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农:诗词中的时间
一
在过去、现在、未来这三种时间中,当然是现在最为重要。古代诗词中最常见的时间状态也正是现在,例如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这首诗作于开元十六年(728)春天,李白在武昌黄鹤楼下为孟浩然送行,诗中说的都是当下的事实和感情:老朋友买舟东下,去扬州旅游,自己伫立于江边,目送他远行,久久舍不得离去。
专注于现在的诗太多了,可以不必多举。先写现在再谈未来的诗亦复甚多,例如杜甫的《望岳》:“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前六句说自己爬泰山的所见所感,最后说今后一定要登上泰山极顶——这便是由现在转入未来了。
一路现在或现在—未来,这两种时间安排的诗最为多见。过去—现在这样结构的诗亦复甚多,许多回忆往事之作爱用这样的写法,咏史怀古一类的篇什中用这种路径的尤多,例如刘禹锡《西塞山怀古》诗云: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前四句以西塞山为切入点写当年西晋平吴、统一全国的光辉历史,后四句就此发表感慨,说现在天下太平,当年的军事要塞已成为可供凭吊玩味的一道风景。第五句中的“往事”一词明显地将全诗分为过去、现在(或曰古、今)两个层次。这样的安排顺流而下,十分自然,作者容易构思,读者容易接受。用这种章法来写的诗篇不少,如李商隐《隋宫》诗云:
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
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
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
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
这里也是明显可分为古、今两截,前四句说隋炀帝打算把首都搬来风光绮丽的扬州(芜城是扬州一度有过的外号,见鲍照《芜城赋》),又大兴宫室,到处游玩,终于把政权给玩丢了;后四句是对此发表感慨,说隋炀帝同他前辈陈后主的风格基本完全一样,这一类贪图享乐的皇帝垮起来是很快的。
这样的诗,有一种对称、和谐之美。此外,也有古多今少或古少今多,打破常见之平衡状态者,前者如杜甫的《咏怀古迹》(其三):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珮空归月夜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这里大部分文字都是说先前汉朝的王昭君远嫁匈奴,实现和亲的往事,到第七句出现“千载”二字,表明业已回到当下。当然,第二句中“尚有村”云云也可以说是暗示现在自己来寻访昭君故里。杜甫善于打通古今,全诗浑然一体,比那些古今之别界限分明的作品显得更为圆融,一气呵成,难以分割,此其所以为“诗圣”也。
后者如杜甫的《蜀相》: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这里大部分文字写瞻仰武侯祠所见的景色和自己的感想,只有第五、六、七这三句写诸葛亮的事迹,所占篇幅不到一半。杜甫写诗挥洒如意,章法灵活,他固然也有结构对称的作品,而更注意追求一种欹侧之美,在不平衡、不和谐中出奇制胜。杜甫是唐代诗人中的先锋派。清朝诗论家冯班称颂他“一变前人而前人皆在其中”(《钝吟杂录》卷七《戒子帖》),其成功的奥秘之一在此。
李商隐刻意学习杜甫,取得了很好成效,真可谓后生可畏。他在处理诗篇中各句之时间关系方面也是并不固守对称均衡的古典原则,而是非常灵活机动,往往出奇制胜,浑成有味。试举他的两首名作为例,一是青年时代所作的《安定城楼》: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
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首联两句写安定(故址在今甘肃泾川北)城楼的景色,颔联忽然用两个典故,意谓历史上的杰出青年大抵遭遇坎坷,难以实现其远大的理想。一今一古,跳跃有力。颈联最为警策,诗人说自己要干一番回天转地的大事业,然后功成身退,乘一叶扁舟自放于江湖之远,等到自己满头白发的暮年,再来回忆过去惊天动地的往事吧。这两句打通现在与未来,往返交通,错综成文,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王安石认为,这样的警句“虽老杜无以过也”(转引自《蔡宽夫诗话》)。尾联感慨“时人不知己志,以鸱鸮嗜腐鼠而疑鹓,不亦重可叹乎”(《唐诗别裁集》卷一五),照应前面关于贾谊、王粲的感慨,潜气内转,收拾得妙。
另一首是李商隐在四川为幕僚时写给中原友人的《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这里采用现在—未来—现在这样的时间安排,往复转进,“眼前景反作后来怀想,此意更深”(桂馥《札璞》卷六),自成妙趣。李商隐也是唐代诗人中勇于探索新技法的先锋派人士。
二
词里面的时间状态,也大抵可以分为这几种情形。最常见的是全写当下的事和情,例如北宋词人张先《青门引》词云:“乍暖还轻冷,风雨晚来方定。庭轩寂寞近清明。残花中酒,又是去年病。 楼头画角风吹醒,入夜重门静。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词中的“晚来”“入夜”“明月”等,皆标明了当下时间的推移。
以过去—现在的格局来安排词句的如北宋潘阆的《酒泉子》:
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 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
这里的上片和下片的前两句都是回忆先前观潮的盛况,最后两句回到现在。早期的词,时间观念大抵非常明朗。现在—未来格局的词如苏轼写自己在密州(今山东诸城)出猎的《江城子》: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大部分篇幅写现在的打猎,到最后设想自己到边境上去杀敌立功,这就是指向未来了。以上这些词写法比较传统,头绪相当分明。后来情况发生变化,同一首词中,时间比较复杂,篇幅较长、运用典故比较多的作品尤其是如此,试举两首名作来看。其一,辛弃疾《摸鱼儿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常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楼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这首词作于淳熙六年(己亥,1179),作者的官职有变动,离开国防前线远了,他认为这是自己“刚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论盗贼札子》)的结果,于是在告别湖北的时候,赋词大发牢骚,但往往以比兴出之。上片写眼前的暮春景象,多有言外之意。下片连用两个典故,一是汉朝失宠的陈皇后请司马相如为其作《长门赋》,试图挽回宠幸,没有成功;二是讥刺一时得意的杨玉环、赵飞燕之流最后不得善终。然后又回到当下的暮春,说自己投闲置散的莫大痛苦。可见这里的时间结构是现在—过去之一,千金买赋;过去之二,玉环飞燕皆尘土;最后转为现在。连用典故往往形成这种局面。
梁启超评论此词说:“回肠荡气,至于此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转引自梁令娴《艺蘅馆词选》丙卷)其实,连用典故以造成荡气回肠之艺术效果,是后有来者的,这就要说到第二个例子,姜夔的《疏影》: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姜白石这首《疏影》和他的《暗香》乃同时之作,都是写梅花的,其词前小序云:
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隶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可知这两首词都是姜夔的自度曲,是前辈诗人范成大(石湖)给命名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原是北宋诗人林逋咏梅的名句。
范成大爱梅成癖(著有《梅谱》),姜夔遂投其所好,作此二曲。《暗香》一篇写到自己过去的恋情与失去的悲哀。其恋爱之人的名字中有一“梅”字,自己曾经“梅边吹笛”,可惜后来失散了,不知“几时见得”!(较详细的分析参见顾农《说姜夔词二首· 〈暗香〉》,《人民政协报》2009年9月21日《文化周刊》)
至于这首《疏影》,一头一尾写当下,说自己在看一幅画有梅花、竹子和一对翠禽的“小窗横幅”;而中间连用了四个典故,最后又回到当下。其时间结构为:现在—过去之一,昭君出塞;昭君之精魂归来化为梅花,此过去之二;刘宋王朝之寿阳公主梅花妆的来历,此过去之三;汉武帝刘彻小时候已经考虑金屋藏娇,此过去之四;关于笛曲《梅花落》,过去—现在。一口气用了好几个同梅花有关的典故,颇近于赋的写法,不免有点细碎,好在姜夔文字功夫非常了得,词句灵活飞动,尚无太多堆砌的痕迹。
就一个咏梅的题目,姜夔一下子写出两首佳作,得到了范成大的激赏,也获得非常优厚的赏赐。
在宋人某些慢词(分三、四片)里,还有将现在、过去、未来三种时态安排得更复杂的作品,但似乎只是在做新技法的试验,佳作甚少,这里就不去多说它了。
读诗词如果不把其中的时间线索理清楚,就容易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象,而不能得其要领,赏其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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