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培凯:汤显祖说茶
一
汤显祖的诗文与剧作是明代文学的经典作品,讲究写作的“意趣神色”,是文人雅士创意品位的典范。他结交的师友之中,有些对生活美学颇有体会,沉湎于抚琴、看画、写字、插花、焚香、品茗,致力于提升审美鉴赏的境界,对茶饮之道有独特的见解,如冯梦祯、屠隆、公安三袁(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董其昌等。汤显祖虽然不能算是专精茶道的茶人,却也写了不少涉及茶饮的文字,显示他与爱茶的雅士朋友是同道中人,反映了晚明雅活品茶的普遍现象。
汤显祖《牡丹亭》第八出《劝农》,写杜丽娘的父亲杜宝是南安太守,春天下乡劝农,剧情描述南安地方草木复苏,正是春耕时节,也是采摘新茶的季节。其中一段写采茶女唱采茶歌,展示一旗半枪的茶芽,让太守十分高兴:
【前腔】 (老旦、丑持筐采茶上)乘谷雨,采新茶,一旗半枪金缕芽。呀,什么官员在此?学士雪炊他,书生困想他,竹烟新瓦。(外)歌的好。说与他,不是邮亭学士,不是阳羡书生,是本府太爷劝农。看你妇女们采桑采茶,胜如采花。有诗为证:“只因天上少茶星,地下先开百草精。闲煞女郎贪鬬草,风光不似鬬茶清。”领了酒,插花去。(老旦、丑插花,饮酒介)(合)官里醉流霞,风前笑插花,采茶人俊煞。(下)
写谷雨时节采新茶的情景,太守与采茶女在茶山的互动,历历在目,鲜活生动。汤显祖文采斐然,填曲写诗,总忘不了引用文人熟知的典故,于是,陶榖学士邮亭宿妓、阳羡书生口吐美女,都写进了采茶歌声之中。其实,文学想象的神思飞翔,联想到学士书生的旅途艳遇,与劝农茶桑的真实情景是毫不相干的。汤显祖当然知道滥显才华的问题,笔锋一转,让太守开腔,告诉采茶女,采茶是日用民生大事,胜过采花斗草,与才子佳人的风流故事实不相干。
《牡丹亭》写采茶的情景,与汤显祖在浙江遂昌担任知县的经历有关。他在万历十九年(1591)上疏抨击当朝首相申时行,惹出大祸之后,被贬到雷州半岛的徐闻,在岭南山海之间旅游了一段时间,一五九三年春天,又被派到浙江遂昌任知县。遂昌是穷乡僻壤的山区,百姓淳朴,天高皇帝远,政务稀少,几乎是半退隐的闲差。在他任县令的第四个春天,写了《即事寄孙世行吕玉绳二首》,说到他在遂昌山区做官,偏僻闭塞,第四年还不得迁升,显然是受到当权者的排挤,但是山居生活宁谧无事,生活作息,日复一日,春去秋来,倒也清净。汤显祖寄诗的这两位朋友,孙如法(字世行)与吕胤昌(字玉绳),是他万历十一年(1583)的同年进士,出身浙江余姚的世家,都比他小十岁,是表兄弟。当时的青年才俊,也都喜好戏曲。他们的官场遭遇与汤显祖十分相似,都因和当权派发生抵牾而罢官,彼此惺惺相惜,可谓落难的知心朋友。第一首写的是:“平昌四见碧桐花,一睡三餐两放衙。也有云山开百里,都无城郭凑千家。长桥夜月歌携酒,僻坞春风唱采茶。即事便成彭泽里,何须归去说桑麻。”除了上下午坐坐衙门、一日三餐之外,就是睡大觉。汤显祖喝喝酒,听听采茶歌,日子过得像归隐的陶渊明一样。第二首则怀念他在南京礼部的闲适生活,抚琴写字,还有朋友做伴,到了遂昌山乡做官,山中无甲子,日长如小年,孤身独酌无相亲,只好自己焚香品茗:“偶来东浙系铜章,只似南都旧礼郎。花月总随琴在席,草书都与印盛箱。村歌晓日茶初出,社鼓春风麦始尝。大是山中好长日,萧萧衙院隐焚香。” 写晓日初升,村民唱着歌采新茶,敲起社鼓收成过冬的小麦,山乡农忙,衬出遂昌官衙的岁月静好。
汤显祖与遂昌世家叶氏的关系很好,过从密切,曾经为叶氏宗谱写过序,与叶可权作诗唱和,写了《竹屿烹茶》:“君子山前放午衙,湿烟青竹弄云霞。烧将玉井峰前水,来试桃溪雨后茶。”诗中写的君子山就是遂昌县衙门附近的小山,玉井峰、桃溪,也都是县中的山水地名。可见汤县令在县衙中闲暇无事,品茗焚香,时值谷雨季节,喝的是本地土产的春茶。遂昌本地产茶,质量精良,是相当著名的贡茶,现今称为“龙谷茶”,想来县令在谷雨时节品尝的好茶,应该就是土产的精品。
汤显祖有《题饮茶录》一文,显示了饮茶的心得,是文人墨客诗酒风流的余韵:“陶学士谓,汤者茶之司命,此言最得三昧。冯祭酒精于茶政,手自料涤,然后饮客。客有笑者,余戏解之云:此正如美人,又如古法书名画,度可着俗汉手否?”(录自陆廷灿辑《续茶经》卷下)文章引陶榖学士说“汤者茶之司命”,原句出自唐代苏廙的《十六汤品》,而传为陶榖《清异录》的“茗荈门”引用了《十六汤品》,可见汤显祖很熟悉唐宋时代的饮茶数据,对饮茶的雅俗规矩十分清楚。他提到的冯祭酒,是秀水冯梦祯(字开之),是汤显祖一五八三年会试的座师,曾任南京国子监祭酒,藏有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以快雪堂为斋名。他与显祖的关系非常密切,同为达观真可大和尚的信徒,退隐之后常住杭州西湖,对茶饮品位极其讲究,总是亲手烹瀹,像个茶博士,成为友朋间的笑谈,曾被黄汝亨(1558-1626)写入文章。汤显祖解释,茶人之爱茶,就像爱美人一样,苏东坡说过“从来佳茗似佳人”,何况冯梦祯是书画收藏大家,怎么可以让俗汉随意触摸呢!
二
遂昌地处浙江、福建、江西接壤的仙霞岭、武夷山一带,茶产的环境与武夷山相近,翻过山岭,就是武夷山区。遂昌也是瓯江的源头,顺流而下,经过通济堰,可达丽水、缙云、青田、温州。万历二十五年(1597),汤显祖在遂昌任县令已经是第五年了,先前得到浙江官场上级丁此吕与王汝训的提拔,后来又有密友刘应秋在北京打点,传说可能升调到温州为官。或许他得到比较内幕的消息,曾沿着瓯江东下,经丽水、缙云、石门,探访各地官场的朋友,游山玩水,一直到达温州,停留了一段时间。温州知府刘芳誉还为他盖了房子,等着他一道诗酒风流,可惜朝廷有人作梗,没能成事。他在温州期间,曾游雁荡山,写了几篇游山诗,其中两首提到雁山茶,都是他在雁荡山亲身的经历。一首是《雁山种茶人多阮姓,偶书所见》:“一雨雁山茶,天台旧阮家。暮云迟客子,秋色见桃花。壁绣莓苔直,溪香草树斜。凤箫谁得见,空此驻云霞。”另一首是《雁山迷路》:“借问采茶女,烟霞路几重。屏山遮不断,前面剪刀峰。”
第一首写的是雁荡山种茶人大多姓阮,就让汤显祖忍不住联想到刘晨与阮肇入天台的典故。传说两人入山采药,遇仙女相招,在山中居住了半年,回到山下故乡,庐舍早已毁弃,人间俗世早已过去了百多年。历来写刘阮故事,都是并称两人在天台山遇仙,汤显祖发现雁荡山种茶人多为阮姓,在引用典故时,就对阮肇情有独钟,只说“天台旧阮家”,也是有趣。他的《牡丹亭》第十出《惊梦》,写杜丽娘游园之后入梦,柳梦梅持柳枝出现在梦境,念了一首上场诗:“莺逢日暖歌声滑,人遇风晴笑口开。一径落花随水入,今朝阮肇到天台。”好像只有阮肇一人上天台遇仙女似的,刘晨的踪影不见了。汤显祖构思如何撰写《牡丹亭》,是在遂昌为官闲暇之时,创作具体场景的灵感,当是来自周遭的所见所闻。《劝农》一出,显示了遂昌春耕采茶的风光。《惊梦》中出现“阮肇到天台”的诗句,或许也跟他游览雁荡山,发现种茶人以阮姓为多,沉积在下意识中,创作《惊梦》一场,联想翩跹,阮肇就浮现了出来,成了柳梦梅的代言人。
他写雁荡山的秋色,“壁绣莓苔直,溪香草树斜”,刻画大龙湫的景色独特,飞瀑从直立的峭壁一泻而下,山壁的莓苔像碧绿的织绣,山溪清澈芳香,草树斜倚在山壁之间,十分传神。“暮云迟客子,秋色见桃花”,写的是秋天暮色的心境,或许暗示他官场蹉跎已久,终于柳暗花明,有了升迁的迹象。然而好梦或许落空,“凤箫谁得见,空此驻云霞”,则是诗人敏感心灵的预言。汤显祖在山中游览,走着走着就迷了路,向山边采茶女问路,原来到了大龙湫附近的剪刀峰,也就显示他在茶山中迷路,周遭都是茶树与采茶人,让他无法辨明游山的路径,也看不清自己生命的轨迹。清代的阮元品尝雁荡山茶,就想起汤显祖的诗,写了《试雁荡山茶》:“嫩晴时候焙茶天,细展青旗浸沸泉。十里午风添暖渴,一瓯春色斗清圆。最宜蔬笋香厨后,况是松篁翠石前。寄语当年汤玉茗,我来也愿种茶田。”后来还有陈朝酆在雁荡龙湫饮茶,想起阮元这首诗,也续写了龙湫水烹瀹雁山茶的雅兴:“雁荡峰顶露芽鲜,合与龙湫水共煎。相国当年饶雅兴,愿从此处种茶田。”可算是诗歌创作的接龙,总是汤显祖雁荡山茶诗的余韵。
雁荡山茶从元代到明清年间,逐渐由地方土产演变成茶叶精品,从古人诗文与地方志书可以看到发展的痕迹。温州地方学者搜集雁荡山产茶的文献,指出雁山茶(今称雁荡毛峰)始于晋唐,传承了千年的历史,根据的是一千年后隆庆《乐清县志》的传闻:“乐成(今乐清)产茶始于东晋永和年间(345-356)”,其实不能作为信史,最多只算是民间传说,以备一说。清代劳大舆《瓯江逸志》引《雁山志》关于雁山茶的资料,其中有一条按语说:“卢仝《茶经》云:温州无好茶,天台瀑布水、瓯水味薄,惟雁宕山水为佳。”卢仝的《茶经》早已散佚,这条按语来历不明,又说温州无好茶,只有雁荡山水不错,并非赞誉雁荡山产茶。《瓯江逸志》在按语之后,接着说“此山茶亦为第一”,讲的是明清时期雁荡山茶已是精品,与卢仝的中唐时期相距了八九百年。现代茶人断章取义,引述《瓯江逸志》不明来历的卢仝语,抹去“温州无好茶”一句,直接连上“此山茶亦为第一”,当作卢仝的赞语,吹嘘雁荡山茶在唐代已是珍品,实不可取。
温州学者总是说,最早吟咏雁荡山茶的,是北宋诗人梅尧臣(1002-1060),有诗为证。他的《颖公遗碧霄峰茗》一诗:“到山春已晚,何更有新茶。峰顶应多雨,天寒始发芽。采时林狖静,蒸处石泉嘉。持作衣裳馥,分来五柳家。”就是确凿的证据,显示北宋时期雁荡山碧霄峰的山顶,已经种植茶叶,而且采制成茶,由颖公当礼品赠予梅尧臣。其实是天大的误会,把五华山的碧霄峰当成了雁荡山的碧霄峰,指鹿为马,以讹传讹。
梅尧臣诗中说的颖公,是达观昙颖禅师(989-1059),临济宗第七世,悟道后历主金山、灵隐,后来移住雪窦寺,是北宋禅宗大师。梅尧臣写诗,说颖公送他碧霄峰茶之时,昙颖正驻锡五华山隐静寺。五华山在佛教圣地九华山旁,又名隐静山,有碧霄峰、桂月峰、紫气峰、行道峰、鸣磬峰五座主峰。隐静寺始建于晋,据传由杯渡禅师创建,也因此,五华山又称为“隐静山”,“隐静禅林”是古代繁昌的十景之一,颇具盛名。梅尧臣同时写了许多首诗,记他与达观昙颖的来往,多次述及颖公驻锡隐静寺的情况,有一首诗题特别长,说到猕猴摘食枇杷的趣事:《达观禅师昙颖住隐静兰若,或言,自此猕猴散走不来。颖尝哂曰,吾知是山枇杷为多,始至也未实,故其去;将实也,必群集。后果然。颖恶乎俗之好异,恐传以为人惑,欲予咏而播之》。诗题说的是,颖公禅师驻锡隐静寺,当地俗众说,猕猴都吓得走散了。其实是因为山中枇杷尚未结实,结实之后猴群就回来了。颖公要梅尧臣写首诗澄清,以免以讹传讹。梅尧臣就写了这首诗:“隐静山中寺,猕猴往往过。导师归以去,卢橘熟还多。禅地宁求稀,居人切莫讹。未尝嫌此物,任挂古松柯。”后来枇杷结实,猴群不待果实熟透,就群聚乱摘,颖公还致送一些给他。《隐静遗枇杷》写道:“五月枇杷实,青青味尚酸。猕猴定撩乱,欲待热(熟)应难。”可见昙颖禅师不但送碧霄峰的茶,还送山中的枇杷给梅尧臣。他们关系相当密切,还可以从《送达观禅师归隐静寺古律二首》看出:“初逢洛阳陌,再见南徐州。所历几何时,倏去二十秋。今复振霜屦,还山远莫留。我咏阮公诗,物靡必沈浮。谁云西海鱼,夜飞东海头。世人嗟识昧,岂是滞林丘。”“栗林霜下熟,归摘御穷冬。带月涉溪水,过山闻寺钟。未嫌云衲湿,已喜野人逢。且莫似杯渡,沧波无去踪。”
元明诗文涉及雁荡山茶,最早出现在李孝光(1285-1350)的《游雁荡山杂记》。李孝光家住雁荡山附近,据他自己说仅隔五里路,他在《游雁荡山杂记》中提到时常入山游览,在山僧处饮茶,却没指明是山中何处所产。明代中期之后,雁荡山茶声名鹊起,相关诗文渐多,也从来没人提过碧霄峰的茶。《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指出,关于雁荡山的地方记载,明初僧永升,始辑为《雁山集》一卷,编次无法。嘉靖己亥(1539)朱谏因旧本搜讨,增为四卷,列三十二门,万历辛巳(1581)南昌人胡汝宁复为翻雕。据《温州经籍志》记载,现今流传的《雁山志》实为胡汝宁重编本,而这个胡汝宁,就是汤显祖一五九一年上疏痛斥为“蛤蟆给事”的礼部都给事中,曾任乐清知县,万历年间为温州府知州。《雁山志》记载“土产”,列有茶一项:“浙东多茶品,而雁山者称最。每春清明采摘茶芽进贡,一枪一旗而白毛者,名曰明茶,谷雨日采者,名曰雨茶,此上品也。其余以粗细鬻卖取价,宜以滚汤泡饮,久熬则无清色香味。一种紫茶,叶紫色,其味尤佳,而香气尤清,难种而薄收。土人厌人求索,园圃中故少植,间有,亦必为识者取去。”汤显祖在雁荡山见到的茶园出产,应该就是《雁山志》所记的茶叶,也是他在温州最容易品尝到的精品。
温州地区的明清方志,记载明代中叶之后,雁山茶已经广为人知。《弘治温州府志》(1503)记“土产”:“五县俱有,惟乐县清雁山者为上。”虽未说明雁山茶的具体情况,但记载了每年上贡十斤。《隆庆乐清县志》(1572)“物产”下列了“茶”:“近山多有茶,惟雁山龙湫背清明采者极佳。”又在“志余”提到龙湫背庵:“在雁宕山顶,嘉靖初游僧白云、云外,适会山下,相与扪萝蹑险,据幽胜结庵种茶,茶称绝品。”《乾隆浙江通志》(1736)引《万历温州府志》,记温州茶产:“五县俱有,乐清雁山龙湫背者为上。”点明了是雁山龙湫背所产最好,可见从弘治到万历这一百年间,经过嘉靖年间的白云和尚的努力,开始在龙湫背种茶,雁山茶已经成为脍炙人口的精品。嘉靖年间编写《雁山志》的乐清学者朱谏写过一首《寄茶与万学使》:“雁顶新茶味更清,仙人摘下白云英。直须七碗通灵后,习习清风两腋生。”所以,后来说雁山茶精品,都称之为龙湫背,或称白云茶。汤显祖游雁荡山,写过《雁湫白云庵》一诗:“飘摇白石梯,试蹑苍龙背。风雨隐寒庐,孤清白云内。”可见显祖游山,曾经爬到龙湫背,探访过白云和尚结庵种茶之处,相信也在庵内品尝了绝品白云茶。
汤显祖在遂昌时期,冯时可在丽水任处州同知,与汤显祖有所交往,在万历二十四年(1596),调浙江按察使,一直是悉心照顾汤显祖的上司,对茶饮极有研究,写过《茶录》一书。他的《雨航杂录》卷下,特别提到:“雁山五珍,谓龙湫茶、观音竹、金星草、山乐官、香鱼也。茶一枪一旗而白毛者,名明茶。紫色而香者,名玄茶。其味皆似天池而稍薄。”崇拜汤显祖诗文与《临川四梦》的王思任,比汤显祖年轻二十多岁,赞誉《牡丹亭》为“天下之宝,当为天下护之”,曾畅游雁荡山,写了《雁荡记》:“雁荡山是造化小儿时所作者,事事俱糖担中物,不然,则盘古前失存姓氏大人家劫灰未尽之花园耳……灵峰寺仅一草堂,栖穷佛,而僧持雁山茶烹潭水,则滴滴玉浆……是役也,山谷之外所见者,紫茶、方竹、金线凤尾草、香鱼、白鹇、山乐官、雪髯猿一,而雁荡之观,亦仿佛得其皮毛矣。”
万历年间品赏茶饮的专家,都对雁山茶有所青睐,将其列为天下名茶之一。许次纾(字然明)的《茶疏》(1597)论述天下名茶,认为万历年间的上品,是洞山罗岕、徽州松萝、苏州虎丘。宋代最好的建州茶已经没落,福建出产只有武夷雨前茶最好。浙江的茶产,则以“天台之雁荡、括苍之大盘、东阳之金华、绍兴之日铸,皆与武夷相为伯仲”。然而,武夷茶、雁山茶也不算最上品,因为“楚之产曰宝庆、滇之产曰五华,此皆表表有名,犹在雁茶之上”。虽然雁山茶不是“最上品”,但总是列为全国精品之一。罗廪《茶解》(1609)提到万历年间的名茶,也列举了“而今之虎丘、罗岕、天池、顾渚、松萝、龙井、雁荡、武夷、灵山、大盘、日铸诸有名之茶”。可见汤显祖游历雁荡山欣赏山景瑰丽,穿梭于山中茶园之际,很清楚地知道,满目青翠的茶树,就是当时享有盛名的雁山茶。登上龙湫背,品赏白云茶,应该是他雁荡山之游的点睛乐事。
三
汤显祖在遂昌为官,还得到同乡浙江右参政丁此吕悉心关照,因为他们政见相同,对接连几位内阁宰相张居正、申时行、王锡爵的行为,极为不满,都曾上疏批评,而遭到贬斥。丁此吕(字右武)是南昌人,曾经送南昌(古名洪州)的西山茶给汤显祖,显祖十分感激,写了《右武送西山茗饮》:“春山云雾剪新芽,活水旋炊绀碧花。不似刘郎因病酒,菊虀纔换六班茶。”南昌西山的白露鹤岭茶,自唐宋以来就是天下名茶,名气在明清时期逐渐被江南与福建的名茶掩盖。唐代李肇《国史补》列举天下名茶,就特别指出“洪州有西山之白露”;五代毛文锡《茶谱》说:“洪州西山白露及鹤岭茶,极妙。”《大明一统志》卷四十九说:“洪州西山白露鹤岭茶,号为绝品,今紫清、香城为最。”《大清一统志》也抄录了这段话。可见同为江西人的丁此吕与汤显祖,应该很清楚,这一款家乡茶是地方绝品。诗中讲的“六班茶”,典故出自白居易与刘禹锡的茶饮故事。温庭筠《采茶录》记载:“白乐天方斋,禹锡正病酒。禹锡乃馈菊苗、韲、芦菔、鲊,换取乐天六班茶二囊,以自醒酒。”传为唐代冯贽《云仙杂记·换茶醒酒》引《蛮瓯志》则说:“乐天方入关,禹锡正病酒。禹锡乃馈菊苗韲、芦菔鲊,换取乐天六班茶二囊以醒酒。” 袁枚《随园诗话补遗》卷三引司马章《临江仙》词:“知郎新病渴,亲试六班茶。”六班茶一名的来历,据说是白居易焙制的茶叶,在朝堂上让众官品尝,得到朝廷六班的赞誉。汤显祖诗中致谢丁此吕,引用白居易与刘禹锡的友好关系,虽然未曾病酒,也没致送交换的礼品,得到此吕的馈赠,得尝早春的云雾新芽,真是五内铭感。
此外,汤显祖有两首咏茶的诗,都是在上访浙江省城杭州时所写。一是《湖上有怀陶兰亭》,游赏西湖,品尝龙井新茶而怀友:“竹叶新炊龙井香,睡魂清渴酒垆傍。何时一棹山阴雪?为试陶家十六汤。”这里写的陶兰亭,当系山阴(绍兴)陶望龄,是与冯梦祯、袁宏道共同的好友。山阴最有名的茶是日铸雪芽,诗中说“一棹山阴雪”,令人想到文彭的诗句“为发山阴兴,须烹扫雪茶”。不止是说山阴的日铸雪芽,还暗含了《世说新语》中王子猷雪夜访戴的典故。至于“陶家十六汤”,则是联想到陶榖引用的《十六汤品》,强调品茶必须讲究雅兴与技艺。
另外一首《醉客归吴和作》,不知是为哪一个喝醉了酒的朋友而写:“浮家祗在洞庭湾,浪醉何常信宿还。水月寺前春露晓,梦魂茶气小青山。”看来喝酒的地方是杭州,醉客朋友要归去的地方是苏州的洞庭西山。从杭州出发,信宿之间,可以回到洞庭西山的水月寺,在梦魂萦绕之中品尝小青山茶。关于小青山茶,题作陈继儒的《太平清话》说:“洞庭小青山坞出茶,唐宋入贡,下有水月寺,即贡茶院也,因名水月茶。”可知晚明时期,认为唐宋年间洞庭西山出产贡茶,称水月茶或小青山茶,是与碧螺峰所产的碧螺春属于同类的炒青茶,也就是后来民间传说的“吓煞人香”。刘禹锡当苏州刺史时(832-834)曾到西山试茶,写过《西山兰若试茶歌》:“山僧后檐茶数丛,春来映竹抽新茸。莞然为客振衣起,自傍芳丛摘鹰嘴。斯须炒成满室香,便酌砌下金沙水。骤雨松风入鼎来,白云满碗花徘徊。悠扬喷鼻宿酲散,清峭切骨烦襟开……”刘禹锡过访的西山兰若,可能就是后来的西山水月禅院。所以,水月寺的小青山茶,有了自古以来文人雅士的加持,一直是茶人梦寐以求的好茶。
汤显祖在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初赴北京大计,在吏部审查之时,遇到令人不快的待遇,上司冯时可为他周旋未果,他决定不再逢迎审查官员的脸色,毅然弃官返乡。他先回到遂昌,然后经龙游回江西抚州家乡。离开遂昌之时,正是谷雨时节,他在龙游溪口写了《题溪口店寄劳生希召龙游二首》,其一:“谷雨将春去,茶烟满眼来。如花立溪口,半是采茶回。”溪口店地处遂昌和龙游交界,是遂昌山区通往龙游的交通要道,由此可以经衢州,进入江西,由铅山、弋阳一路,回到他抚州临川的家乡。汤显祖在诗中描绘了谷雨开采春茶的情景,漫山遍野都是茶烟岚气,采茶姑娘聚集在溪口,等待茶户收茶,也颇似《牡丹亭·劝农》所写的茶乡,空气中充满了丰收的欢愉。他回到家乡后,在半年之内完成了五十五出的《牡丹亭》巨制。之后,没再写过处州与温州一带的茶品,倒是在诗文中提到名满天下的福建武夷茶、太湖西山水月寺茶、杭州龙井茶、绍兴日铸雪芽茶,甚至还写了诗,探讨茶马贸易引发的问题。
回到家乡后,汤显祖基本不再远游,向往天下名茶的兴致,却是未减。有福建朋友游武夷山,他写诗称赞建溪武夷茶。如《记建武张洪沙公子游武夷六绝》的第二首:“夜魂清啜建溪茶,六月空寒褥翠霞。莫作乡人苦相唤,楚西公子字洪沙。”再如《送叶仁长还建安二首》的第一首:“年少文章出富沙,归来仍是旧名家。倾筐试酌临川酒,何似瓯城第一茶。”这里说的“瓯城”不是浙江瓯江之畔的温州,而是福建建溪流过的建瓯,此处是宋代壑源与北苑御茶的生产地,出产蔡襄与宋徽宗盛赞的各种贡品龙凤团茶。富沙叶氏,是晋代中原入闽的世家大族,也是宋代以来盛产贡茶的主要家族。叶氏祖先叶灏在唐宋期间追封为侯,到明代嘉靖六年(1527)朝廷又追加封为“富沙昭定王”,实在不愧诗中称许的“旧名家”与“第一茶”。
汤显祖对明代茶马贸易颇有意见,倒并不是反对茶马互市交易的基本设想,而是对政府决策的运作感到不满,认为当政者执行不当,对乱象不闻不问,昏悖无能,应该负上行政责任。茶马贸易的基础,是中原王朝与塞外政权的经济交流,考虑的是以贸易外交手段泯除战争、掠夺、冲突,以内地生产的茶叶换取塞外的马匹,互惠互利。实际运作的情况却并不理想,实施方案不接地气,也没有具体执行的细节,结果引起财政审计混乱,甚至导致贪赃枉法行为层出不穷。畜养马群要有畜马之道,要有专业人才来执行,不能连草刍饲料都不够,任由马群倒毙。黑茶是好茶,羌马是好马,要安排妥当,不能舍近求远,胡乱去贩来一些顽劣的胡马,以劣马充当良驹。他写的《茶马》一诗,其实是严厉批评政府的边防政策:
秦晋有茶贾,楚蜀多茶旗。
金城洮河间,行引正参差。
绣衣来汉中,烘作相追随。
以篦计分率,半分军国资。
番马直三十,酬篦二十余。
配军与分牧,所望蕃其驹。
月余马百钱,岂不足青刍。
奈何令倒死,在者不能趋。
倒死亦不闻,军吏相为渔。
黑茶一何美,羌马一何殊。
有此不珍惜,仓卒非长驱。
健儿犹饿死,安知我马徂。
羌马与黄茶,胡马求金珠。
羌马有权奇,胡马皆骀驽。
胡强掠我羌,不与兵驱除。
羌马亦不来,胡马当何如!
在汤显祖与朋友通信的尺牍中,也有一些涉及品茶的数据,如写给黄汝亨的信:“惠茗,真鄣越之清英也。恨不得相对烧玉版牙,添其风味耳。王相如愿一披云雾,幸以半面借之。”(《汤显祖集全编》)黄汝亨是杭州钱塘人,一五九八年进士,也就是汤显祖弃官回乡那一年,授为江西进贤县令。进贤县紧邻着抚州临川,他景仰汤显祖的品格文章,常专程到临川去拜谒偶像,是最早读到《牡丹亭》抄本的忠实粉丝,也是把剧本介绍给《万历野获篇》作者沈德符的人,使得沈德符《顾曲杂言》中说:“《牡丹亭》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黄汝亨也是爱茶之人,在杭州追随冯梦祯学习茶道,曾为周庆叔《岕茶别论》作序,说:“余向从冯开之祭酒、周叔宗山人游,津津乎罗岕之赏,谓其澄冽冲漠,较诸茶特异。开之至手自涤器,望气候色,入眼似雪,水入口鼻喉舌,清芳莫喻,斯为第一流。”他送给汤显祖的茶,显祖赞为“鄣越之清英”,应该指的是浙江天目山、苕溪一带,包括了今天湖州安吉地区,虽然不一定是罗岕茶,总是与罗岕茶产地相邻的精品。
汤显祖与冯梦祯交情深厚,不止是座师门生的关系,两人思想感情十分投契,经常在杭州西湖一同游赏。汤显祖写信给冯梦祯,述及他们在杭州的一众好友,如屠隆、虞淳熙、徐茂吾,游山玩水,徜徉灵隐飞来峰,驻足玉泉观鱼处,品尝美食,令人流连忘返:“屠长卿轻华覆代,虞淡然弱采暎人,徐茂吾疎秀表物,并是飞来玉泉怀抱之英也。湖上莼丝,山中桂子,大足流连。”(《答冯具区司成》)时常让他怀念起“数从明圣湖边,缅想长安邸下,秉烛燕私,坐如隔世”(同上)。冯梦祯与徐茂吾每年春天,都会亲自到龙井去买茶,《快雪堂漫录》记载了一段非常有趣的故事:
昨同徐茂吴至老龙井买茶,山民十数家,各出茶。茂吴以次点试,皆以为赝,曰:真者甘香而不冽,稍冽便为诸山赝品。得一二两以为真物,试之,果甘香若兰。而山民及寺僧反以茂吴为非,吾亦不能置辨。伪物乱真如此。茂吴品茶,以虎丘为第一,常用银一两余购其斤许。寺僧以茂吴精鉴,不敢相欺。他人所得虽厚价,亦赝物也。
故事记载龙井茶有真有假,至少从明代以来就是如此。所谓真龙井,过去指的是狮峰龙井,只是一片山峦所产,极其珍稀,茶农经常以外地茶产冒充龙井真品。徐茂吴品茶之精,能够辨别老龙井与他处出产的真赝,连茶民都望尘莫及。汤显祖流连杭州,交对了唾玉谈玄的朋友,琴棋书画、吟花弄月之余,与冯梦祯、徐茂吴一道品茶,或许无缘跟随他们去龙井茶山踏青,但一定品尝了经过徐茂吴鉴定,货真价实的龙井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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