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新燕:“父亲就服四叔闻一多的管教”
我的父亲闻立勋, 1912年生于湖北浠水县的巴河望天湖,是闻一多的大哥闻展民的儿子,称闻一多为四叔。
父亲从小生得聪明伶俐,祖父祖母和家人都视他为膝下麟儿,闻一多也十分喜爱他。闻一多对晚辈的学习非常关心,常出题目教他们做文章。望天湖的荷花开了,他出《咏荷花》的题目教他们作诗。那时候,军阀混战,溃兵横行乡里,有时为了躲避骚扰,家里人不得不在湖中船上度过,闻一多便出了个“溃兵行”的题目叫他们做。文章做好,他亲自给孩子们修改。谁的文章做得好,他就把自己的牙刷、牙膏、镜子等日常用品奖给他们。有年暑假,他特地给我父亲糊了把扇子,并在上面画了个牧童骑牛,手拿着书看。还题了四句话:“王冕牧牛,骑牛读书,试问尔儿,自比何如?”以此来激励侄辈们。
闻一多手迹
父亲闻立勋从小由于受到闻一多勤奋好学的影响,成绩非常优异,1930年考入武汉大学。可是父亲在大学期间贪玩,学习不够用功,家里谁说他都不听。我爷爷闻展民跟闻一多商量,将他放到闻一多身边管教,俗话讲再不听话的孩子总会要怕一个人,我父亲就服他四叔闻一多。
1932年,我父亲转到北京上辅仁大学(今北京师范大学),在北京上大学期间和四叔闻一多全家吃住在一起。闻一多在生活、学习上处处对父亲关怀备至、循循善诱,从不发脾气,把我父亲当自己的孩子对待。
有一段时间,我父亲贪玩的老毛病又犯了,并学会了抽烟,老家寄给他的费用不够花销,他也不好意思向四叔闻一多开口要。怎么办?他观察到四叔每个月领工资是拿自己私章去领,他就动心思想去冒领工资。有一个月,发工资时间到了,我父亲就偷偷到四叔房里把抽屉打开,将闻一多的私章拿到财务室去领工资。因为我父亲长期在叔叔家吃住,财务人员都知道他是闻一多侄儿,以为闻一多教授忙,叫侄儿来代领,也没在意,就叫我父亲把闻一多的章子拿出来盖。当会计看到印章时,一愣,这不是闻一多每次领工资的那枚印章!可能觉得有点问题,就对我父亲说:今天钱不够,你明日来拿。
闻一多(左二)与家人
钱没领到,父亲偷偷把章子放回了原处,但这一天他过得战战兢兢,担心叔叔知道此事还不定会怎么处罚自己。
当日,财务室人员就找到闻一多说:闻教授,你怎么回事呀?今天这么粗心,没有拿平时领工资的章子叫侄儿来领钱。
闻一多听财务人员这么一说,心里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对财务人员说:是我粗心了,慌慌张张拿错了,等他再来领工资时你就把钱给他。
回到家里,闻一多也没声张,把我父亲叫到房里平静地说:立勋啦,你看啦,我领工资是用这个章子,其他章子是我画画用的,你以后领工资就用这个章子去领。
当时我父亲非常愧疚,脸吓得绯红,一个劲地说,叔叔我对不起你,我错了!我改!
闻一多当时也没骂他,更没有打他,就说要用钱跟我说一声,知道错了就行了,现在你把这枚章子拿去,明天就去财务室把工资领回来。
家中发生了这么一件事,闻一多没有对任何人讲,包括他的家人。我父亲一生始终铭记心中。
领工资一事发生不久后又发生了一件事,因为家庭经济条件较好,闻一多嘱咐我父亲别学抽烟,父亲也答应了,但他劣性未改,还是偷偷到学校抽烟。有一天下午,我父亲买了一包当时最高档的香烟,正在宿舍和同学吞云吐雾,这时闻一多到学校来看他,正从宿舍窗外经过时,父亲发现了四叔的身影,吓得赶紧灭了烟,把未抽完的一包烟丢到窗外。闻一多走进门时,室内烟雾缭绕,但他像是没看到一样,只问父亲学习怎么样, 生活上缺些什么?没有刻意去指责。我父亲当时心生惭愧,从此以后再没抽过烟。
闻一多言传身教的方法,不但影响我父亲整个人生,还延续到我们这一代。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来没有打骂过我们姐弟俩。
“文革”期间,父亲被关进牛棚,下放嘉鱼农村改造,心情非常不好,把家里保姆也辞掉了,自己做饭吃。有一次吃完饭,我去洗碗,不小心把放在案板上的碗全部打碎了,我吓得直哭。父亲看到打碎的碗惊得目瞪口呆,因为当时经济条件、物质条件非常困难,特别是我父亲和我母亲结婚时有一对非常高档的细瓷宝盖碗,黄釉上浮雕彩绘的龙凤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是闻家的祖传珍宝,拿钱是买不到的,过去家里有保姆时,父亲嘱咐保姆洗这对碗时要非常过细、格外小心,不要磕了、碰了。但那次就算是我把这么珍贵的龙凤对碗摔碎了,父亲也一句责备的话没说,还宽慰我说,下次注意,哪个孩子能做到不犯错哩,只要记得就行了。他不以粗暴方式教育小孩,是学到四叔闻一多言传身教、宽以待人的教育方法,这种教育方法在我们闻家代代相传。
1946年7月15日,闻一多在云南各界追悼李公朴的大会上,面对国民党特务,拍案而起,慷慨激昂地发表了即席讲演——著名的《最后一次讲演》。下午5时许,在回家途中,惨遭国民党特务杀害,时年仅47岁。噩耗传到上海,我父亲在办公室里痛哭一场,怒骂国民党无耻,当场把自己的国民党党员证撕得粉碎。
闻一多1916年至1946年的书信手迹,几乎涵盖了他从17岁到47岁的生命过程。这些堪称历史文物的原件,早年部分是我父亲在抗战逃避轰炸的艰辛岁月中精心保存下来的,1946年转交闻一多夫人高孝贞。
新中国成立前夕,我父亲从上海辞职回武汉。后由婶娘魏克推荐到武汉电影院工作,被任命为第一任经理。1984年,父亲病逝于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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