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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告别的一切》:当爱情作为一种时间形式
来源:文艺报 | 陈嫣婧  2022年06月22日09:05
关键词:路内

“关于……的一切”作为一个经典句式是让人好奇的,我们无法探知“一切”所指向的范畴,但语言所指的含混甚至缺失不恰恰就是整个现代世界的基础病吗?正如路内本人所说:“这本书试图讨论一切的‘非一切之物’,彻彻底底的不彻底,永恒的半途而废或是认真的半真不假。”如何将含混与缺失变得清晰?如何赋予其确定的边界?我们需要的是否定。

把小说《关于告别的一切》解读为一部爱情小说当然是可以的,正如把《霍乱时期的爱情》解读为一部爱情小说。然而路内也和马尔克斯一样为读者设下了陷阱,即,我们要如何从主题或涵义的角度去理解“爱情”?小说主人公李白的父亲李忠诚守候爱情的方式可谓笨拙,怯弱和挫败让李忠诚的情爱故事不但没有太多悲伤,连幽默都不怎么常见。无论是前妻白淑珍,还是一生仰望的白月光俞莞之,对他来说,都是终生无法探知的领域,超出了所有的经验和感受。在爱情问题上,李忠诚想要表现的所有英雄气概似乎都在反向论证着他的无力,他无力抓住妻子,更无力拥有俞莞之,他的理想主义必须建立在一种永远也克服不了的距离感中,而这也成就了属于他的情爱模式。

如果说“忠诚”这个名字代表了“工厂时代”父辈们的情感认知结构,那么“李白”这个又诗意又无厘头的名字就很能代表主人公有些荒诞的人生境遇了。李白属于第二代的工厂子弟,也是路内最熟悉的一个群体,他大部分的小说都在讲述着这些人,出生在二三线的东南小城,在国营大厂的环境中长大,厂里的大浴池是一个别有意味的符号,池子里的水温热、浑浊,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丰富性和模糊性塑造了李白的整个生活,塑造了他以性与爱为中心的感受形式。他自然不能认同他的父辈,但同样,他对那个象征着知识与西方文明的外祖父白致远也不敢恭维。李白是在一种缺乏理想的颓废状态中长大的,或者说,他的执念缺少了投射与认同的对象,无论是对曾小然、周安娜、钟岚还是其他女性,正如他的母亲是缺失的那样。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李白没有属于他的精神支柱,他的支柱来自于蓝莲咖啡馆里的速溶咖啡、墙角可以塞纸条的缝隙,来自于后脑勺的Z字形伤疤以及脱口而出的荤段子。它们以碎片化、拟真化和荒诞化的方式进入他的生命,这决定了他看向世界的目光中充满了讪笑和疏离。也许我们可以将之理解为小镇青年的后现代生活,抽象的,具有美学价值,但却很难被还原到一个真实可触摸的世界中去。李白半生的游荡及他与数不清的女性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不但是一种生活方式,更是一种叙述方式。在叙事者的口吻中,我们可以感觉到那种很特别的基调,巴赫金将之称为“节奏”和“语调”,前者指向时间,后者则指向内容。小说中的“节奏”体现为一种时间上的平滑感,既不紧凑也不滞涩,这显然有别于个人意志情感层面对时间的传统理解。一般来说,人的时间感产生自具体的事件,事件本身的发展决定了文本时间的产生,也决定了叙事的节奏。然而,当具体的事件被置入一个更为本质的意图中,比如“告别”或者“回忆”时,那么它对叙事节奏的控制力就会不断下降,甚至取消人对节奏、亦即文本时间的感受。至于“语调”,它体现在一种双重结构的彼此呼应之中。小说中的李白是个作家,他是小说《关于告别的一切》的叙述者,同时也是小说内文本《太子巷往事》的作者,按照韦恩·布斯的叙事学理论,作者、叙述者和人物时而分离,时而合一,但很难在一个文本中做到一以贯之的稳定。事实上,文本的张力往往来自于三者的碰撞与彼此僭越,当作者直接越过叙事者而借人物之口来说话时,叙述视角的稳定性虽被打破,但文本的内部力量却得到了加强。李白就是这样一个极不稳定的叙事者(或主人公),他自己也是一个作者,他的言说兼具现实的质感与虚构的指向,这让小说得以在真与假,虚与实之间更隐秘地流通。

也许,路内对“俄罗斯套娃”式的叙事手段并不看重,也没有试图将这个内文本拿来成为某种对比或参照。他重视的,是李白的作家身份以及那个被不同的作者(更可能是相同的)遴选、检视和讲述过一遍的吴里小镇。正是强烈的身份及处境认同让小说在叙事过程中充满了碰撞的可能性,也让作者对主人公的凝视产生了强烈的抒情性,它使爱欲抽离了人的肉身,变成一种对往事的反复确认以及根本的叙事冲动。正如路内在文本中写到的:“一次倒叙就能让你失去十分之一的读者,再来一次,逃走一半。对于倒叙爱好者李白来说,这样的局面合情合理。倒叙就像喝酒,有人能喝爱喝,有人能喝不爱喝,有人爱喝不能喝,有人全他妈完蛋。他还想到第五种可能:有人压根不知道酒是什么。”说到底,这不过是一次自我指认,带着必然的孤独和自说自话的可笑,而小说强烈的抒情意味也是出自这里,它将爱欲作为一种形式、一种符号或者标记,情感的深层质地被搅动了起来,带来强烈的不安。但同时,为了止息一种单向度的自我沉溺,作者的凝视也有意识地表现出一种疏离,就如小说中两次出现的“动物园事件”切断了叙事节奏的流畅,犹如一把刀深深插入,完整体轰然倒塌。

这或许就是路内式“罗曼蒂克”的所在,它是断裂的、撕扯的,表面上看是记忆的延伸,实际却是背叛。如果说西方早期浪漫主义预设了一个立足于自我实现的立场和视角,那么当它发展到后期,个体在整个现代世界中宿命般的迷惘和溃败就会成一种历史性的必然回应。同样,路内用一对父子的故事勾连起关于浪漫的所有想象,肉感、颓废、暴力,但这不仅是在塑造一种美学范式,更形成了一种个人化的历史叙述的维度。李白的内在时间首先体现在他接触的女人身上,小说开头,他与曾小然重逢,于是,时间开始了,它有时以循环的方式展开,一如李白与钟岚,与美琪;有时以断裂的方式展开,比如与安娜,与叶曼,与卓一璇。前者与他不断回归的吴里相伴,后者则与他始终漂泊的状态有关;前者构成了往事的存在,而后者则直指当下的虚空。

小说结尾,李白又一次来到动物园,让自己置身猛兽的险境之中。多年前,他逃课闲荡时目睹了一起饲养员被狮子咬死的意外事故,危险在少年做梦之时便不期而至。如果将动物园事件理解为一则寓言,那么爱欲作为一种显在的危险形式,已经在这位浪荡子的半生经历中得到应验。然而,从目睹危险到以身犯险,李白毕竟还是冲破了他习以为常的那种“罗曼蒂克”,或者说,他厌倦了仅仅是去目睹那危险,有距离的观看才是真正的危机。小说行将结束,但更大的危险近在眼前,是承接或是逆转,文本不能给出答案,但也许在更广阔的生活世界中,还是可以找到一些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