共存?他后来救下了一个将要被一个胜利的部落杀死吃掉的土人,这个土人就成为他的奴仆,他给这个土人取名为“礼拜五”。在一段时间的防范和考验之后,他终于完全相信了礼拜五的忠心耿耿,教他学会了一些文明世界的技能和英语。后来他又救下了一个白人,是个信仰天主教的西班牙人。在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鲁滨逊让这个西班牙人回到自己原先的岛屿去带来他的同伴——另外的艰难生存的十多个西班牙人——但要求他们必须先立下承认他对这个岛屿的所有权,绝不冒犯他的盟约。

但就在等待这些西班牙人要来未来的这段时间里,鲁滨逊又遇到了一群暴动者将他们劫持的船长、大副等人抛到这个荒岛,他帮助这个船长经过一番战斗夺回了船只,而他也得到了乘坐这艘船返回英国的机会,这时,他在这个荒岛上已经生活了二十八年了。

他重返了他离开多年的文明世界,回到了英国。而正是从作者习以为常的叙述中,我们才更深切地感觉到在荒岛之外,一个发达的文明世界依然存在的真切含义:尽管他离开这个文明世界这么久,杳无音讯,人们都以为他死了,他以前拥有的合法财产却几乎都毫发无损。存有他的金钱的委托人马上还给了他的钱;他出海前订立的遗嘱项项落实;他的合伙人给了他清晰的历年账单,包括他的产业在他音讯全无的这二十多年里的大笔收入。他很快就成了富翁。当然,他也努力报答有恩于他的人。他娶妻生子,过上了一种上层阶级的幸福生活。

但尽管鲁滨逊已年过六旬,生活无比的宁静安逸——那正是他当年在荒岛上极度渴望的。他曾经从第一次出海遇到风暴后就多次发誓再也不出海,也曾经无数次谴责造成自己灾难的非理性冲动,但现在这种不安分的冲动又开始折磨着他了。文明的扩展也许就借助于这种冲动,当然,文明的延续和繁荣一定也还要依赖理性。

在妻子去世后,鲁滨逊又一次出海了,他也很想再回来看看这荒岛,看看他走后发生了什么,留下的人们过得怎样。他购买了大量的物资,甚至还带上了几个工匠,准备送到岛上。《鲁滨逊漂流记》的第二部,就详细讲述了他的又一个十年的海上和陆地的冒险经历,也是在这部书中,让我们看到了人们一种重建文明共存生活的努力。

他在海上又经历了一些风波,包括也救助了一艘遇难船只上的人员。来到他的荒岛,他听岛上的人讲述了他离开的这些年岛上发生的事情。在这些年中,岛上渐渐有了三部分人,住在三个不同的地方:那个回去带自己的同胞来到这岛上的、连他一共有十七个信仰天主教的西班牙人;五个当年被赶下船的参与暴动和斗殴的英国人和他们的土人妻子与孩子,还有在一场惨烈的战斗中幸存下来的三十七个土人。

英国人中的三个开始被称作“恶棍”,因为他们特别懒惰而又凶狠好斗,不断骚扰侵犯其他的人,乃至放火烧毁另外两个英国人的住处、破坏他们的园地,也威胁西班牙人。是一些什么因素逐渐改善了这种状况?一个是共御外敌的团结,在战斗中这些男人不惜性命。还一个是家庭,当那几个英国人组成家庭,有了孩子,他们慢慢变得柔化了许多,也负责任了许多。而且,客观地说,就连那三个被称作“恶棍”的人身上也有一种契约精神。他们尽管是在鲁滨逊走后先占了岛屿,但还是遵照与鲁滨逊的约定,在那十多个西班牙人来的时候,把他写的信交给了他们,把粮食和其他生活必需品给了他们,让他们住进来,还转交了鲁滨逊写下的一份长长的说明,那里包含了各种维持生计的手段和办法。在其中的一个英国人战死之后,另外的两个英国人将他们的收获也公平地分给那个寡妇和她的孩子一份。

当然,也还有宗教。尽管岛上人们的信仰有新教和天主教的不同,但鲁滨逊已经尽量淡化这些差异,而强调一种广义基督教的精神。他在海上遇难时也深信,只要遇到信仰基督教民族的船只,就能够得到救助。他在岛上呆的不长时间里,也以主要的精力致力于此,他让随船的一位天主教神父主持了那几位结合的英国人的正式婚礼,以强化他们的家庭关系,而且重心在告诉丈夫绝不能遗弃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他让他们重温《圣经》,而且要求他们讲给自己的妻子孩子听。那位神父也决心留下来在三十七位土人中传教。原来最为暴烈的那个英国人阿特金斯在重新受到宗教感化之后,非常积极负责,而且公正,后来对土地的具体分配就是由他主持实施的,做得让大家感到相当公平。

建立秩序需要权威,而权威也需要付出。鲁滨逊被看作是这个荒岛的“总督”,礼拜五和他的父亲,还有那个西班牙人也都是他救出来的。他最早开拓了这个荒岛,也为后来的人留下了一份物质的基础和生活指南。后来他还从欧洲、从巴西给他们送去了大量的物资。而在那十七个西班牙人中,他救出的那个人一直担任他们的领袖。这位领袖宅心仁厚,处事公道,还能经常调解那些英国人之间的冲突。人们可以平等的共享,但却不一定需要平等的共决,尤其是在文明之初或危险之中。

鲁滨逊在重返岛上的时候,还有一项非常重要的举措就是:他给他们正式分配了各自的土地,包括土人愿意要土地的话也都可得到一份。卢梭在《论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中曾有一段著名的话,认为如果有一个人反驳第一个说“这块地是我的”,那可以避免“多少罪行、战争和杀害,免去多少苦难和恐怖啊!”但我们可能还是宁愿选择更相信休谟,他认为正是分立的财产才是文明和进步的标志。这里重要的是一种边界意识和对界限的认同和保障。划界固然意味着界内是我的,但也意味着界外的不是我的,“我的是我的,你的是你的”,这样也就可以开始出现带动进步的差别,就可以有分工,就防止了有人只要有强力,就会说“我的是我的,你的还是我的”,把它夺过来。最有强力的莫过于国家。人没有国家难以保障自己的生命和财产,但如果国家权力也变成巧取豪夺,那么,坚固的产权和保障它的法律才是抵御它的壁垒。而前面说到的那种“不因谁弱,不因谁亡”而仍旧遵守契约的文明世界的信用精神,也正是建立在这种产权的基础之上。

鲁滨逊重返后看到了岛上人们生活情况的大大改善,但他也看到了他们之中还有不和的种子,只是他没有详述那些不和的因素。因此,他没有留下本来是给他们建造的那条多帆单桅船,他担心只要有一点不满,他们就会散伙,有的人说不定还会当海盗。本来带给他们的四尊铜炮出于同样的道理也不给他们了。他想让他们只要有力量保卫自己、打退入侵就够了,害怕他们去岛外攻击。在他离开这个岛后,又从巴西购买了一大批货物送过去。

据此,我们已经看到了一个文明社会的雏形。岛上有三个大致划分各自范围、能够一致对外和有一定互助关系的群体,有一定的权威、有契约,有产权、有家庭、有宗教信仰;但还没有国家、没有法律、它的规模还是太小,它的外部环境还是不安定的,更重要的是,其外还有一个远为广大的,作为岛上白人居民故乡的文明世界。他们的内心也还是不安定的,他们中许多人自然还是想回到那个广阔的文明世界。

文明是让人向往的。但《鲁滨逊漂流记》还告诉我们,今天生活在高度发达的文明世界中的人们,也许还应该有意识地保留一些比较原始的生存本领,乃至保留一些野性。一旦忽然面对严峻的自然或人为环境,就不会惊慌失措和无所作为,能学会如何应对,学会在艰苦或危险的条件下,也能够生存下来,乃至努力过上一种像样的人的生活。今天,一个在文明世界中如鱼得水的人,却可能在比较原始的自然世界中一筹莫展。甚至一个能在考场上考高分的孩子,却不知道怎样打破一个鸡蛋做一份简单的蛋炒饭。

鲁滨逊被独自抛到荒岛之后,不是没有过沮丧、忧伤甚至绝望,但他很快摆脱了这些情绪,绝不懈怠地投入工作。他会动脑也会动手,精心地营造他的不止一处的“家园”,不断改善他的生存环境。而当需要战斗的时候,也能够大胆无畏,几次抗击人数远比他多的敌人,利用各种武器和策略来争取胜利。

文明也还需要某种中道。在《鲁滨逊漂流记》的开始,鲁滨逊的父亲大概已经看出了自己的孩子心里那种绝不安分,想出海冒险,想走遍世界的极端冲动,他满怀慈爱,甚至是泪流满面地告诉鲁滨逊,某种中间状态的生活才是最好的。中等的财富,中等的名声,才是真正的幸福。对个人来说是如此,对人类文明甚至也可能是如此。

英国人,也许还不止是英国人,也的确还有一些奇怪的性格特征。鲁滨逊的父亲对儿子说过了,但也无法阻止孩子的出走。孩子们很早就开始了自己独立的生涯,有些甚至到死都不知道下落。鲁滨逊不知道自己的二哥最后的下落,他自己也长期漫无消息。到他终于回家的时候,父亲早已去世。独立也会付出代价。

的确,正是文明,让我们摆脱那种挣扎求生的困境。但是,文明也不能往畸形的方向发展:或者过于纵欲而不知节制,过于虚荣浮华而失去本意。以饮食为例,我们每天都需要食物和营养来维持我们的生命,食物对生存来说是最重要的。在《鲁滨逊漂流记》的第二部中,作者记录了那个被从遇难船中救出的女仆回忆自己在饥饿濒死、奄奄一息状态中的口述。这是难得的一份记录,下面不妨抄录其中的一部分:

“先生,”她说道,“我们早先已有好些日子吃得极少,饿得非常难受;但后来除了糖和一点兑了水的酒,完全没有其他食物。在我得不到任何食物后的第一天,我先是在黄昏时觉得胃里空空的想恶心;……那个晚上,我做了一夜的怪梦和乱梦,与其说是睡了一夜,倒不如说是断断续续地打了一夜的盹,到第三天早晨醒来时,我已饿得穷凶极恶起来;要不是我的理智恢复了过来并克服了胡思乱想,那么,要是我当时是一个母亲,而身边正带着个幼儿,我真怀疑那条小命是否还保得住。这情况大约持续了三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据我家的少爷告诉我,我就像疯人院里的人,发了两次狂……在其中的一次发狂时,我一个趔趄,把脸撞在我女主人躺着的那个床角上,顿时就撞得鼻子淌血;船上的茶房给我拿来了一个小盆,我便坐在那里,用盆接着我淌出的许多血;流掉了一些血以后,我神志清楚了一些,那种疯癫和狂乱状态也就离我而去,那种饿得想狼吞虎咽一场的欲望也消退了。”

“接着我感到恶心想吐,但只是干呕了一阵,因为我胃里根本没东西可以吐出来。淌了一阵子血以后,我昏厥了过去,于是大家都以为我死了;但不久我便苏醒了过来,随后胃里疼得厉害,这种痛楚很难描述,这不像是绞痛,却是饿急了想吃东西的剧痛,只觉得胃里在咬着,啃着;向晚的时候,痛感消失了,却一心一意地想要吃东西……我在床上躺下,真心实意地祈求上帝,请他把我带走;抱着这样的希望,我心情宁静了下来,昏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因为肚子里什么也没有,脑子里晕晕乎乎,仿佛觉得自己正在死去。我这时把灵魂交托给上帝,一心只巴不得有人把我丢到海里去。”

“快要天亮的时候,我又睡着了;醒来了以后,我难过至极,禁不住哭了一场,哭好以后又是一阵剧烈的饥饿感。我贪馋欲滴地起了床,那时的情况真是可怕:要是我的女主人已经死了,尽管我十分爱她,我也准会毫不在乎地吃一块她的肉,而且会像吃那些生来就是被我们吃的动物肉一样津津有味,事实上,有一两回我差点就要啃我自己的胳臂了。后来,我看到我上一天接鼻血的那个盆,连忙过去把那盆里的东西全吃了下去,那种匆忙劲和那种贪馋的样子,就好像我竟为没有人先把它吃了而感到奇怪,并生怕现在会有人从我手中夺走。”

这是一种非常极端的情形。我们需要尽量避免陷入那种饥饿濒死的状态,让人过上不仅温饱,而且体面的物质生活,这也是文明的一个主要功能。但文明也可能变得过于精致,过于文弱,甚至有的变得过于繁文缛节和虚荣而让人厌恶。这另一个极端或可以鲁滨逊观察到的一个中国乡绅的饮食情形为例。那是一个在他去北京路上遇到的一位陪他们走了一段路的乡绅,鲁滨逊注意到他骑的马并不是一匹好马,他穿的白衬衫也是不干净的,但他非常自得而骄傲,后面总跟着十几个仆从。有一次坐在他的大宅院子里,他有意让鲁滨逊看见他用餐的“奢华”:

他坐在一棵类似小棕榈的树下,偏向南面的太阳完全照不到他,但是在树下还是撑着一顶大伞,使那地方看来倒还挺不错。他肥硕臃肿,懒洋洋地靠坐在一把很大的扶手椅上,有两个女仆把肉食送到他面前,另外还有两个女仆伺候。我想,欧洲的绅士很少有人会接受她们的那种服务,也就是说一个在用调羹喂着这位老爷,另一个则一手端着碟子,把粘在这位大人阁下胡须上和塔夫绸背心上的东西擦去。这个大胖子饭桶认为做这种生活中的琐事有失他的身份,其实这种事连帝王也都宁可自己动手做,而不愿让仆人来做,因为别人做毕竟不容易称心如意,反而带来麻烦。

当然,这也许只是一些中国人生活中某个侧面的一个表象。我们可以说鲁滨逊并没有,也无法深入到中国士人如曹雪芹《红楼梦》那样的文化世界,或者深入到许多中国乡民朴素的心灵世界。但是,我们毕竟在今天的世界里也还能看到类似的情况。

鲁滨逊还在中国看到了颟顸的官僚,武器落后的军队,他对长城的防御功能也不以为然。在他看来,三万名的德国或英国步兵,加上一万名的骑兵,只要指挥得当,就能打败中国。不幸的是,他的预言在一百多年后竟然多次的被印证。“沉舟侧畔千帆过”,明清海禁一直存在,在郑和下西洋之后再度强化,后来虽然时紧时松,但总的趋势是加严为多。而读两部《鲁滨逊漂流记》,我们可能会感到吃惊,还在十七世纪的时候,在毗邻五大洲的广阔海洋上,就已经有那么多欧洲的航船在到处行驶。而且,海洋上已经建立了相应的通讯网络和稳定秩序。鲁滨逊曾经在孟加拉买过一艘船,但他不知道那艘船是一些船员在船长被马来人杀死之后,把他们的大副和几个船员遗弃在岸上隐瞒实情出售的,而且谣传这些船员做了海盗,于是他的船到处遭到其他英国船、荷兰船的追击。

文明总是意味着一种秩序,常常是一种理性和法律的秩序。但文明的扩展和应变,又不会只依靠理性。有时又还需要一些生命的野性,或者说生命的活力。野性有时似乎在文明之外,甚至被认为与文明对立,但野性也可以是包含在文明之中。文明中也含有野性作为它的动力。我少年时,曾经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甚至做过一点这样的尝试:即如果我不带什么钱出行,怎么能在完全陌生的地方和人群中生存下来?或者如果我被抛到无人的荒野,怎样在荒野里活下来?我希望锻炼自己在各种环境中生存的能力。

我后来也思考过这样的问题,如果发生人为或自然的大灾难,比如就说是核大战吧,几乎摧毁整个人类世界,只还剩下一些游离的人类的孑遗,他们并不是完全不知道文明的原始人,而还是曾经在文明社会生活过,自身也抱有一些文明人的知识和能力的人,他或他们将怎样生活,他或他们能够保留自己的文明的特性多久?他们也许还能慢慢地互相接触乃至联系,那时,他们将建立怎样的社会联系和组织,他们还能慢慢地复兴文明吗?

以上这些问题大概都是杞人忧天。但我的确想体会和思考一下文明开端或重新发端的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