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隔雨:开口的第一句话
对红楼主要人物,曹公有个基本路数,即大多按照“人品衣服、礼数款段”来写。自然好看。
而每个人开口的第一句话,也各自有趣,而且不简单,或渲染气氛,或彰显身份,或刻画个性,或体现禀赋,或暗示命运,因此不可任其轻松滑过。
第三回,黛玉进贾府,自然是先说“拜见外祖母”“拜见大舅母、二舅母”之类的话,但都未细写,曹公写明白的她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什么?众人看出她身体不好,问她:“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黛玉回答:“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这是黛玉的第一句话。她的自幼多病,可想而知。后面提到癞头和尚要化她出家,又说如果舍不得她,只怕她的病一生不能好,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也不见外姓亲友,这些是在“点”读者,要让我们想起第一回的一道一僧,想起黛玉仙界的来路。于是我们想起来,黛玉下凡为人,是要用一生的眼泪来还宝玉(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的,所以她肯定要和宝玉相见,肯定要经常为宝玉哭,也经常惹得宝玉哭。所以“不见外姓亲友”“总不许见哭声”这两条都绝无可能,那么,黛玉的病,就是一生都不能好的了。此时黛玉尚幼,也许七岁,也许十一岁,但一开口,就说出了这样惊人的预言,而且所有人都知道,这预言一定会成真。
凤姐的第一句话是伴随着笑声而来的——
只听见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
在黛玉惊讶的目光中,众星捧月般的,打扮得“恍若神仙妃子”的凤姐亮相了。她说的第一句话,很像名角在九龙口的叫板,原是要引人注意的。说明她很有身份,而且在荣国府地位不同,同时深受贾母和王夫人宠爱,所以这样高调而不拘礼数。此时的凤姐,正在春风得意的时候,因此浑身都是流光溢彩的生机和春天的芳香。第一幕就告诉我们,这个人有三大特点:她很美,她打扮得非常华美,而且她总是笑着说话。这还了得?用现在的话说,她是大女主,她自带背景音乐和灯光,一出现,就令气氛为之一变。
凤姐忽喜忽悲、又转悲为喜、又表态、又关心的热闹过后,以端上茶和水果宣布她的“高定版”寒暄告一段落。这时候王夫人才等到机会开口,她问凤姐:“月钱放过了不曾?”这是王夫人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过去读到这里,只觉得王夫人一开口就很无趣,这次读到这里,不禁笑了起来:什么叫一秒出戏?王夫人干这个简直太专业了。前面贾母和后来的凤姐,一起营造的充满感情的氛围,多么温暖,多么感性,甚至带着几分私密(贾母当着两个儿媳妇,居然说出“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这样的话),而王夫人根本不在那个情境里,感觉她一看到凤姐就想问的,只是按捺着,等凤姐在贾母和远客面前必须做的规定动作完成了,她就要谈自己关心的其他事务了,而她关心的就是月钱,所以她就那么光秃秃、直别别地问:月钱发了吗?多么现实,多么自顾自,多么无趣!凤姐是在感情和现实两个世界穿梭自如的,所以她马上回答已放完了,然后主动说昨天王夫人让她拿出来的某种缎子,她在后楼上找了半天,没有找到。王夫人表示没找到不要紧,这时候,请大家想象一下黛玉与贾母“礼貌中不失尴尬的微笑”,大概是连王夫人都发现自己“歪楼”(偏离主题)了,所以赶紧补救——
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可别忘了。”
这种话本来是她一开口就应该说的,却放在她说错话把气氛弄成冷场之后才说,也是醉了。而且说黛玉,不说“我这外甥女”偏说“你这妹妹”,分明透着不亲。如果说王夫人就是一个感情不丰富的人,那么你错了。薛姨妈带着薛蟠、宝钗到的时候,“喜得王夫人忙带了女媳人等,接出大厅,将薛姨妈等接了进去。姐妹们暮年相会,自不必说悲喜交集,泣笑叙阔一番。”感情丰富得很。
“因又说道”,四个字看似“闲”到可有可无,其实却不“闲”,曹雪芹在写她的呆笨。开口第一句写她的无趣,这四个字写她是个不灵透的人——看一看凤姐说话的行云流水、满室生春,贾母的幽默风趣、凑兴圆通、一拨就转,就知道了。王夫人一开口就把气氛弄冷了,接着把天聊死了,终于自己也意识到,然后才想补救的话,多么用力,真是笨啊,曹雪芹看在眼里,也写给我们看。王夫人的努力,效果如何?贾母和众人似乎都没了兴致,没人再说什么,很快就散了。黛玉进贾府的这场厮见,气氛由热转冷,就是从王夫人问月钱开始的。
有趣的聪明人又如何?无趣的笨人才是厉害呢。
宝玉正式说的第一句话:“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照应两个人的来历和夙缘,也可以理解成一见如故、一见钟情。黛玉的感觉和他相似:“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她当然没有说出来,因为内心受到冲击,她也不可能笑,而宝玉这句话是笑着说出来的。
相近的感受,男子是轻松的,对女子而言却重大和凝重多了。在感情之中,似乎总是如此。
贾政开口的第一句话,不那么引人注意,在第四回里,薛姨妈母子三人到了以后,贾政派人对王夫人转达了他对这几个亲戚的安置意见:“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轻不知世路,在外住着恐有人生事。咱们东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来间房,白空闲着,打扫了,请姨太太和姐儿哥儿住了甚好。”话说得周到而温厚,同时理性而板正,是贾政声口。想想薛蟠临行前惹出的人命官司,就知道贾政在担心薛蟠再闯祸生事,想对他有所拘束,这番考虑是有道理的。这几句话,就该正统家长贾政来说。
贾政这个家长不好当。林徽因的父亲曾说过,做天才的父亲,不是容易享的福。这句话,贾政应该有深切的同感。面对宝玉这个天才儿子,背负着门第的重负,贾政夫妇这对父母太难了,一上来就立于必败之地。
平儿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叫他们进来,先在这里坐着就是了。”她让周瑞家的把刘姥姥带进来。这句话,说明她是凤姐身边得力的人,可以做一些主的,同时,她待人也还不错,并不势利。
宝钗说的第一句话,很奇怪,不是和贾母说的,也不是和王夫人、宝玉说的,居然是和周瑞家的说的。周瑞家的到梨香院找王夫人,到宝钗房间,宝钗正在描花样子,见她进来,就“放下笔,转过身来,满面堆笑让:‘周姐姐坐。’”宝钗的第一句话是和一个下人说的,一方面可知宝钗出场非常低调和内敛,住下后也非常娴静本分,没有什么特别的话值得一记;另一方面,对一个突然出现的下人尚且如此谦和有礼,对待贾母、王夫人等贾府长辈会如何恭敬自抑,则不用多说了。
周瑞家的给姑娘们分送薛姨妈送的宫花,送到惜春这里——
只见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一处顽耍呢,见周瑞家的进来,惜春便问他何事。周瑞家的便将花匣打开,说明原故。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那里呢?”
将来“剃了头作尼姑去”——惜春开口说的,就是这个。太虚幻境惜春的判词是:“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而她自己还要这样一开口就顶上一句,让读者明白:她人虽年轻,心却不年轻,眼下的日子还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还有人送宫花来为繁华锦上添花,而她心里的花已经谢了,春天已经空了。故事一开始,她就有了出世的心思。
李纨的儿子、宝玉的侄子贾兰,如何?在贾府义学里,一众小厮、少爷打成一团的时候,贾兰按住了同桌贾茵想抓起来打回去的砚,“极口劝道:‘好兄弟,不与咱们相干。’”从小没有父亲,受孀母管教,懂事而安分,小小年纪就懂得明哲保身、息事宁人。
贾琏第一句说的什么?记得是在第十六回,林如海去世,贾琏护送林黛玉回府,凤姐对他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为什么叫他国舅?因为在贾琏不在家期间,元春晋封为贤德妃了,所以作为她的堂兄弟,贾琏也可以宽泛地算国舅了。这是无人时的凤姐,是一个伶俐可人的少妇,她殷勤地取悦着丈夫,同时也开着玩笑,轻松而温馨。贾琏笑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这是对凤姐半喜悦半调侃的致词的回答,也是半客气半玩笑的。这应该是贾琏说的第一句话,说明他的口才和反应都不错,但是在凤姐面前,他总显得有点被动,透露了一点这家子和别家不同的“消息”:在凤姐面前,贾琏这位“爷”居然是落了下风的。但是贾琏有的是轻松反击的办法,这是全世界大多数男人都会的招数——他很快说到了美丽的女子,他刚才去见姨妈,突然遇见了一个年轻的小媳妇,“生得好齐整模样”,他想不出这是谁,就问了薛姨妈(居然忍不住当面问!),才知道是香菱。于是贾琏说:“开了脸,越发出挑的标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污了他。”这才是琏二爷真正主动说的第一番话。贾琏一开口就是说美女,而且当着妻子的面,把对美人浓厚的兴趣表现得很充分,以至于引来了凤姐“眼馋肚饱”的挖苦,其为人和格调可见大略。
湘云出场与众不同,不同在几乎没正式写,为什么?一方面可能是因为湘云和宝玉自小熟悉,所以记不清她何时、以何种方式出现;另一方面也许是湘云身上有股爽朗的英气,而宝玉身上却是一片温柔细腻,这两个人注定没有异性之间来电的感觉,不来电,就没有哪一个瞬间铭心刻骨、值得大书特书。因此,湘云的出场便是随随便便地那么一写——
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只见史湘云大说大笑的,见他两个来,忙问好厮见。
然后黛玉因为宝玉刚才去找宝钗而生气,走了,宝玉跟过来解释和劝慰,这时候湘云来了,她说:“爱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玩,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这是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湘云有点咬舌头,总是把二哥哥说成“爱哥哥”,这声口娇憨可爱。她的抱怨有没有道理?有道理,这是人之常情。但是,宝黛两个人都是不在人之常情之中的人,他们之间也不是人间寻常会遇见的感情,所以黛玉一来,所有的姐姐妹妹都靠后了,有什么办法呢?宝钗如果也觉得这样,她一定不会抱怨,而湘云就会说出来,湘云没有复杂的心思,心里不藏话。湘云的第一句话,写出了她的率真性格,写出了她和宝玉关系很近,和黛玉也不错,这是显的;背后一层是隐的,淡淡地写出了在搬进大观园之前,在宝玉那里,湘云她们的重要性已经不能和黛玉相比了。在少男少女的世界里,爱情一觉醒,亲情和友情自然就远远靠后了。
迎春是十二钗里存在感比较弱的,也是贾府四个“春”里最无声无息的一个,有“二木头”的绰号,她的第一句话藏在第二十七回里。黛玉在怡红院尝了闭门羹,在家伤心,第二天是芒种节,宝钗、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凤姐和丫鬟们都在园中给花神饯行,顺便玩耍,独不见黛玉。这时候迎春说:“林妹妹怎么不见?好个懒丫头!这会子还睡觉不成?”她第一个注意到,并且说出来了。到这时候才主动说一句话,可见她真是低调、沉默而黯淡。所以这句话就值得从角落里翻出来仔细看一看。这是很普通的一句话,却至少说明三点:第一,迎春和黛玉相处得不错,至少,迎春是喜欢黛玉的;第二,这时候是迎春一生中心情最好的时候,她很轻松、很愉快,以至于随口管起了闲事,一点都不“木”;第三,迎春是个善良的小姐,她眼里、心里是有别人的。在自己高兴的时候,根本不去关心别人,甚至不关心别人死活,这样的人,世间很多,但二姑娘迎春不是这样的人。
若有人特别老实,死抠字眼,怀疑迎春在说黛玉“懒”,甚至暗戳戳地在指出黛玉不合群、不凑兴,是不是也说得通呢?当然说不通。迎春是非常小心压抑的一个人,根本不会非议和挑剔人,况且当时在那么美妙的园林,有那么愉快的节日气氛,“懒丫头”云云,纯粹是亲热的口气。最重要的是,迎春是真心喜欢黛玉的,而且敬重她的才华。第三十七回,探春发起,众人结海棠诗社,宝玉说早该起个社的,黛玉说此时也不算迟,但是你们别算上我,我是不敢的。这种自谦,其实是变相的骄傲,明明她最有资格,偏偏说没资格。这时候迎春的反应又很快:“你不敢谁还敢呢!”她的意思是,你写诗的才华是最高的,如果你都不敢写,就没有人敢了。好个迎春!不声不响,却有眼光。说到才华,李纨经常在黛玉和宝钗之间骑墙、玩中立,迎春倒是真心实意地推重黛玉,她自己缺乏诗才,但她不妒忌,只是敬慕有才华的黛玉。和她一贯懦弱自保的为人处世对照起来,她当众说出这句话,倒也不容易。第一百零一遍重读《红楼梦》,发现迎春起初的两句话竟然都和黛玉有关,这位二表姐确实如黛玉的第一印象那样:温柔可亲。
说到《红楼梦》里嘴巴最厉害的,一般一想就想到凤姐,或者想到黛玉。
黛玉的嘴厉害,一半是对宝玉使小性子,一半是调侃、挖苦人,前者虽然常常有点过分,但不过是恋爱中的女孩子需要更多安全感,况且再过分也只折腾宝玉一个人,和其他人无关;后者也只是一个天资过人、反应敏捷又口齿伶俐的少女的即兴发挥,没有什么目的和心机,有时候是忍不住淘气,有时候是无端炫技。
凤姐嘴巴才是真厉害,不论是骂人还是为取悦贾母而搞笑。她骂人,一方面什么都敢说,毫无忌讳,一方面自带气势,拉开阵仗,骂得洋洋洒洒。比如第二十回当着赵姨娘的面骂贾环(也骂赵姨娘)——
凤姐向贾环道:“你也是个没气性的!时常说给你:要吃,要喝,要顽,要笑,只爱同那一个姐姐妹妹哥哥嫂子顽,就同那个顽。你不听我的话,反叫这些人教的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着坏心,还只管怨人家偏心。输了几个钱?就这么个样儿!”贾环见问,只得诺诺的回说:“输了一二百。”凤姐道:“亏你还是爷,输了一二百钱就这样!”回头叫丰儿:“去取一吊钱来,姑娘们都在后头顽呢,把他送了顽去。你明儿再这么下流狐媚子,我先打了你,打发人告诉学里,皮不揭了你的!为你这个不尊重,恨的你哥哥牙根痒痒,不是我拦着,窝心脚把你的肠子窝出来了。”喝命:“去罢!”
凤姐占据了家族伦理、为人处世和审美的几重优势,把猥琐的贾环骂了个体无完肤。她的优势足,所以心理上完全是降维打击,骂得起承转合、酣畅淋漓,把赵姨娘和贾环一起教训了一番,最后还威风十足地一声喝退,过瘾。虽然厉害得有点过了,但总体而言,她是对的。赵姨娘母子实在没有道理,而且时有害人之心,所以曹公判定凤姐的行为是“正言弹妒意”。
凤姐在贾母面前承欢取悦,那是她发挥口才的巅峰时刻。所以贾母说只要有她在,一个人抵十个人的热闹。确实,贾府家宴上,只要凤姐不在,就立即显得冷清。她的幽默有天分,无风三尺浪,张口就来,而且真的让人开怀。只看第五十回,薛姨妈说要摆酒席请贾母赏雪,凤姐马上开始了——
凤姐笑道:“姑妈仔细忘了。如今先秤了五十两银子来,交给我收着,一下雪,我就预备下酒了。姑妈也不用操心,也不得忘了。”贾母笑道:“既这么说,姨太太给他五十两银子收着,我和他每人分二十五两,到下雪的日子,我装心里不快,混过去了,姨太太更不用操心,我和凤丫头倒得了实惠。”凤姐将手一拍,笑道:“妙极了,这和我的主意一样。”众人都笑了。贾母笑道:“呸!没脸的,就顺着竿子爬上来了!你不该说姨太太是客,在咱们家受屈,我们该请姨太太才是,那里有破费姨太太的理!不这样说呢,还有脸先要五十两银子,真不害臊。”凤姐笑道:“我们老祖宗最是有眼色的,试一试姑妈,若松呢,拿出五十两来,就和我分。这会子估量着不中用了,翻过脸来拿我做法子,说出这些大方话来。如今我也不和姑妈要银子,竟替姑妈出银子治了酒,请老祖宗吃了,我另外再封五十两银子孝敬老祖宗,算是罚我包揽闲事,这可好不好?”话未说完,众人已笑倒在炕上。
贾母和凤姐简直像说双口相声的,而且说得又自然,又有逻辑,严丝合缝,却和事实形成强烈反差,这两个人看似在自黑、互嘲,实际上是别致的“凡尔赛”,总之是“搞笑,我们是认真的”,因此众人笑倒在炕上,我也是看一回笑一回的。
除此之外,凤姐也经常三言两语平息风波,比如——
可巧凤姐正在上房算完输赢账,听得后面一片声嚷,便知是李嬷嬷老病发了,排揎宝玉的人。—正值他今儿输了钱,迁怒于人。便连忙赶过来,拉了李嬷嬷,笑道:“好妈妈,别生气。大节下老太太才喜欢了一日,你是个老人家,别人高声,你还要管他们呢,难道你反不知道规矩,在这里嚷起来,叫老太太生气不成?你只说谁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家里烧的滚热的野鸡,快来跟我吃酒去。”一面说,一面拉着走,又叫:“丰儿,替你李奶奶拿着拐棍子,擦眼泪的手帕子。”那李嬷嬷脚不沾地跟了凤姐走了,一面还说:“我也不要这老命了,越性今儿没了规矩,闹一场子,讨个没脸,强如受那娼妇蹄子的气!”后面宝钗黛玉随着,见凤姐儿这般,都拍手笑道:“亏这一阵风来,把个老婆子撮了去了。”
拍手笑的,应该还有曹雪芹本人吧。毕竟他深知,只靠宝玉“鱼眼珠子”那样文学化的指责,是根本不能解决问题和终止此类混乱场面的。
但凤姐的口才还是不如一个人——谁?宝钗。
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宝玉说宝钗像杨贵妃,“体丰怯热”,惹得宝钗大怒,于是用三句话作出了很到位的还击。第一句是冷笑着说:“我倒像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第二句是指着一个来找扇子的小丫头靛儿说的:“你要仔细!我和你顽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他们去。”这火发得很大,而且明显把黛玉带了进来。宝姑娘还没有收手,又在回答黛玉的问题时说自己看的戏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其实她是故意挖了一个坑,故意不说这出戏的名字。宝玉不留神,马上进了坑,说姐姐怎么不知道,这出戏叫《负荆请罪》。于是宝钗说了第三句:“原来这叫作《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宝玉和黛玉顿时羞红了脸。因为他们吵了架,宝玉刚刚去几万声“好妹妹”地和好了,宝钗这时候当众说“你们才知道负荆请罪”,确实挖苦得非常狠。
宝钗的厉害,第一在于她知识储备丰足,人情世故的洞察力强,就这样她依然不轻易开口,而是忍过情绪最狂暴的几分钟再采取对策,同时她是见机行事、借力打力的高手,能够完成精准打击。第二在于她段位高,大家小姐的风度和体面维持得很好,没有一个不合适的字眼,玩的全是话里有话,损人的话表面上都有正常的由头,一般人不留意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不会落得小心眼、刻薄的把柄。第三,“任是无情也动人”,这句话也可以反过来说,很动人,也很无情,宝钗是可以翻脸无情的,而且哪怕是她借居的贾府的主人宝玉,不小心得罪了她,语言之间触犯了她的底线,她也绝不会隐忍,既不宽厚,也不淡远,更不“装愚守拙”,而是这样当场、当众非常厉害地反击。(其实宝玉说她像杨妃并没有对她的人格侮辱或含沙射影的不尊重,只是指她体丰怕热这一条,其实杨妃还是大美人儿呢!但在宝姑娘眼里,杨妃的道德污点和悲惨结局肯定是压倒其美貌和一度拥有的荣宠的。)
宝钗大获全胜。宝玉和黛玉都非常尴尬,宝玉无精打采,然后糊里糊涂地做下一连串的事情:招惹金钏儿,导致王夫人把金钏儿赶出去;雨中看龄官在花下用金簪子一遍遍写“蔷”字,看得自己被大雨淋透;飞奔回怡红院,又因为丫鬟开门迟了,而踢了开门的一脚,却偏偏踢伤了袭人,导致袭人吐血……
第二天,是端阳节,酒席上宝钗对宝玉淡淡的,也不和他说话。这个态度也厉害,说明昨天的怒气还未全消,也说明宝钗坚持“严正立场”、不会轻易缓和,这是继续给宝玉压力。这个节日的宴席,大家都没什么兴致,“无兴散了”。这时候。曹雪芹这里又玩了一个障眼法,他写道,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宝玉喜聚不喜散,所以心情不好。其实不是。宝玉这一次,主要是因为宝钗挖苦和冷落了他,而且通过一次节日的聚宴也没能缓和;而黛玉之所以淡然处之,是因为宝玉和宝钗不和,正中她的下怀。然后宝玉闷闷不乐地回到自己房中,就发生了另一件事——晴雯不小心弄坏了他的扇子,宝玉一反常态地对晴雯发了火,两个人莫名其妙吵得很厉害,最后是宝玉、晴雯、袭人都哭了。
晴雯说宝玉“近来气大得很,行动就给脸子瞧”,一向怜香惜玉的宝玉居然踢了袭人、骂了晴雯,这说明他心里窝了一腔火。这时候黛玉已经和他和好,而金钏儿还没有跳井,宝玉之所以这样,主要就是被宝钗挤兑出来的。黛玉那么经常和他吵架,他最多是要砸玉,从来没有迁怒于别人的,想必是潜意识里也知道,和黛玉的争吵是恋爱的必修课,苦恼中自有甜蜜;而宝钗这样,纯粹是挤兑他,戳他的心了。这一次,宝玉确实被气着了,也确实非常没面子。
宝钗真厉害。她不比凤姐,凤姐是出了阁的少妇,而且是贾府的当家少奶奶。宝钗是个闺阁千金,又是客居在此的亲戚。而且宝玉是贾母最溺爱的孙子、这府里的凤凰,泼辣如凤姐从来对宝玉都是和颜悦色、照顾妥帖的,而一贯号称娴雅端庄、豁达随和的宝钗却这样“开销”他,把他激得方寸全乱、大失常态又有苦难言。最妙的是,宝玉再动怒,怡红院里再不得安宁,也只会有人说宝玉浮躁,或者再拉上晴雯,说晴雯轻狂,没有一个人会怪到宝钗身上,她的好名声丝毫无损。
宝钗的厉害,实实地在凤姐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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