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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响汪曾祺文学观形成的几位语文老师

来源: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澎湃号” | 陆建华  2020年02月06日09:10

《草木人生 汪曾祺传》 陆建华 著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年5月出版

对于汪曾祺上学以后显露出来的文学天赋和才能,祖父汪嘉勋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他亲自教汪曾祺读《论语》,指导他写初步的八股文,还曾经不无遗憾地说:“如果在清朝,你完全可以中一个秀才。”其实,当时汪曾祺才13岁,小着呢。

为了进一步培养汪曾祺,祖父慢慢觉得,光凭自己肚里那点墨水是不够的,得给他另请老师,唯名师才可出高徒嘛。这一点,汪菊生深表赞同。单是小学毕业的那年暑假,汪曾祺就先后跟过两位先生分别学《史记》,学桐城派古文。

第一位是张仲陶先生,他是汪菊生的朋友,一位很有学问但又很怪的朋友。他薄有资产,但不治生业,却整天在家研究《易经》算卦。他是全城唯一用蓍草算卦的人。据说有几卦算得很灵。有一个女佣,被主人怀疑偷了金戒指,有冤没处伸,浑身是口说不清,便来求张先生算卦。张先生一算,很有把握地说:“戒指没有丢,就在你们家炒米坛盖子上。”一找,果然。那一天,汪菊生请张仲陶吃早茶,听他讲《史记》如何如何好,特别是《项羽本纪》怎样怎样生动,忽然想起父亲说过要为汪曾祺另请老师的话,第二天就把汪曾祺领到张先生家里。张仲陶慨然允诺收下汪曾祺这个弟子,专门给他讲授《项羽本纪》。他讲课的方法很特别,在汪曾祺和自己面前各放一本《史记》,讲课时并不怎么看,只是说说,闭着眼睛先朗朗地背诵一段,然后讲解。讲至得意处,特别是讲到司马迁对项羽成败的评价时,张先生霍然起立,一改平时轻声吟哦,仿佛变了一个人,顿时慷慨激昂起来。“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朗诵完了这一段,张先生并不坐下,他不胜唏嘘,仍沉浸在激动感慨之中。这

情绪感染了汪曾祺,使他觉得这段话不是司马迁写的,倒像是发自张先生本人的胸臆。由此汪曾祺初步领悟到《史记》感人的文学魅力。

第二位是韦子廉先生。家人让汪曾祺师从韦先生,一是学书法,二是读桐城派古文。韦先生别号鹤琴,是临泽人,长期教书,学识渊博,诲人不倦。他身材颀长,容貌清癯,平时惯穿一件灰色长袍,天气稍凉时偶加一件黑色缎质团花布扣的背心。他没有在学校里教过汪曾祺,是汪曾祺的三姑父把他请到汪家,利用暑假对他进行指点。韦先生是全县有名的书法家,让汪曾祺每天写大字一页,写《多宝塔》,所教古文则全属桐城派。举凡方苞的《狱中杂记》《左忠毅公逸事》,姚鼐的《登泰山记》,刘大櫆的《游三游洞记》《骡说》等,这些代表桐城派水平的散文佳作,韦先生都一一精心讲解,并指导汪曾祺反复诵读,仔细揣摩,务求得其精髓。一个暑假很快过去了,汪曾祺随韦先生学桐城派获益匪浅。这些文章疏疏几笔,显其特征,笔墨经济画形象,要言不烦写性格,生动地体现了桐城派倡导的“古文气体,所贵澄清无滓”“辨古文气体,必至严乃不杂”的创作主张。有一个时期,汪曾祺读桐城派入了迷,亲戚朋友、老师同学都知道。教初三几何的顾先生,毕业于国立中央大学,曾刻意辅导汪曾祺,一心想培养汪曾祺将来进中央大学,学建筑,当建筑师。学建筑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要画画好,二要数学好。汪曾祺画画不成问题,可数学却不行,他的心思、兴趣早被文学、被桐城派所吸引,任凭顾先生如何指导,仍无明显效果。桐城派讲究文章简练,而几何是要一步一步论证的,汪曾祺哪有这门心思?他演证几何常取跳跃式,当然不行。气得顾先生长叹一声,对汪曾祺说:“你的几何是桐城派几何!”

可以说,桐城派的古文风格影响了汪曾祺的终生。他自己认为,韦先生教他的那几十篇桐城派古文,“对我的文章的洗练,打下了比较坚实的基础。”正因如此,直至汪曾祺进入古稀之年后,仍念念不忘韦先生的教诲之功。他曾为此专门作诗纪念:

绿纱窗外树扶疏,长夏蝉鸣课楷书。

指点桐城申义法,江湖满地一纯儒。

汪曾祺认为:“一个人成为作家,跟小时候所受的语文教育、跟所师承的语文教师很有关系。”从小学到中学,教汪曾祺语文的有好几位老师,其中高北溟先生是对汪曾祺影响最大的语文教师之一。汪曾祺自小学五年级至初中二年级,都是高先生教国文。他很有学问,也喜欢汪曾祺。在高先生教课的那几年,汪曾祺的作文几乎每次都是“甲上”。而在高先生所授的古文中,对汪曾祺影响最深的就是归有光的文章了。虽然归有光的名文仅《先妣事略》《项脊轩志》《寒花葬志》那几篇,但这些富有人情味的优美散文,使汪曾祺过目不忘。他对归有光那些谈学论道的文章毫无兴趣,却觉得归有光的抒情散文像谈家常似的随事曲折,若无结构,叙述语言与人物语言衔接处了无痕迹,常于平淡中包含几许惨恻,悠然不尽,无意为文却文采斐然,简直是个奇迹。汪曾祺如此喜爱归有光,还因为归有光常以轻淡的文笔写平常人物,亲切而凄婉,这和汪曾祺的气质很相近,所以汪曾祺的小说、散文里,读者常常可以很容易地感觉出其中回响着归有光的余韵。

高北溟先生对汪曾祺的影响,除了学业上的因素,更有人格上的因素。他为人正直,待人以诚,清高而从不与世俗合污,终生勤奋。汪曾祺后来把对高先生的敬爱一一写进题名为《徙》的小说之中,只是小说中写高北溟先生在初中未能受聘,又回小学教书了,是为了渲染人物的悲怆遭遇而虚构的,事实上,高先生一直在高邮县立初级中学任教,直至寿终。

进入初中后,汪曾祺在语文方面崭露头角的同时,他的绘画、书法、刻石以及演戏等也大有长进。当然,初中毕竟不是艺术专科学校,这一切均得在国文、数学等正课之余进行。教图画手工的老师,教音乐的老师很快发现汪曾祺艺术方面的才能,于是,他们让他刻竹子对联,课余排戏。这一切,汪曾祺不仅高高兴兴地接受,甚至乐此不疲。这一方面得益于自幼受家庭影响,父亲画画,玩乐器,他耳濡目染,于不知不觉中产生了兴趣;另一方面,他的父亲很开明,不像有些父母一味要求子女死啃书本。汪曾祺嗓子很好,高亮细润,初中时爱唱戏,唱青衣。在家里,常常是父亲拉琴,儿子唱。学校开同乐会,儿子邀父亲去伴奏,父亲总是乐呵呵地一口答应,那么大的人陪着几个孩子玩了一下午,还挺高兴。

至于汪曾祺绘画水平的不断提高,严格讲来,是他自己“看”的结果,他其实并没有真正的师承。小时候,他“看”父亲画。上初中了,除了继续“看”父亲画,还常“看”街上那些以画画为生,却是不知名的画家的作品。每天放学回家,一路上只要有可以看的画,他都要走过去看看。

他看中市口街东的张长之最擅长的“断简残篇”。张长之总是用一条旧碑帖的拓片(多半是汉隶或魏碑),半张烧煳一角的宋版书的残页,一个裂了缝的扇面,一方端匋斋的印谱……七拼八凑,构成一个画面。这种“断简残篇”,乍看像贴在纸上,很逼真,也很雅。

他看北门里街东的管又萍画人像,这是一个优秀的肖像画家。汪曾祺的二伯父和生母像都是管又萍画的。对他们汪曾祺都没有印象,但家人都说画得像,所以汪曾祺对管又萍很佩服。

他还看一家专门画钟馗的,但这家的门总是关着,只有到端午节时,这家人才在门前柳树上拉两根绳子,挂出几十张钟馗画像:饮酒、醉卧、簪花、骑驴、仗剑叱鬼、从鸡笼里掏鸡、往瓶里插菖蒲、嫁妹、坐着山轿出巡……

就因为常“看”,汪曾祺于潜移默化之中提高了绘画水平。初二的时候,他画了一幅墨荷,父亲帮他裱出后挂在成绩展览室里,这是汪曾祺的画第一次被装裱。以后上高中,功课很紧,就很少有工夫画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