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诗人,张继只存在一夜
来源:解放日报 | 宋执群 2020年01月09日07:15
原标题:作为诗人,他只存在一夜
如果没有被诗神的秋波击中,张继的《枫桥夜泊》就不可能在成千上万书写苏州的诗词里“霸屏”千年,世间也就会少了一个“一夜与千年”的传奇故事。
茫然向着江南漂泊
公元751年深秋,当年进士考试的结果,在大唐帝都长安发布了。一个身背干粮的外省青年,挤进一群和他一样急切的考生之中,在满墙名单中搜索只有他自己熟悉的两个字。遗憾的是,任由他左寻右觅、上下求索,那个“张”与“继”连在一起的名字,始终没有出现。
面对金榜题名者的狂喜,张继憋屈得快要哭出来。赴京赶考之前,他为自己描绘过的人生愿景可不是这样的啊,那是进士及第、衣锦还乡……
然而,木已成舟。这个一心想凭借科考制度走上仕途的湖北青年,登上一叶扁舟,告别大唐首都,失魂落魄地踏上归路。
也许是为了面子,也许是冥冥中某种力量的引领,为了平息内心的不服和失落,张继不想就此返家,而是准备随波逐流,远离帝都和仕途,任由不济命运的摆布。
既然不能居“庙堂之高”,那就处“江湖之远”吧,他无奈地宽慰着自己。那时,他还没有预见自己命运的曙光,原来并不在什么考场,而是在不久之后的一个寒夜。
心灰意懒的张继,绕了一个大弯。他没有取道汉水,而是沿京杭大运河,茫然向着江南漂泊。
潜入大地河山的深处
一个晚秋的寒夜,他漂泊到苏州城外的枫桥畔。
鬼使神差似的,他突然改变主意,不再往前赶路了,而是让自己的身心安顿下来,就夜宿在这一江秋水之上,就抛锚在这枫桥一侧,对着几盏摇晃于江村桥与枫桥之间的渔船灯火,独自体味这人生的深寒与孤愁。
他松开一路紧咬的牙关,把肩背的书卷扔进船舱,让江南的夜声夜色,将自己揽入怀抱。眼前的“江枫渔火”让他感悟到,只有这无边大地和一河流水,才愿意倾听并带走他的不平和忧伤:多年青灯黄卷的读书生涯,上千里奔赴考场的壮志雄心,自己尚未展开的漫漫人生……似乎都被考官的一支笔,轻轻抹去。
这时候,一钩残月升起,林间的宿鸟发出啼叫,诗人的深寒与孤愁犹如漫入了寒冷的河水和霜凝的大地,被寒山寺的钟声一声声加重。
山河沉沉睡去,栖身其间的人们也沉沉睡去,只有寒山寺的敲钟者、河畔那几盏渔火、林间几只宿鸟,还在陪同他这个落榜考生失眠着。
他失眠着,但已经不再为什么落榜不落榜而烦神,而是任由心中苏醒了的诗意,领到既往圣贤的行列,跟随一条河、一座庙,和几盏渔火,潜入大地河山的深处,走向诗歌的精神源头。
一个内含诗人气质的书生,独自沉没在这样的黑暗中咀嚼命运与人生,是很容易产生灵感的。而诗神,也在这个水到渠成的时刻,拥紧了他——拥紧了这颗深度失眠的诗歌种子,让他的深寒与孤愁萌生出诗情与诗意,化作二十八个汉字的不朽组合: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在大唐诗坛“刷了屏”
这个落魄的考生,做梦都不曾梦到,自己落榜后一夜失眠写下的二十八个汉字,竟然超越了考卷上的大块文章,成了最美的唐诗之一。同时又歪打正着成了史上最猛的文案——既奠定了自己的诗人地位,又为江南一座小城做了一则形象“广告”,愣是把这个叫作“姑苏”的古城推销到了天涯海角,直到几百年后,才有另一句“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来和它叫板。
而这首叫作《枫桥夜泊》的小诗刚一“上线”,就在大唐诗坛上“刷了屏”。一夜之间,把生平不详、身影模糊的作者,从大唐“大咖”云集的诗人队伍里凸显出来,并将他载入了史册。
更有意义的是,《枫桥夜泊》这首小诗的二十八个汉字,还组合了江南大地上最美的一组风物——河、桥、寺、渔火,再现了中国山水画的意境:在充满深寒与孤愁的意象中,透过“江枫渔火”和“寺庙钟声”,又释放着暖暖的人文关怀,犹如飘荡在寒风中的乡村炊烟,提升了生活的温度,激活了人生的热度,传达了中国人的一种人生况味。所以,即便到了一千多年后的今天,它仍然还在被刷屏。
如此,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书画家总爱拿这首小诗作为书画题材,因为它既是一首诗,也是一幅画。这幅被诗人抽象了的山水画,正好可以满足不同书画家对这个题材的理解和阐释。中国的山水,本来就是文人用来营造意境的载体,本身就包含着他们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在中国的文人士大夫,乃至草根百姓眼中,没有被写过画过的山水是蛮荒的山水,只有被写过画过的山水才是人文的山水。千百年来,这样的趣味和传统,已经成了审美的一个标准。
也正是有了这样的趣味和传统作铺垫,失眠的张继,才能在江枫渔火间写下一首满含国画意境的山水诗,使得他那没能在京城考卷上放出异彩的才华,辗转到了姑苏城外的运河上流芳百世。
千年的情感脉络
有人说,拯救落榜考生张继的,是“到客船”的“夜半钟声”。而我以为,真正拯救张继的,是那几盏温暖寒夜的渔火——它们点燃了诗人的心火。而只有燃烧着的心火,才能够照亮一个人的前程,并引领他穿过生活的风雨,涉过命运的险滩,去实现人生价值。
当张继在“江枫渔火”的照射和“夜半钟声”的陪伴下,写出《枫桥夜泊》时,他的心火就被点燃了。名落孙山带来的种种喟叹与消沉,已被这二十八个汉字驱赶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是创作的酣畅与诗情的洋溢。
那时那刻,《枫桥夜泊》为张继的寒夜刷新了一片他从未见过的风景,并在那片全新的风景中刷新了他的命运。
一首杰作《枫桥夜泊》,让京试名落孙山者,变成名字镌刻在岁月里的诗人。而诗人笔下的姑苏古城,也在岁月的流转中珍藏着那一夜的韵致。以至于到了一千多年后的今天,枫桥仍然还是大运河上一道绕不开的风景——如一座精神的丰碑般让人隐隐地领悟到:我们也曾是围着渔火的狩猎者,我们也曾是漂泊江湖的寻梦人,我们也曾是夜半敲钟的守夜僧……
如此,《枫桥夜泊》已不再是简单的四句唐诗,而成了一个属于中国人的文学奇迹。它通过诗歌的力量,把江村和枫桥建构的家园升华成了文学故乡,并让那架拱起的桥梁温情脉脉地贯通着千年的情感脉络。
灵光与辉煌不复得
严格地说,作为一个诗人,张继只存在了一夜。而在他那生卒年不详的、其他岁月的日日夜夜里,他泯然众人,没有诗意的光顾与诗歌的创作。
作为一个诗人,张继的所有才华,似乎只是在《枫桥夜泊》里获得了仅仅一次的认证。当然,这次认证,使得他“十年寒窗无人问,一夜成名天下知”。
对此,张继自己似乎也是心知肚明的。因他后来曾有过一个可以被看作知恩图报的行为——又写了一首关于苏州的诗歌《阊门即事》:
耕夫召募逐楼船,春草青青万顷田。
试上吴门窥郡郭,清明几处有新烟。
由于他的生平不详,今天我们已经不知道他是在“枫桥夜泊”多少年后又重返苏州的。拿这首同样是由二十八个字组合的诗歌,与《枫桥夜泊》相比,一眼就能看出,此作字字透露着平庸,已不复那一夜的光芒四射。这首诗仅能说明,他后来又回到过苏州这个属于他的福地,在因他的“广告”而声名更大的姑苏城游览过新的景点——阊门,并有可能还寻访过当年遗落在枫桥、寒山寺和一河冷水中的旧梦……
有时候,一个人一生养育的才华,仅仅只够在某一命定的时刻爆发,余下的全是灰烬。喷发、炸裂过后,那曾经的灵光与辉煌不会复得,甚至连一抹余晖、一丝回声也找不回来。张继“夜泊枫桥”那晚所爆发出的惊艳世人的诗意,便是如此,不可复得。
对于张继来说,如果没有那一夜的灵感乍现,并创作出天才之作,那么,从他那从科考榜上坠落的名字,就不会被推上诗坛的光荣榜;后人也就根本不会知道,在“大咖”云集的唐朝诗坛,还有一个“吃瓜群众”张继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