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客之佳 文辞之富
作为“以文会友”的一种特殊交流形式,文人雅集为群体或个体创作营造特定情境,有力促进了诗文、书画等作品生产,成就了中国文化历史上诸多名垂千古的佳作。
“兰亭”甚于“金谷”?
君王权贵对文士贤才的招揽,促成了早期文人雅集的形成。《诗经》中的“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描绘了先秦诸侯王宴请门客贤士把酒言欢、谈古论今的情景,也赋予了文人雅集的基本形态:鼓瑟音乐、美酒佳肴以及品德高尚的贤才。
在雅集中,文人贤士借由诗文、书画切磋激发灵感与创意,不仅与所处的时代同频共振,成为社会生活和精神的写照,而且影响一时一地的创作风向,推动文化普及与发展。
西汉梁孝王刘武广交文人名士,在今天河南商丘东建东苑(又称“菟园”,后人称之为“梁园”),以招延四方豪杰。史书记载,自山以东游说之士莫不毕至。文人名士枚乘、司马相如、庄忌等人也相继来梁,成为座上宾,最终形成以刘武为核心、贾谊为先导、邹阳等人为中坚的梁园文学群体。李白《书情题蔡舍人雄》中的“一朝去京国,十载客梁园”,说的便是这个典故。
一日,刘武宴集游于梁园忘忧馆,命门客各作辞赋一篇,便有了枚乘的《柳赋》、路乔如的《鹤赋》、邹阳的《酒赋》、公孙诡的《文鹿赋》、羊胜的《屏风赋》、公孙乘的《月赋》等,成就了一段佳话。
梁园文学群体有力推动了西汉文学发展。其中,西汉辞赋大家枚乘的《七发》《梁王菟园赋》等作品,是汉大赋正式形成的标志性作品。
三国时期,曹操建都邺城(今河北临漳县邺北城),喜交名流学士,包括孔融、陈琳、王粲、徐干、阮瑀、应玚、刘桢等,逐渐形成了以曹操、曹丕、曹植父子为核心的邺下文人集团。在集宴云游、诗酒酬唱中,一举开创了慷慨任气的东汉文学气派。
他们的作品主要反映艰难时世、民生疾苦,抒发忧国忧民之情,表现出建立功业的积极抱负。在“建安七子”中,王粲善作诗赋,成就可以说高于另外六人,被刘勰称为“七子之冠冕”。他的《登楼赋》《七哀诗》是建安时期抒情小赋的代表性作品,抒写生逢乱世异居他乡、心寄故土之情,哀伤而不消沉。
如果说梁园雅集、邺下雅集是由权贵或统治者召集主持,带有某种政治因素,那么西晋金谷园雅集可被视为由文人自发组织的雅集。
西晋文学家石崇常在洛阳的别院金谷园召集刘琨、陆机、陆云、左思、潘岳等聚会、结社,史称“金谷二十四友”。最值得书写的一次雅集,是元康六年征西大将军王翊从洛阳还长安,石崇召集众文豪在金谷园为其设宴饯行,“遂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
事后,石崇把众人诗作收录为《金谷集》,亲撰《金谷诗序》。这场极大声势的文人雅集,对后世的相关活动产生了深远影响。50多年后举行的兰亭之会,便是依照金谷园雅集模式组织的。
史书记载,当王羲之得知人们把《兰亭集序》和《金谷诗序》相比时,感到很高兴。由此可见,金谷园雅集在当时恐怕比兰亭雅集更有影响。但后世知“兰亭”甚于“金谷”,又是为什么呢?
一方面,《兰亭集序》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深得唐太宗和后世书家推崇;另一方面,二者境界不同,《金谷诗序》“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兰亭集序》“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故后者更容易为人传诵。
苏轼更是认为,金谷之会皆望尘之友也,“季伦(石崇)之于逸少(王羲之),如鸱鸢之于鸿鹄”。
文采风流,映照一世
文人雅集在唐代盛极一时,形式与活动内容丰富多样,不乏留下千古传唱的名篇。这和唐朝盛世风华、文星昌耀不无关系。
唐高宗上元二年,洪州牧阎伯屿于重阳节在滕王阁大宴宾客,安排其婿吴子章作序以彰其名。在场众多文人假意谦让,年轻气盛的王勃却毫不谦让,一度令阎伯屿怒而离席。
珍词绣句层见叠出的《滕王阁序》,既是六朝骈文之新变,也是唐朝骈文通俗化、格律化之先声。其骈俪藻饰、对仗工整、辞采华美,采用大量典故来叙事抒情,可谓景中有情、情中有景,达到了内容美与形式美的统一,堪称“神俊无前”。
甘露之变后,白居易远离朝堂,居于洛阳香山寺,自号“香山居士”。唐武宗会昌五年暮春三月,73岁的他邀约胡杲、吉旼、刘真、郑据、卢贞、张浑等几位比他年长的长者畅游山林、把酒高歌,写下《七老会诗》。
是年夏天,白居易又组织了一次雅集,增加李元爽、释如满两位更为年长的人。白居易在“九老雅集”中写下《香山九老会诗序》,还请人绘制《九老图》,以纪念这场长者集会。
宋代的“洛阳耆英会”,便是文彦博与富弼、司马光等仿香山九老会的形式,聚集洛阳高年者共13人置酒赋诗相乐的雅会。司马光以楷书所作《洛阳耆英会序》和《会约》,堪称文化瑰宝。
由昆山名士顾瑛召集的玉山雅集,是元代规模最大、举行时间最长、参加人数最多的雅集。大小雅集凡50多次,“岂无歌钟乐,乃尔文字娱。逍遥以终夕,聊复遂吾初”,体现了超然物外、超脱功利的价值追求。
当时,科举制废止,文人仕途受阻。远离政治后,文人得以回归本心,更加追求理想的精神生活与自身的独立价值,文人雅集焕发新的生机。
元顺帝至正八年早春的玉山雅集,被时人称为“诸集之最盛”。杨维桢所作的题跋《玉山雅集图记》,再现了雅集人物和场景。杨公还将此次雅集与兰亭雅集、西园雅集相比较,称玉山雅集“清而不隘,华而不靡”。
顾瑛将众人所作诗文编为《草堂雅集》,这是存诗数量最多、由元人编选的元诗总集。他又将各家为玉山佳处二十八处景点所题的记、序、诗、词、赋以及在各景点燕集时所作的诗词汇为《玉山名胜集》,并将各家饯别寄赠之作汇为外编。由此,许多元末知名文人的作品得以传世。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主修纪晓岚评《玉山名胜集》:“其宾客之佳,文辞之富,则未有过于是集者……文采风流,映照一世,数百年后,犹想见之。”
征歌演剧,卜夜烧灯
明代文人结社雅集、文酒觞咏依旧盛行。伴随这一时期的戏曲发展,演剧活动及由此展开的征歌、品剧在文人雅集中流传开来。
文人雅集与演剧活动的融合,为文人提供了观剧场所,重塑了文人士子间的社交关系,又以文人的品评来引导戏曲创作,促进了戏曲传播与创作。
活跃于南京的诗人、戏曲评论家潘之恒,是明代万历年间文人赏剧的重要组织者、参与者。他先入复古派诗社“白榆社”,其后与“公安派”“竟陵派”等结社酬唱。
万历十三年,潘之恒参与“白榆社”在雨花台的雅集活动。昆班演员杨美表演的《窃符记》,被众多观剧者记入诗文。其中,潘之恒对杨美扮演的如姬评价甚高,指“其行若翔”。
万历三十七年,潘之恒参加“公安派”的冶城大社,促成北曲《凌云记》从案头走向演出。这场演出适逢魏良辅对昆山腔进行改革,北曲日趋式微。工于北曲的昆旦名优傅灵修及其兄傅卯,被潘之恒邀选出演此剧。由此,傅氏兄妹的北曲传统唱法得到了重视。
万历四十七年,潘之恒参加秦淮大社。此后,参与或主持多场征歌度曲的“竟陵派”雅集活动。他从“度、思、步、呼、叹”五个角度评析相关表演,可谓晚明戏曲表演理论颇具代表性的论说。
明末清初,家班演出、堂会演出、临水拍曲、以曲会友等,成为江南文人雅集的常见节目。“明末四公子”之一的冒襄,入清后归隐如皋,在其栖隐之处“水绘园”频频举办雅集,家乐表演为重要内容。
乾嘉时期,扬州文人雅集促进了当地剧坛的繁盛。袁枚、赵翼等文人每至扬州必看戏。《扬州府志》记载:“若士庶寻常聚会,亦必征歌演剧,卜夜烧灯。”
与袁枚、赵翼合称“江右三大家”,有“国朝曲家第一”之誉的蒋士铨,在大盐商江春组织的一场文人雅集宴饮中,谈及白居易《琵琶行》,慨叹院本《青衫记》“命意敷词,庸劣可鄙”,用五天时间创作出四出杂剧《四弦秋》,立意深远,文辞优美,成为清代南杂剧中的翘楚。出自该剧的折子戏《送客》《女弹词》成为昆曲保留剧目,至今上演不衰。
总之,作为中国历史上一道别致的文化图景,文人雅集为我们留下无数文化瑰宝与千古绝唱。其文化魅力穿越时空,不应被时光的尘埃所湮没。
(作者为上海艺术研究中心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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