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笛凉月难思量——《一日三秋》读记
私心觉得,写那种标准模式的评论,像追在一群野羊后面跑的牧羊人,自己狼狈,别人好笑——当然这仅限于我这种追“野羊”的笨家伙,职业牧羊人都能控制羊群,说不定还有智商比我都高的牧羊犬。
“跟在野羊后面跑”这话,曾让我大笑。这么有才华的笑话当然不是我的,是昆德拉的。他也是自嘲,费劲且徒劳地在自己作品的译本间疲于奔命,即便作者本人,同时掌握翻入翻出的语言,也无法让成群的互相表意的词语妥帖匹配。
我以为那种标准模式的评论,也是一种翻译,把小说条分缕析地“翻译”成另一套符码:情节梗概、人物命运、叙事手法、内蕴意涵、所讽所指、社会影响、时代意义……我很想告诉那个“空气庖丁”:牛早跑了,跑得比野羊还快……
“空气庖丁”这个笑话,我自己觉得很好笑,但不确定花二娘会不会笑。花二娘是one-liner(一句话脱口秀)的爱好者。从樱桃的鬼魂那里得知,阴曹地府的官方规定与花二娘的个人偏好一样,一句one-liner,顶五十个普通笑话。
好在花二娘即便当下没笑,还肯给人机会解释,只是很少有人像刘震云那样,在梦里也能急中生智,把那些拿笑话当真的人讲成笑话,解释得头头是道,说笑了花二娘。稍有差池,这部小说也就没了。显然这不是个好笑话,所以花二娘没有给他奖励的红柿子。好笑话不需要解释,解释往往会毁了好笑话。
好小说也是如此,解释会毁了好小说。
但越是好小说,解释就越多——好小说有一本,解释它有多好的书有几百本几千本,那小说反而被压得看不见了……这个笑话,我有信心,花二娘听了会笑。
行文至此,不难看出,我还在《一日三秋》里,没出来。
遇上花二娘这么妖娆有趣的女鬼——要知道,正经的现代汉语叙事里,遇见一个听笑话讲道理逼人背着去喝胡辣汤的女鬼,不容易!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这是值得好好记下来的“一日三秋”的瞬间……
现代汉语诞生时,就长着一张科学理性的脸,容不得谁拿它装神弄鬼。为了花二娘存在的合法性,刘震云费尽苦心。这里面重重叠叠的难关,实在不足为外人道。现代汉语的小说界里,本来只容得下那个吹笛子的陈明亮,在笛声中想一想我奶奶我父亲我母亲……好在刘震云有个画画的舅舅,无从考据散入民间的纸灰,化作了他的通关文牒。
于是花二娘翩然而至,㧟着柿子篮,在延津人的梦里讨要笑话。生死就在一笑间——讨到了樱桃的头上,在哭泣中睡着的她,拿不出笑话,与其被花二娘变成的山压死,不如自我了断——樱桃上吊了。
新来了一个女鬼,我的兴奋点转移了。至少从戏份上看,樱桃是当之无愧的女一号。花二娘自矜身份,想必也不会来争番位。
这是樱桃的第二次死亡,第一次是作为白娘子,从戏台上下来,从戏里出来,死了;第二次是作为陈长杰的妻子,因为一把韭菜和丈夫怄气上吊,死了。但我们很快就会发现,樱桃虽然没了肉身,失了那口阳气,丝毫不妨碍她的魂魄继续承受各种人间苦难的同款仿品:强暴欺凌求告挣扎妒忌刑囚骨肉分离再分离……
樱桃死于一个笑话,也死成了一个笑话——就算死,也无法从那“奈何奈何”的叹息中解脱,永远摊着手在问:咋办咋办?
不只樱桃,《一日三秋》里所有人皆如此。
刘震云细细地用文字描画着舅舅那不复存在的浮世画卷,柔毫铁腕,血墨冰砚,戕逆着世人残存的孱弱希冀,微薄幻想,精密到骨,幽微入魂,让人一边嘻嘻呵呵,一边冷汗涔涔……
何止书中人如此,书外人何曾能外?
这是人的普遍处境——有的人人看得见,有的只是别人看不见。看得见的,在人眼里“活”成或者“死”成笑话;看不见的,在天眼里,自已心里,还是个笑话。也有人非得挣吧,不能让人看了笑话——念头一转,已经是个笑话了。
《一日三秋》里,笑话是神奇的,珍贵的,可计量,能储藏,如同金银,只有真假成色,不需要太多上下文,讲的人和听的人心里都有杆秤,好笑不好笑,很容易达成共识,哪怕关乎生死轮回,荣辱兴衰……
小说后半部的男主角陈明亮讲过一个好笑话,得到了花二娘一个红灯笼柿子的奖励。这个笑话是一个有统计数字支撑的洞见——购买性服务的男性有半数没有能力使用这一服务。妻子受辱的前史,给他了这个笑话。此前这是别人眼里的笑话,明亮心里的创痛——他讲笑话本身,也成了笑话。
明亮在心里痛苦地与把他逼成无耻的故乡诀别,我却在紧张,因为我觉得他正在犯错——但花二娘笑了。
她认可这是个好笑话,丝毫不觉得是歧视是霸权是攻击是伤害是别有用心……花二娘的严酷还是天真朴素的。看看她记录下的“精选的笑话”,不知道多少人会笑,我没笑,我是刘震云笑话里讲的那些“外面的人”,我当真了。在延津之外,在书本之外,一句话或者一段话是否是个笑话,说出来是会让人捧腹大笑、拍案而起还是拔刀相向,是很难预料的。
笑话,在外面,早就是是售价不菲的商品,保质期很短,分众市场很细,供不应求。我替延津人担心,笑话的消耗与生产之间的缺口会不会越来越大,2008年国务院登记的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中,已经有“笑话”了。我很想告诉延津人这件事,但又担心他们觉得我说的是笑话。
在《一日三秋》中,与“笑话”相对的是“喷空”。笑话是实用的,功利的,对抗性的;而喷空是诗性的,抒情的,超越性的。第一次在《一句顶一万句》里认识“喷空”一词,我甚至没能立刻把它跟太过熟悉的日常联系起来,就是“喷阔儿”嘛,那是“空”念转了音。现在老家的朋友发来语音,通常还是带着笑的一句:“木啥事儿,不忙喷会儿阔儿?”
喷会儿就喷会儿。
刘震云在《一句顶一万句》里,把喷空变成了小说的方法,而到了《一日三秋》,他把喷空“阔大”成为了小说本身。他为现代汉语增加一个意涵丰富的词。这是我非常艳羡的叙事成就。我能想起来的例子,还是给古代白话贡献了“意淫”一语的那位雪芹先生。不过“意淫”已经从神仙姐姐嘴里别致的赞美变成了笑话,不知道“喷空”这词儿的命运会如何……
《一日三秋》给了喷空更加丰盈的生命感,它连缀着奶奶的枣树与枣糕,情深义重的黄皮子与流浪狗,犟牛与伤痕累累的中年猴子,坐反了的火车,长江上起舞的母亲……还有那月下的笛声,笛声里流淌着少年的孤单,青春的爱情,中年的“一日三秋”……
陈明亮在梦中回到了延津,梦中吹起了笛子,梦中再遇花二娘……一番“假作真时真亦假”的言词往来,陈明亮还是被迫说了个拧巴的笑话,作为诀别的赠礼,花二娘则说出了自己讨要笑话的秘密:一个“有病”的男人附在了花二娘身上,是他非要把生活活成笑话,逼着花二娘和延津人陪他玩了三千年……
附在鬼身上的鬼,比幽灵更幽灵化的幽灵——悚然心惊,哑然失笑。故事讲完了,小说还没结束。花二娘的来处与樱桃的去处要交代,《花二娘传》的开头要留下……司马牛写的那个开头,以前也有人说过,不过不是用现代汉语说的,大概是这样: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还有字字看来皆是血啥的……
王国维翻译尼采,尼采说一切文学吾最爱以血书者,然后静安先生就说起了后主之词……唉,不明不白沉了湖的,发了疯的,丢了江山做囚徒的,说起来都是滴不尽血泪成笑话,这三个外面人的笑话说给花二娘,不知道她会不会笑。
我不舍得把这么有趣的花二娘,破绽百出地解释成某种确定的譬喻,看成语焉不详的象征。只当在枣树下蹲着跟刘震云喷了一场空——腿麻了,揉着腿站起来,本来想问问,附在花二娘身上的那个“聻”到底得了啥病,转念一想,又觉得没必要去问。中国现代汉语小说从生下来到现在,一百多年啦,什么时候躲得过这个“病”呢?不在话下。
正是:
三千春秋轻抛掷
一笛凉月难思量
2021年10月26日枫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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