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稿消失的时代,重读茅盾手稿与书法的当下镜鉴
茅盾(1896年-1981年)是中国现代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文化活动家,他的创作与上海一直有着密切的关系。近日,30页、约九千字的茅盾手稿《谈最近的短篇小说》在上海唐香文化空间展厅展出的同时,由上海大学中国艺术产业研究院、上海中外文化交流协会主办的“从茅盾手稿看手迹对文化研究的价值”研讨会,结合这一手稿就其文学意义与书法艺术价值进行了座谈讨论。
据悉,茅盾在1958年写下的这一手稿是一篇评论文章,全部用毛笔写成。相关学者认为,这一手稿不仅文学意义巨大,从书法角度看,有着典型的文人书法特征,书面整洁、字体隽秀飘逸,呈现出温文尔雅的仪态和清雅不俗的风韵,“当下是一个手稿消失的时代,这件手稿不仅是文学评论家的稿件,也是书法家的翰墨,重读茅盾手稿,对于文学界与书法界都有着镜鉴意义。”
茅盾(1896年7月4日—1981年3月27日)
茅盾(1896年7月4日—1981年3月27日),原名沈德鸿,字雁冰,是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中国革命文艺的奠基人之一。新中国成立后,作为中国作家协会的第一任主席,文化部的第一任部长的茅盾负责国家文化事业和文学艺术的组织领导工作,为我国文学事业和文化事业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
茅盾一生著述丰厚,有《子夜》、《春蚕》、《白杨礼赞》、《霜叶红似二月花》等一大批脍炙人口的经典作品,同时他也留下了大量珍贵的手稿原件。茅盾撰写的日记、回忆录、书信、小说、诗词、文艺评论、读书笔记、译文等手稿,是了解其创作思想的第一手研究材料,对后世直观了解作家当时的创作状态具有重要意义,同时,这些手稿作为文本生成的最初环节,本身也具有多方面的学术研究价值。通过手稿与各种印刷本的比对校勘,不仅可以“辨优劣、明是非”,而且可以更好地理解与阅读文本,给深化文学研究提供无可替代的重要学术资源,而手稿的各种笔迹,也能展示出作家创作的心路历程和创作态度,作家行文运思的过程和情感态度的变化都能从手稿中解读出来。
茅盾在1958年写下了一篇名为《谈最近的短篇小说》的评论文章,载于当年的《人民文学》第6期。这篇文章的手稿共30页,全部用毛笔写成,每页纸张长22厘米,宽15厘米,除了纸质微微泛黄外,品相甚好,还附有当时刊发该文的《人民文学》发稿签。这篇9000余字的文学评论,由于在特殊的历史时期,文中所涉及的多篇作品,经由茅盾先生的精准而有力的评论,成为中国当代文学的经典作品,比如茹志娟的《百合花》、王愿坚的《七根火柴》等9篇作品进行评论,每一篇评论都用作品事实说话,详略得当、切中要端,既有肯定,也指出不足。其中,他更赞赏《七根火柴》和《百合花》。
对整个中国当代文学来说,《谈最近的短篇小说》是具有重大文学历史价值的重要文献,而手稿也是一份精彩的书法作品。
茅盾手稿
茅盾 《谈最近的短篇小说》
从书法角度看,茅盾手稿呈现出典型的文人书法特征,书面整洁、字体隽秀,笔迹中体现出温文尔雅的仪态和清雅不俗的风骨,这不仅是文学评论家的稿件,也是书法家的翰墨。除了作家笔迹外,该手稿上还留有编辑的笔迹。
以下是研讨会部分发言摘要:
茅盾手稿学术研讨会现场
罗宏才(上海大学教授、上海大学中国艺术产业研究院执行院长):
今天的研讨会由上海大学中国艺术产业研究院承办主持,因为上海大学和茅盾先生有着密切的关联,1923年茅盾先生和陈望道等名流一起加盟上海大学。在整个近现代文化史上,茅盾先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是新文化运动的创始人之一,也是中国现实写作的重要倡导者。今天的着眼点是他的一篇重要手稿——关于《谈最近的短篇小说》。我有几个感触。一个是上海目前正在打造三张“名片”,红色文化,海派文化,江南文化,可以说与茅盾先生都有关联。
说到江南文化,南北朝时期北方士族的南渡,构成了江南文化的最早核心主体,茅盾先生的书法受《董美人》影响,既有俊逸的一面,又有典雅的一面。王若飞先生在茅盾先生五十大寿的时候讲,他是中国民族、中国人民最优秀的分子,这个话放在今天的作品上仍然存在。他的这一手稿可以说是中国文化的“伟丈夫”。
茅盾手稿展出现场(上海唐香文化空间)
茅盾手稿学术研讨会现场
汪涌豪(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复旦大学教授):
茅盾和上海的关系非常密切,解放前二十多年茅盾几乎都在上海,他好像曾在商务印书馆,然后编杂志,编《小说月报》,他的朋友圈也在上海。他自己也说过,如果没有在上海从业的经历,可能没有他文学的成就或者地位。他的小说,包括他最典型的小说《子夜》反映的也是上海,从中不难看出他和上海是非常有渊源的。所以我们今天在上海,就他的手稿开这样一个小的研讨会,是特别适合的。
就我所知,茅盾的文学主张是为人生的文学,而且是关注社会的人生。 他有一个表述,说文学不能仅仅是像镜子,镜子是照见一个东西,有些被动,有些机械,甚至有些自然主义。他说更应该像斧子,斧子有砍削,形塑一个社会。我们认为文学是反映生活的,生活本身是非常丰富的,反映得过来吗? 还有他立足于都市,写城市也很了不起。尽管对《子夜》这样的作品有不同的评价,反映城市人的心态。而且他不仅仅像张爱玲这样写弄堂的人生,他写写字楼里面的人生也是可以的。中国的现当代文学家很多都是善于写乡村的,写到城市,他们都是没有办法的,非常无力。莫言写城市不怎么样,贾平凹写城市也不怎么样,他是悬在半空的,写到城市的女性说冷淡,其实是因为他偏颇的。他写都市的那些小说,尽管两年一部,每部书的后记里面都说是自己写到今天最好的小说,他写了一部《暂坐》,哪里有这样的词汇?他这些年写的小说,我觉得不行,不喜欢。今天的小说家写都市写得好的还是在上海。
再说到这份手稿,他对文学的分析,并没有引用西方的文学理论,其实他对西方的理论是精熟的,他的知识很广泛的,但他写这个东西讲话是很平实,实实在在的,这就是老辈的风范,让人看得下去。他是从作家谈作家技术性的分析,这在当代文学批评里面也是很需要的,我们现在有的评论家所评的小说是“两张皮”,往往引用各种名词与术语,但茅盾先生的这篇文章不是这样。至于他能够写这样一手好字,写得这么流利,也是一个很特别的功夫。
现在电脑的时代,数字化的时代,我们人和人越来越遥远。这样一个故人的手迹,一下子把我们拉回他们当时的情境当中,特别是我们上了一点年纪的人,感觉到快速的岁月流淌,我们想拉回一点东西,这让人有些感动。
茅盾手稿《谈最近的短篇小说》
戴小京(书法家、上海市书法家协会顾问):
作家手稿对文学研究的价值是很大的。我大学的时候也是读中文的,但是出了校园就不再搞这一行了,后来就一直在书法界了。当年我们上现代文学课的时候,鲁迅的分量特别大,郭沫若与茅盾这些人也有一些分量,1978年还是1979年,我曾经看过一件茅盾的手稿,是毛笔写的,我当时就在展柜里来回徘徊不忍离去,这位作家的字居然写得这么好。当时我们看不出什么家数,什么来历,就是觉得确实写得出人意料,潇洒,而且让人不知来历。但是一看肯定是正规学过的,不像今天很多人乱来的,一看没有路数的,根本不在书法正脉的中间,所谓创新的很多。茅盾先生的这个东西一看,每一笔,他的用笔点画结构,一看就是中规中矩的学过书法的,但你又看不见,过去讲每一笔非得有来历,这是谁的,这是一种迂腐的见解。他这个就是中国书法,在中国书法的正脉中,但你没有办法看出他的家数,这个是比较高级的一种境界了。
这次看到这个手稿之后,我有一天晚上在灯下,自己也稍微临写了一小通,试试看,这到底是哪里来的东西,还是看不懂。后来我又研究一下,他自己说过他是初学《董美人》,而茅盾跟董美人差距很大,我理解他自称的“乱写”,不是像现在创新人士的乱写,估计他就是广泛的临写历代古今的各家各派的,他的书法刻画深刻,或者叫“杀字”,不是浮在表面的,不是漂浮的。从这两点,我当时在广州看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他的点划线条之扎实,这一点他肯定是得力于某一家楷书,他在楷书上下过大力气的,结体瘦硬,中宫内敛,特别紧凑。 文人书法中,手札与尺牍中是最自由的,最最放松的,最见人性情的东西。宋代以后,于此尤见学问,与人的气质,见出人的品位。
宋以后的书家对此论述很多,特别是崇尚的也就是叫书卷气。所谓书卷气,今天我们讲不是所有文化的人,你的字里面一定都有书卷气的。因为现在说一定说你这个人学历有多高,或者文化有多深,这是一个概念,但是你的品质不好,那你未必能够列入这个行列。在宋人那里,把人的学问和人的品质,把人的心胸放在一起观察。
回到茅盾的手稿上,我们觉得这是一件非常难得的,可以看得出茅盾这个人的学养,他的心胸,他的文化修养。
说到书卷气也好,士气也好,在今天的艺术品市场上有一个很明显的体现,那就是很多专业书法家都卖不过这些文人,这也是很普遍的。前年西泠印社拍卖有一件陈寅恪先生的书信,就是一个信封,拍了100多万。这是文人书法的一个幸事。
张伟(上海图书馆研究馆馆员、知名近现代文献研究专家):
茅盾先生对我们这一辈人来讲是如雷贯耳的大作家。他的作品《白杨礼赞》《林家铺子》等可谓耳熟能详。
20世纪80年代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在主编一套中国现代作家研究资料集的时候,像鲁迅、郭沫若、茅盾是当时最大的热门。现在很红的像沈从文、徐志摩,当时算是比较冷门的。当然现在这个情况好像有点变化了。
实际上从收藏界来说,也出现了这样一个情况。我是从小集邮,所以是比较早的介入到收藏圈。记得当时1970年代,当时的书信、手稿在收藏圈不是太看得中的。当然到了今天的情况就不同了,近十几年来涨幅最大的是名人手迹。拍卖市场有几个标志性的事件,最早的是2009年的嘉德春拍中陈独秀给胡适的信,一共是13通27页,当时拍卖的成交价是554万多。2012年12月嘉德秋拍中,我记得当时最受关注的是梁思成和林徽因的婚礼聘书,拍到379万,其他的梁启超的手稿、梁启超的信章都卖到了360多万。 第二个标志性事件,是鲁迅的那封信,一共200多字,拍了664.5万,当时的报道是一个字3万元。这也是非常少见的鲁迅手迹拍卖。到今年10月份,胡适留学日记手稿,拍到1.39亿元,是史上最贵的手迹。
茅盾这封信,我们这辈人也应该是非常熟悉的,只要涉及到当代文学研究,这封信是绕不过去的。一是这篇文章绕不过去,二是文章里面提到的那些作品,很多已经成为了当代文学的经典之作,也是绕不过去的。《谈最近的短篇小说》这篇文章完稿日期是1958年5月12日,是应《人民文学》编辑部的邀请写的,茅盾也写过很多短篇小说,他也是很乐意评论的。 我们对作家进行研究,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他的文本研究,特别是在今天来讲是越来越重视了。近现代的版本,我个人认为远远比古籍复杂,这里面的版本变化各种各样,有作者自己的反复修改,像老舍的《骆驼祥子》等不知道出过多少版本,也有当时的情况下比如说被镇压的,被销毁的,被查禁的,还有政治形势下需要进行某种修改,所以非常复杂,出现了很多版本。我也希望对以后文学的研究,加强对文本的研究。
茅盾部分著作
周立民(现代文学研究者、上海巴金纪念馆常务副馆长):
我们在做文学研究也好,做作家研究也好,其实做一个最基本的,或者最传统的,看到它呈现出来的一个文本。手稿在这里面起到的作用是非常大的,对于我们了解作品的构成,对于作家的写作习惯,甚至于对于后来的修改,手稿肯定是一个很重要的起点。如果把这个当做起点,到最后读者能够看到的呈现形式,作为一个终点也好,这个过程里面,尤其是因为有现代出版业,现代编辑业,甚至还有现代审查业的加入,这个过程里面并非是那么简单的从起点到终点,或者是一个直线或者是一个弧线可以完成的,恰恰这里面有非常复杂的过程。这就取决于手稿对文学研究的价值。比如这一手稿,茅盾先生最初写的时候没有加题目的,那个钢笔字可能不是茅盾先生的字,可能是编辑的字。还有一处用红笔改的。还有比如说在鲁迅大量的作品里面,审查机构的修改,当然鲁迅先生也很顽强,鲁迅先生很多书自己印,把修改过的内容又给恢复了,而且恢复的过程加上,告诉大家这些字是被他们删掉的。再如沈从文的《记丁玲》,也是被删得非常多,倘若某一天这个手稿能够问世的话,对于这部作品的完整性就是完全不同的。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手稿,还有原始形态的手迹的东西,已经越来越重要,而且人们也越来越认识到这个重要了。 从茅盾的这份手稿来讲,这应该算是我们一段时期内,或者说共和国文学史中文学评论的一个标准样板。
从手稿,能从手迹看到人的心迹。我翻过《子夜》的手稿,尤其是与巴金这样的人比较,差别很大的,茅盾的手稿是很清楚的,巴金的稿子很零乱。这个情况也可以理解,茅盾先生几乎在写作前面都是有严谨提纲的,巴金的很多写作是即兴的写作,第一遍写完之后,可能整体改,而且他大部分的稿子不会做誊清稿的。手稿其实能够看到作家的创作过程,这一点,是后来的排印稿无法替代的。
茅盾部分著作与《人民文学》
朱枫(上海电影评论学会会长、导演):
茅盾先生的字很耐看,辨识度很高。虽然说茅盾先生也未必是一个书法家,但是他的字是非常有特点的,特别的儒秀、雅秀。我对书法没有研究,刚才戴老师已经做了精辟的分析,茅盾是从小临过《董美人》。除了他从小的那些书法训练之外,我们说字出其人,可能他字的风格,特别具有辨识度的茅盾字体,和他人的风格,可能也是有关联的。茅盾先生传下的手稿,一是特别的干净,雅秀,第二,他大部分是以楷书的形式留下来的,其实偶有行楷,那也是以楷书为基准的,很少拖泥带水,行云流水,他是非常的严谨,这可能跟他做人的谨言,做人认真是有关的。
我也想起茅盾先生年轻时的一段经历,他大概17岁考北京大学预科,发榜的时候没有他,然后隔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收到一份录取通知,上面写的是“沈德鸣先生收”,后来他去查报名表,觉得是自己的问题,他把自己的本名“沈德鸿”写得太花哨了,从此以后,他认为写字一定要清清楚楚,干干净净,这个经历可能对他以后字体的形成,可能多少也会有关联。
我们今天的主题是茅盾手稿谈作家手稿对文学研究的价值,我可能稍微拓展一点对文艺研究的价值。因为茅盾是一个文化大家,将来可以更拓开对文艺研究的价值。谈到对文艺研究的价值,我就要谈一下茅盾先生和电影的关系。茅盾先生和电影的渊源是很深的,他的一些作品像《春蚕》《子夜》《林家铺子》不仅是现代文学的名篇,也是中国电影史上的名作。我是在2008年的时候,茅盾先生110周年时,重新改编拍摄了他的《春蚕》,当时和茅盾先生的儿子接触更多,他对《春蚕》的改编非常满意。
要说说茅盾先生的手稿和中国电影的关联。我们要讲到茅盾先生的什么手稿呢?是在1962年,他写给夏衍先生的一封信,稿纸写了满满4页,讲的是对电影《早春二月》改编的意见。上一次看到茅盾的手稿是2018年的时候,解放日报办了一个茅盾文献展,我也去看了,看了以后,很震撼,觉得很有教益。
茅盾手稿局部
缪克构(文汇报副总编、上海市作协诗歌委员会主任):
现在手稿已经基本消失了,当代的作家不太会有这样的手稿,所以在手稿消失的时代,来讨论手稿,就特别有意义。
在夏天的时候,我曾经看过茅盾先生的四张手稿,讲到短篇小说,讲到编辑的辛苦,还讲到编辑是否要进修等等。这一本手稿有9000多字,都是茅盾先生用毛笔写的。我们都是读中文系的,对这篇文章是不陌生的,当时对中国当代短篇小说的创作起到一定的作用。这一文章对我的启发也特别大,我曾经有十年时间写过短篇小说,他讲到六七千字的篇幅,用写作,为什么在这十篇里面好几篇选了这样的方式,他可能觉得用第一人称的方式,比较适合六七千字的篇幅里面,能够更好呈现,而如果用第三人称,篇幅可能还不够。我认为这一点讲得非常到位,包括现在也是这样,用第一人称好像顺了,基本上六七千字就写完整了。短篇小说特别难写,短篇小说产出率很低,短篇小说的稿费非常低,但现在还是有很多作家一直坚持在写短篇小说。
还有他对作品文本的处理非常认真细致,包括他有些修改的地方,有些都能看得出来的。西方研究手稿,可以在一个手稿上附七个版本,八个版本,像莎士比亚这样的手稿,依靠现在的技术,可以分析出第一稿怎么写的,第二稿怎么写的。但是看茅盾先生的手稿,它是非常清晰的,基本上一次成稿的。对中国作家手稿的研究,其实远远没有展开。即使像茅盾先生的手稿,包括有些地方做了贴补的,他为什么这样写,还是有深意在里面的,像这样的研究必须要看手稿。看图录也好,而手机阅读,总觉得隔了一眼,但你一旦上手摸一摸,那是完全不同,有一种内心的温润,内心的情感,会有交集,甚至可以感受到他写作时的那种呼吸。另一方面,在手稿的发掘、研究、流通这方面,也不是很理想。现在其实是拍卖反而带起了研究,希望以后这样的作品越来越多,让更多的读者了解到作家的作品。
赵抗卫(上海中外文化交流协会会长、文学博士):
因为在中国的文学发展中,有着各种曲折,所有的文学家都有一番自己独特的心路。看茅盾先生的手迹,这么一种平静的心情,有条不紊的叙述,没有任何跋扈的成分在里面,感到他真的是令人尊敬的。当然我们因此也可以研究一下他写这个论文当时的文学创作的环境,这也是一种当时文学思潮和文学环境的佐证。
手迹和文学史的研究,其实是很密切的。我们看到的印刷作品和手稿差距很远,或者说有很多可能的差距,涉及到编辑、审稿等。手稿对文学研究十分重要,同时,也可以从手稿中看到当时各种文学和非文学的社会环境对作者的影响。
茅盾手稿
顾村言(澎湃新闻艺术主编):
陆灏在一篇文章中曾摘录过一段:施蛰存称赞茅盾的书法,说“大有瘦金笔意,想近年临池有得”,茅盾回信说:“我的字不成什么体,瘦金看过,未学,少年时曾临董美人,后来乱写。”
对于茅盾先生所说的“乱写”,我个人认为这一方面是自谦,但其实也是说他一直在广泛地临池学习,并非真的乱写。茅盾的书法根基很深,就这一手稿而言,受初唐或隋人小楷影响是比较大的,里面有古意,飘逸,典雅,乍一看,甚至有隋唐人写经之感,他说年少时临《董美人》,确实是可以看出影响,其实书法在民国时期是文人的一项基本功,另外,在学习书法中,读帖非常重要的,结合人格、胸中的文墨与学养,才会形成一种书卷气。郁达夫曾说茅盾的小说偏向于社会性,但从他的书风里面反而感受不到。相比鲁迅的骨鲠、苍劲、周作人的南朝风韵或者沈从文的飘逸文气,他的字感觉还略少一些内蕴,但他的字里面有一种刚劲、质朴、挺拔的风格,乍一读,又唯美秀逸。
作家手稿对于认识文学与作家的心态非常重要,一方面是有他的文学与文献价值,还有书法价值,这是一个整体。现场看茅盾的书法,我感觉或许是磨的墨,有点淡,上手后确实有一种呼吸感,一种温度,这样的感觉对我们当下的读者来说,是惊喜,但也是一种悲哀——因为一个手稿的时代差不多要结束了。
刚才戴小京先生说当下的书法家卖不过文人,其实这是正常的,因为看中国历史上也没有专业书法家的说法,从某种角度来讲,不管看茅盾的书法,看傅雷的手迹,或沈从文,都是书如其人,茅盾在这篇文章中评论茹志鹃的小说《百合花》,用了“清新俊逸”四个字,他对《百合花》评价最高的,而当时《百合花》只是发表在一个地方刊物上,其实我想,用“清新俊逸”这四个字来评价他手稿的书风,也是恰如其分的,他是江南人,内在有一种清新俊逸的审美追求,他在审美就会看到小说里面清新俊逸的风格。
近期出现了不少重要的文人手稿与手迹,其实对当下的作家和书法家都提出了反思:一是对作家来说,现在的作家重书法的,有真正传统文化修养的,并不多,这里面可能还是有文脉的缺失,反观鲁迅、胡适、周作人、沈从文、茅盾那一批作家,都对书法有着较高的造诣,反映了一个时代的文化高度; 另外一方面,茅盾手迹对当下的书法家也提出了一个反思的地方。当代有很多书法家,参加各种协会,举办各种展览,但其实有很多是变味的,不少场面上的书法家缺乏文化,缺乏修养,有些身居高位的协会负责人经常写错别字。所以从这一手稿的分析,无论是作家,还是书法家,还是得回归文化的正脉,无论是文学、书法还是文学评论都应是这样的。
从文学评论的角度而言,茅盾这样一篇对短篇小说的评论,可以看得出一种诚恳的态度,而在1958年,他的眼光与身份都在那儿,但他的行文却一直保持着诚恳与质朴,不端不装,没有各种术语,有一说一,真诚自然,这非常不容易。
茅盾手稿
张立行(上海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文汇报创意策划总监):
我在想,一个学术性的课题,从茅盾手稿谈作家对文学研究的价值,很多专家都牵涉到了市场这个角度。实际上市场不是单单的市场,对任何一个艺术文学,或者精神成果的传播,可以有很多的维度,而学术的维度是很小众的。社会是对市场的维度是很感关注的。比如现在一些年轻人不知道胡适,但他的日记拍了1亿多元,那就会关注了。所以我们不要忌讳市场对文化传播的作用和价值。
汤哲明(美术史学者、画家):
这一手稿是1958年写的,我是搞画史的,对文学史不是太了解,但里面有一个共通的现象,就是文艺为大众服务越来越走向高潮,从这一手稿里面可以看出来。实际上当时有一个大背景,提倡写短篇小说,别人容易看得明白,当时出了一批新作者,主要的目的是贴近生活。实际上从绘画史的话,这些要求在画史里面也存在的,这是可以相互参看的。
就名人的手迹手稿而言,这十几年成为一个大热点,非常热,比如民国时期,政界人士是一个板块,北大校长也是一个板块,左翼的名人手迹相对比较少,还是比较珍贵的,因为很多是国家收藏的,特别是像鲁迅。而茅盾手迹在社会上不多,所以非常珍贵的。我大概从2012年一直在关注名人手迹,包括我自己也参与期间的,包括胡适的那个日记手稿,我是给当时收藏家提了很多建议。
刚才说到书法,现在书法分成了两路了,过去的书法实际上就是名人字,因为那时候名人字写得好,这个技能到了民国时发生改变了,书写习惯发生改变了,造成从近代开始,名人从毛笔书法的角度退步了,跟古代比是退步了,如果苏东坡没有名气的话,他的那些书法不会如此重要的。就书法与名人关系而言,在民国以前,不存在这个问题,只要是读书人,本身是从小练字的,到了民国以后,茅盾的字,本身还是有功夫的,很明显,我只看出来一点,肯定是学碑的,但纯粹从书法的角度,民国肯定跟古代书法家相比是退的。而当代书家的更存在尴尬,现在书法家也发现这个痛苦,就提出一个主张,要纯粹变成艺术,于是就看到了有一些人写字像跳舞一样,或者就照着西方现代艺术,其实我看是有很多问题。
另外一个,如果把写字纯粹变成一个技术上的写字。在过去电脑还没有出来,跟誊稿子的人怎么区分?他也是抄啊。所以这反过来衬托了手稿的价值,为什么把名人字看得意义这么大,我觉得它的意义就在于此,收藏就是收藏一段历史。当下的书法与民国以来名人书法形成这么大的落差,原因也正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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