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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最早结识的唐代大诗人是孟浩然

来源:北京青年报 | 韩作荣  2019年12月25日06:56

《天生我材——李白传》  韩作荣著  作家出版社2019年12月出版

李白最早结识的唐代大诗人,是孟浩然。就一千多年来,流传至今的唐诗而言,家喻户晓、耳熟能详的“春眠不觉晓”与太白的“床前明月光”之句,恐怕是不分长幼,所有粗通文字的人都能随口背诵的五言绝句。或许是太熟悉的缘故,背得烂熟的诗句本来颇有意味,如之平白浅显、通俗易懂,二十个汉字常常挂在嘴边,太熟之后反倒不再深究其意,说不出好在哪里了。但诗有如此大的影响,能代代相传,让我想到诗能千古流传,首先要写得有意思,能吸引人;再就是平白如话,毫无滞涩之处,人人都能明白;自然还要精短,读一两遍就能记住,能背得下来。

若论诗之艺术水准之高,太白诗该首推《蜀道难》,可多数读者只能记得住个别语句,能逐字逐句读懂读透已不容易,更别说背诵了。而孟浩然之诗,被诗人及研究者所称道的,恐也不是《春晓》。

孟浩然堪称五言绝句的圣手。他三十岁所作的《望洞庭湖赠张丞相》诗中有这样的句子: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这两句诗自唐代殷璠编之诗选《河岳英灵集》卷中,被“孟浩然诗序”引用以来,一直被历代诗话誉为古今绝唱之名句。就我看来,诚然诗之对偶精妙,但却是一般诗人都可为之的技法,也不仅是两个动词用得好,妙在炼字、炼句之上的炼意。区区十个字浑然生成一种由独特的内在感受而达成的境界,言他人眼中之无,让不可能成为可能。这和现代诗中主体意识的渗入,重感觉和情绪的诗观有异曲同工之妙。

《新唐书·文艺传(下)·孟浩然》中,曾引《唐摭言》卷十一的一段文字,说的是孟浩然之诗亦被另一位大诗人王右丞王维所激赏。王维咏之“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句,“常击节不已”。王维待诏金銮殿,常应召商较风雅,一日玄宗忽临幸王维宅第。其时恰巧孟浩然在王维处,错愕之中拜伏于地。王维奏闻圣上,玄宗称朕素闻其人,遂命浩然赋诗。浩然奉诏念诗曰:“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玄宗听了却说:“朕未曾弃人,自是卿不求进,奈何反有此作。”因命放归南山,终身不仕。

孟浩然虽终身未入仕途,但在唐时已诗名甚高。他与丞相范阳张九龄、侍御史京兆王维、尚书侍郎河东裴朏、范阳卢僎、大理评事河东裴总、华阴太守荥阳郑倩之、太守河南独孤策,已结成“忘形之交”。唐代的诸多诗人都对其十分尊崇。

对于孟浩然的生平及其评价,历来论家认为,与孟浩然同乡的处士王士源所编《孟浩然集》三卷之序言最为精当、权威。序文系孟浩然殁后数年后,最熟知孟浩然者王士源于天宝四载(745)所作,言及了孟浩然的风貌、性格、言行、诗风等,其详尽多面为他人所不及。故唐代韦韬于天宝九载(750)《孟浩然诗集》重序中言:“天宝中,忽获浩然文集,乃士源为之序传,词理卓绝,吟讽忘疲。”

孟浩然为襄阳人,为孟子后裔。王士源称他“骨貌淑清,风神散朗,救患释纷,以立义表。灌蔬艺竹,以全高尚。交游之中,通脱倾盖,机警无匿。学不为儒,务掇菁藻。文不按古,匠心独妙。五言诗,天下称其尽美矣”。

由此看来,孟浩然该是位高洁清正、风仪动人的高士,且性格随和爽朗,结交重义,乐于为人排忧解难,闲时种菜养竹,得自然之情趣。对朋友敞开心扉,心无芥蒂,率真且机敏。学问则不奉儒家,取众家之精华;诗文不拘古法,而善于独创。其五言诗称天下独步,尽善尽美。

李白对孟浩然心仪已久。浩然大太白十二岁,两人相识时,浩然已名满天下,而太白则是刚出蜀中的青年诗人,尚无大名。但心高气傲的李白真正佩服的诗人实在不多,若非诗作真的令其佩服,不会对其如此尊崇,况且又是同一时代的诗人。正如太白《赠孟浩然》诗所言——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此诗系太白成名后所写,对孟浩然诗兄仍如此亲近,那大抵也是两人气味相投,都以清酒为圣人,浊酒为贤人,醉月迷花;尤其浩然不以乘轩服冕为上,云卧高隐,不事君王,如此清高如蓍草之德,确令人如高山般景仰。

太白写给孟浩然的诗现存五首,为《游溧阳北湖亭,望瓦屋山怀古,赠同旅》《淮海对雪赠傅霭》(另题《淮海对雪赠孟浩然》)及《赠孟浩然》《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春日归山寄孟浩然》。另有疑为两人互赠之作,有论者为之探讨,可不计。

其实,孟浩然一生并非不想求取功名。在盛唐,文人士子都以能入仕为官、尽展才学以求宏达作为终生追寻的价值取向,孟浩然也不例外。正如他诗中所言:“心迹罕兼遂,崎岖多在尘”(《还山贻湛法师》),为了谋取功名而到处奔波。故“少小学书剑,秦吴多岁年”(《伤岘山云表观主》),为此曾在长安、吴越漫游多年。

太白与孟浩然相交,固然有慕其高洁、爱其人品、才华之意,但更重要的原因大抵是两人命运相像,都有宏伟的建功立业之心,有高远的抱负,都从对方看到了自己的理想与人格。孟浩然的“吾与二三子,平生结交深。俱怀鸿鹄志,昔有鹡鸰心”(《洗然弟竹亭》);“杳冥云海去,谁不羡鸿飞”(《同曹三循史行泛湖归越》);“谓余搏扶桑,轻举振六翮”(《山中逢道士云公》);“再飞鹏击水,一举鹤冲天”(《岘山送萧员外之荆州》);“安能与斥,决起但枪榆”(《送吴悦游韶阳》)。这样的诗句,与太白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及其《大鹏赋》何其相似乃尔!只不过因性情不同,太白之诗更为豪阔、博大,气势更为凌人而已。

两人相像之处还在于虽入世心切,但皆怀才不遇,仕途坎坷无路可通,郁郁而不得志。卓然傲世、清高独立者,虽然“冲天羡鸿鹄”,可又“争食羞鸣鹜”。孟浩然想入世为官,又不愿意同鸡鸭一样的小人争食。面对媚俗的世风,相知甚少,因无知己乏故亲而郁闷,所谓“欲徇五斗禄,其如七不堪。早朝非晏起,束带异抽簪”(《京还赠张维》)。用陶潜不肯为五斗米折腰,与嵇康自称“七不堪”的典故,表达自己不愿卑躬屈膝、丧失人格而趋炎附势的心态。

李白与孟浩然相遇应当是开元十四年(726)秋日。其时孟浩然入京之前在吴越曾滞留三年之久,其诗《久滞越中》“两见夏云起,再闻春鸟啼”可证。而李白辞亲远游初游吴越时,在溧阳与之相见初会,太白有《游溧阳北湖亭,望瓦屋山怀古,赠同旅》一诗为证。此诗一般选本为“赠同旅”,可在两宋本、缪本、《文苑英华》《全唐诗》中俱云“一作《赠孟浩然》”。可知该是两人相遇同游而作。或许是同游者不只两人,还有新朋在侧,李白赠诗给诸友,所传皆以赠己为题,故不相同,后人才以“赠同旅”命名。而孟浩然为其中名气最大者,因此原因多本之中才有“一作《赠孟浩然》”之说吧。

溧阳距金陵很近,太白于此得遇大名鼎鼎的孟浩然,神交已久,见面自然相互尊重,亲如兄弟。其时正是太白纵酒携妓、散金三十余万的浪游之日,免不了品酒赋诗,尽名士之欢。太白任性率真,气度非凡,任侠情豪;孟浩然亦率性真诚,为人排忧重义,亦书剑兼修;两人性情趣味相投,一见如故,做倾心之谈,一起游历吴越,吟诗怀古,酬唱作答,友情日深。孟浩然善五言诗,太白赠之诗作,亦多为五言,多少亦受孟浩然体之影响。不过太白虽用孟体,但其诗一气舒卷,“质健豪迈,自是太白手段,孟不能及”(高步瀛《唐宋诗举要》)。不过就我看来,孟之清绝,太白亦难及。诗恐各有其特色,难分高下,该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谁喜欢其诗,在谁眼中就是最好的诗了。

太白《游溧阳北湖亭,望瓦屋山怀古,赠同旅》之诗,有“朝登北湖亭,遥望瓦屋山。天清白露下,始觉秋风还”之句,点明同游之时已近中秋佳节了。随之孟浩然与李白同游金陵,太白的《金陵城西楼月下吟》有“白云映水摇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该是同时所作皆为天清白露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