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不是虚构剩下的东西 ——兼论报告文学创作需要把握的三个问题
关于非虚构,关于报告文学,大家谈得很多,还有一些争鸣或者争论。我也曾在《光明日报》《文艺报》发表过《“非虚构”之辨》《报告文学的“几何学”》。若要厘清二者之间的冲突,其核心和实质就是一句简单得不能简单的大白话——“非虚构”不是一种文学体裁。如果一定要把文学定一种类型为“非虚构”的话,那么文学应该而且只应该有两大类型——虚构和非虚构。没有混淆,就没有争论。生活中,我们往往总是习惯于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从终点回到起点,这些争论当然有它的意义。但对于作家来说,混淆了概念,就混淆了是非。尤其是对从事“非虚构”类型的“写实文学”(包括报告文学、纪实文学、传记文学和叙事散文)的作家来说,更是如此。
生活在当下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之中的我们,已经越来越感受到一个不争的现实,那就是真实的生活比虚构的小说更精彩。作家的想象力似乎已经难以解释这个世界已经发生或者正在发生的变化。不是想不到,而是这个世界变化太快。因此,非虚构所讲述的真实故事及其带来的意义,已经越来越超过虚构对这个世界的变化所作出的理解或阐释,并成为一个时代的记忆,从而成为人类历史的一部分。毫无疑问,“文学”这个词语不应该仅仅局限于虚构作家(小说家和诗人),“非虚构”作家(以报告文学为主体)和小说家、诗人一样,同样是一个门类的文学家、艺术家,是一种创造性的写作者,是处于同一层次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因为,“非虚构”并不是虚构剩下的东西,优秀的“非虚构”作家是能够把事实证据与最大规模的智力活动、最温暖的人类同理心以及最高级的想象力相结合的人。
为什么说“非虚构”不是虚构剩下的东西?从事“非虚构”写作的作家又如何写出优秀的“非虚构”作品?这需要把握好以下三个问题。
第一、“非虚构”的真实性。“非虚构”最根本最核心的要义就是它的真实性。真实性是“非虚构”的生命线。“非虚构”的真实性不是微观的真实,不是局部的真实,也不仅是细节的真实,而是一种整体性的完整的真实。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非虚构”的创作,必须注重调查研究,必须不虚构。作为“非虚构”作家,只有通过调查,才能深入理解你收集到的事实,发现你的主题。显然,“非虚构”作家往往会遇到材料成灾的问题。周围的事实那么多,一本本的笔记都记满了,使我们陷入事实材料的汪洋大海,要么生怕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要么生怕挂一漏万,事实甚至成了难以摆脱的负担。真人真事当然不好写,有许多你想不到和想得到的东西碍手碍脚,虚构的人物就好办得多。
文学不仅仅是讲故事。作为“非虚构”的报告文学也是如此,尤其要对现实中一个真实的人物作出一分为二又恰如其分的评价。这就说明,仅仅调查是不够的,还要研究、要辩证分析,寻找到你需要的最本质的东西来描绘生活、描绘生活中的人物、描绘人物的命运。如何研究呢?一方面要站开一点,从远处通观全貌,另一方面要一直追溯到产生矛盾的起因,从人物的心灵深处去看待事实。我通常把这种方法叫做“非虚构”的“三三法”。即:第一,要“三视”——仰视,以敬畏之心深入调查采访、广泛查阅文献资料;平视,以平常之心去思考、比较、选择;俯视,以艺术之心去鸟瞰,发现“历史是一条长河”。第二,要“三观”——宏观,有高度地完整地看事物整体的发展进程;中观,从局部深入到事物的内部发现核心;微观,从蛛丝马迹的细节中发现关键节点和历史场景,还原人物和事件的现场和真相。第三,要“三场”——立场,要坚守主流和主线,把握主题和主体,弘扬正面和进步,表现时代的进步和精神,不带偏见却立足正义,且充满情感和情怀;现场,要亲临第一现场和利用第一手资料,掌握最真实的事实,无限地逼近真相;气场,就要描绘和叙述历史和现实中最有价值、最有益且最有趣的故事,给人启示、启发、启迪。“非虚构”的情节不是设计出来的,细节不是虚构出来的,而应当从掌握的材料的内部去发现它、分析它、理解它、洞悉它,从而创作它。
第二、“非虚构”的典型性。“文学是人学。”文学最使人感兴趣的是它描绘了人的现实生活以及人的本身,说得更具体一些,是生活或人物的“典型性”——即个别性,或者特殊性。典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只有当他身上表现出的“特殊性”具有人类共识中的“普遍性”(这种普遍性是人性的和社会的共同价值观的突出表现)的时候才能成为典型,因此才获得代表性。许多典型的人生没有惊天动地的、奇特惊人的,或者某种难以置信的、绝无仅有的东西,可是,当你一旦捕捉发现并认识到它的奇特性时,你就要加以深思和琢磨,虽然它未必能成为文学写作的对象。就像数学家祖冲之发现了圆周率、陈景润证明了哥德巴赫猜想,作家有发现的快乐和福气。任何一个“非虚构”的典型人物,都是一个个发现。虽然,许多人物不是普遍性的典型,而是一个少数的典型;或者说他们也不一定是所谓的典型,而是作家心中的一个理想人物,甚至有些当理想人物也并不一定合适,而是那种比理想人物离我们的生活更近的人物,或者说是我们社会和时代更需要的人物。因此,所谓典型,就是要求以局部反映整体,以个别反映一般,以现象反映本质,以偶然反映必然。正因为“本质”不会抽象地存在、只能在现象中存在和显现,有人把典型人物概括为“熟悉的陌生人”也就不无道理了。生活、社会或历史中的典型之所以走进文学并被人们所接受和理解,其实也是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典型化”过程。只有这样,“非虚构”的典型才具备典型性,引起受众的共鸣。
第三、“非虚构”的艺术性。“非虚构”是比虚构更有限制、有限度、有难度的写作,是需要“四力”(脚力、眼力、脑力、笔力)的写作,是有生命力的写作,考验作家的才情和灵魂。因此,优秀的“非虚构”跟诗歌、小说、戏剧一样,是一种艺术创作。“非虚构”创作不是新闻报道,也不是堆砌事实——那是新闻记者和博士生的做法,而是运用艺术家的“创造力”,由洞悉到洞见,其中渗透的正是作家的艺术功力。美国历史作家芭芭拉·W·塔奇曼说:“创造的过程有三步:第一,艺术家以独到的眼光感知真相,传递真相;第二,表达的媒介——作家用语言,画家用画笔,雕塑家用黏土和石料,作曲家用音符;第三,设计和结构。”深以为然。“非虚构”的创作不仅需要美好、清晰、简洁、流畅的语言,而且需要有艺术的巧妙结构和聪明叙述。“非虚构”在结构和叙述的方法上,完全可以借鉴虚构类文学体裁的技术和技巧,比如:插叙、倒叙和材料的取舍、详略、提炼,既可以在时间上做文章,也可以在空间上做文章。
任何时代最伟大的写作,都要给当代的困境以启示,给人民带来希望、温暖和美好。“非虚构”的最大价值是要为公众解答人类历史和我们所处时代的主题何在、什么才是我们真正的驱动力,从而来理解和诠释我们生活中的主要矛盾与世界的重大转变,分享对现实和历史的见识。因此,它就必须要讲究表达的艺术,这是一种必须掌握有限度的、有节制的叙述的艺术,也就是思想的艺术,它建立在作家对“有话要讲”“话值得讲”“自己比别人更会讲”这三点的坚定自信上。优秀的“非虚构”作品作为一种艺术的存在,除了要求作家要有强大、周到、精密的调查研究、见识知识的能力之外,还要求作家必须有对语言非凡的掌控能力,以及建筑设计师般的架构能力和符合历史与生活逻辑的想象力。
正是基于“非虚构”创作需要把握的上述三个重要问题,从文学创作的根本意义上来说,“非虚构”不仅不是虚构剩下的东西,而且为虚构提供了素材的源泉、想象的视野以及无限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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