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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的“写作之夜” 

来源:北京晚报 | 解玺璋  2019年11月13日09:05

说到史铁生在写作上的变化,固非转型,而是深化。也就是说,他的前期写作与后期写作是有相关性的,他所追寻的精神性主题是一致的,他始终关注人性、人的命运、个人与世界的关系、有限的个人如何面对无限的身外之境等问题。如果说前期写作更多地表现了他朴素的直觉的话,那么,后期写作则达到了更高或更深的理性思辨的境界。以《我的丁一之旅》为例,在这部作品中他究竟想要表达什么?除了细读他的作品,恐怕还要读那些与此有关的他曾读过的著作,舍此很难对这部小说的内涵有真切的理解。

这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在这里,我只想探讨他对写作所秉持的态度,而非作品本身。在《我与地坛》中,他提供了自己最初对于写作的一些认识。他说,在那些沉淀了各种思绪的日子里,“其实总共只有三个问题交替着来骚扰我,来陪伴我。第一个是要不要去死?第二个是为什么活?第三个,我干嘛要写作?”

生和死是他一直都在思考的问题,也可以说,他的整个人生都在试图对这个问题做出回应,这里且不深究。我们只谈第三个:“我干嘛要写作?”对史铁生来说,这个问题甚至比写什么、怎么写更重要。最初的想法比较简单,一次,他向一个作家朋友询问写作的最初动机是什么?那位作家想了一会儿回答:“为我母亲,为了让她骄傲。”史铁生承认,“如他一样的愿望我也有”。关于写作,他还有过这样的想法:“为了让那个躲在园子深处坐轮椅的人,有朝一日在别人眼里也稍微有点光彩,在众人眼里也能有个位置。”这种认识后来进了一步,他明白了:“活着不是为了写作,而写作是为了活着。”他说:“只是因为我活着,我才不得不写作。或者说只是因为你还想活下去,你才不得不写作。”写作使得生命变得更有意义,也更完美。生命都是有残缺的(相对于上帝而言),任何人都不能因为身体有残缺,就去死;写作其实是对于这种残缺的不甘心,也是对于这种残缺的纠正;写作固然是为了追求完美,但完美不是一个终点,而是一个无尽的过程。

显而易见的是,史铁生对于写作的认识,也有一个不断深化的过程。《宿命的写作》是他在苏州大学的一次讲演,在这里,他谈到写作时是这么说的:“我自己呢,为什么写作?先是为谋生,其次为价值实现(倒不一定求表扬,但求不被忽略和删除,当然受表扬的味道很诱人的),然后才有了更多的为什么。现在我想,一是为了不要僵死在现实里,因此二要维护和壮大人的梦想,尤其是梦想的能力。至于写作是什么,我先以为那是一种职业,又以为它是一种光荣,再以为是一种信仰,现在则更相信写作是一种命运。”

但这是怎样的一种命运呢?也许,这恰恰是写作者与上帝的一种契约。在他看来,上帝“才是博大的仁慈与绝对的完美。仁慈在于,只要你往前走,他总是给路。在神的字典里,行与路共用一种解释。完美呢,则要靠人的残缺来证明,靠人的向美向善的心愿证明。在人的字典里,神与完美共用一种解释。但是,向美向善的路是一条永远也走不完的路,你再怎样走吧,‘月亮走我也走’,它也还是可望而不可即”。但这恰恰就“是文学的地址,诗神之所在,一切写作行为都该仰望的方向。奥斯威辛之后人们对诗产生了怀疑,但正是那样的怀疑吧,使人重新听到了诗的消息”。在这里,他找到了写作所以为写作的根本,“他只存在于你眺望他的一刻,在你体会了残缺去投奔完美、带着疑问但并不一定能够找到答案的那条路上”。其意义就在于,完美并不存在于人间,或此岸,但不能没有追求和希望,对人来说,追求和希望最重要,结果并不重要。也就是说,我们只能接近真理,却不能穷尽真理,也不能放弃对真理的追求。我们永远都是“在路上”,而“上帝”永远在前面引领着我们。

这也就是鲁迅所说:绝望之于虚妄,正与希望相同。(见《野草》)文学产生于绝望,或者说绝望感,古人便有“诗,穷而后工”的说法,这个“穷”当然不是贫穷,而是穷途末路之“穷”,绝望、绝境、绝路,绝处逢生,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个“又一村”就是他所说的,你眺望他的那一刻。史铁生的写作,特别是后期写作,应该就是从这儿出发的:一个人感到了孤独,感到了恐惧,感到了善恶之果所造成的人间困境,因而有了一份独具的心绪可望表达——不管他动没动笔,这应该就是,而且已经就是写作的开端了。

这就是史铁生所理解的“写作之夜”吧。他说:“当白昼的一切明智与迷障都消散了以后,黑夜要你用另一种眼睛看这世界。”这是怎样的一种眼睛呢?他明白地告诉我们,这“是对生命意义不肯放松的累人的眼睛。如果还有什么别的眼睛,尽可能都排在它前面,总之这是最后的眼睛,是对白昼表示怀疑而对黑夜秉有期待的眼睛,这样的写作或这样的眼睛,不看重成品,看重的是受造之中的那缕游魂,看重那游魂之种种可能的去向,看重那徘徊所携带的消息。因为,在这样的消息里,比如说,才能看见‘我是谁’,才能看清一个人,一个犹豫、困惑的人,执拗的寻觅者而非潇洒的制作者;比如说我才有可能看看史铁生到底是什么,并由此对他的未来保持住兴趣和信心”。

幸亏写作可以是这样的,否则,他轮椅下的路早就走完了。据说,有很多人问过他:史铁生从二十岁上就困在屋子里,他哪儿来那么多可写的?他是这样回答他们的:“白昼的清晰是有限的,黑夜却漫长,尤其那心流遭遇的黑夜更是辽阔无边。”如果说,“历史可由后人在未来的白昼中去考证”,那么,“写作却是鲜活的生命在眼前的黑夜中问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