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的知音
来源:解放日报 | 李晓东 2020年06月22日08:10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文天祥的《过零丁洋》是千古传诵的名篇。读书时,看课后注释,零丁洋,在广东珠江口外,但没有惶恐滩的注释。想当然地以为距离零丁洋不远,不料却在数千里外的江西万安。1277年,文天祥在江西被元军所败,妻子儿女也被俘,他经惶恐滩撤到福建。1278年底,文天祥率军在广东五坡岭与元军激战,兵败被俘,囚禁船上。经过零丁洋时,作此诗。诗中虽然似有“惶恐”“零丁”之意,然“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为国而死,是根本志向。文天祥被押解至崖山,元将张弘范逼迫他写信招降固守崖山的张世杰、陆秀夫等人,文天祥不从,以此诗明志。
文天祥,南宋吉州庐陵人氏,就是今天的江西吉安。少年时,天祥曾在相邻的万安县固山,即今万安横塘镇生活。其间,见学宫中所祀乡贤欧阳修、杨邦乂、胡铨画像,谥号都为“忠”,立志成为其中一员。虽未见记载,但另一曾常居江西的爱国将领对文天祥的影响应是无疑的,他就是辛弃疾。辛弃疾同样谥号为“忠”,称“忠敏”。历史学家白寿彝这样评价:“辛弃疾一生以恢复为志,以功业自许,可是命运多舛,备受排挤,壮志难酬。然而,他恢复中原的爱国信念始终没有动摇,而把满腔激情和对国家兴亡、民族命运的关切、忧虑,全部寄寓于词作之中。”辛弃疾的人品功业词作,对于生长江西、又在江西抗元的文天祥,影响自不待言。
公元1175年,辛弃疾过惶恐滩,停舟万安境内造口小镇,“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汉唐盛世的长安已是金国城市,无数大美河山沦陷异族之手,却恢复无望,只有以泪水和江水寄托故国之思,表达心中之痛了。103载之后,文天祥被元军自广东押解至大都,路经万安惶恐滩。“青天曲折水天平,不是南征是北征。举世更无巡远死,当年谁道甫申生。遥知岭外相思处,不见滩头惶恐声。传语故园猿鹤好,梦回江路月风清。”这首《过万安》仿佛《过零丁洋》的姊妹篇。过零丁洋时,思故乡赣江的惶恐滩,过惶恐滩,又思念岭外自己曾经战斗过的地方。离故园近在咫尺,却自知此生不能再见,只有梦回了。
文天祥在万安,除了惜别惶恐滩,还带走了自己的好友张千载。李贽《续焚书》中专有《张千载》一文:“庐陵张千载,字毅甫,别号一鹗,文山之友也。文山贵时,屡辟不出。及文山自广败还,至吉州城下,千载潜出相见,曰:丞相往燕,千载亦往。往即寓文山囚所近侧,三年供送饮食无缺。又密造一椟,文山受命日,即藏其首,访知夫人欧阳氏在俘虏中,使火其尸,然后拾骨置囊,舁椟南归,付其家安葬。是日,文山之子梦其父怒曰:绳钜未断!其子惊觉,遽启视之,果有绳束其发。李卓吾既书其事,遂为之赞曰:不食其禄,肯受其缚!一绳未断,如锥刺腹。生当指冠,死当怒目。张氏何人,置囊舁椟。生死交情,千载一鹗!”李贽首倡“童心说”,不拘礼法,弘扬“最终一念之本心”,以如炬之目照历史、别识见。其之所以为张千载立传,详述其事迹,乃颂扬张千载未被世俗荣华侵蚀的少年友情及人之本性。
文天祥20岁时高中状元,张千载数试不第。天祥状元宰相,贵极一时,请千载出来做官,都被婉拒。而兵败被俘,生死须臾,从人全散之时,张千载却变卖家财,随文天祥到大都,在囚室附近居住,照顾在狱中的文天祥饮食起居,并把文天祥狱中诗文带出流布。有文章说,张千载仆人一样照顾文天祥,其实是误解张千载,也误解文天祥了。文天祥权势在手时,张千载都没有把他当主子,文天祥也从没这样想过,何况落难于狱,随时可能就义之际?他们的关系,始终保持童年友谊的纯洁,也就是卓吾先生心心念念的“童心”。而李贽之论文天祥,同样依“最初一念之本心”的思路,“不食其禄,肯受其缚!一绳未断,如锥刺腹”“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文天祥本心在宋,未有一丝归顺元朝,虽死,毫发犹不肯为敌所缚。俞伯牙钟子期高山流水,范式张劭鸡黍生死交等流传千古的友谊往事,都不及文天祥张千载的友谊,不仅饱含民族大义,而且富于哲学基础,共同实践了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不忘初心,方得始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