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人之爱”到“三人之死” ——访《挚友》的译者吉宇嘉
叶甫盖尼·沃多拉兹金(1964— )是近十年开始受国际文坛关注的俄罗斯作家。他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拉夫尔》以一位虚构的中世纪医生为主人公,讲述了爱、治愈与奉献的故事,获得俄罗斯国内外众多文学奖项。中篇反战小说《挚友》创作于《拉夫尔》出版不久以后,经2022年第三期《世界文学》的译介而为中国读者所知。在主题的表达上,《挚友》基本沿袭了《拉夫尔》的手法:故事由墓园展开,随着情节的不断发展,几个主要人物先后死去,当最后一位主人公离开人世后,他们的晚辈为报答善待之恩,主动承担起照管墓地的责任。《世界文学》公众号责编言叶最近就这篇小说的创作背景以及故事内涵采访了该文的译者吉宇嘉女士。以下是采访文字的节选:
言叶(以下简称为叶):
是什么带给沃多拉兹金灵感,激发他创作了这篇反战小说?
吉宇嘉(以下简称为吉):
《挚友》的部分内容依据历史资料写成,而这份资料,是作家在他的朋友从德国寄来的剪报上读到的一篇报道文章。文章讲述了二战期间东部战线上发生在两名德国军人身上的一件常人难以想象、难以做到的事:一人战死,另一人把战友的尸体装入锌质棺材,然后带着它随部队行军、战斗,直至将尸体用飞机运回德国,交给他的遗孀。这个故事震撼了沃多拉兹金,激发出他的创作灵感,于是他据此构思了三个德国好友的故事。
故事的起始时间是1932年,人物的主要活动发生在1941年到1945年,终篇是2007年最后一位主人公拉尔夫的离世。第二次世界大战是这篇小说最重要的时代背景,不过,其中的历史事实——德国对他国的入侵、德国人的参战——却是以打马赛克式的方式模糊呈现。相比之下,历史进程中小人物的形象、他们的故事,则要立体和生动得多。
叶:
墓园意象在《挚友》里不断出现,烘托出该小说的一大主题:死亡。小说开篇三个小朋友在北郊墓园的谈话对情节的发展、人物的命运以及主题的深化有什么预示作用吗?
吉:
“死亡”时常成为沃多拉兹金作品的主题,用作家自己的话说,死亡主题是他创作的缪斯。在《挚友》中,死亡因素贯穿始终。小说开篇就是三个家庭相识于北郊墓园,那时三位“挚友”还是幼童,但他们的死亡意识很容易被唤醒,特别是在墓园这样的场所。他们会对死亡产生某种恐惧。比如,真实存在的死人与虚幻的鬼魂都会在他们幼小的心灵留下印痕。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不大相信死亡会与自己有关。三个朋友中汉斯最先提到死亡的问题:“你们想过吗?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也会躺在这里。”在我看来,汉斯不是在提问题,而更像是自言自语、自问自答。拉尔夫率先回答“没想过”,直接否认了死亡的可能性。而欧内斯汀虽然随口回应了汉斯的问题,但她的话更像是答非所问,而且提出大家要遵守誓言:“咱们是好朋友,那就都发誓,死了就埋这儿。我们不分开,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了。你们能对我发誓吗?”“能。”汉斯和拉尔夫都想了想才回答。
三个朋友的第一次谈话就是关于死亡和死后的安排——一起埋葬在北郊墓园。作家在这里埋下了伏笔。先意识到死亡的汉斯未来必会先死。“没想过”会躺在这里的拉尔夫似乎“不相信自己会死”,因此,拉尔夫是三人中活得最长久的一个。欧内斯汀对汉斯的回答,有点儿一锤定音的味道,体现了她对其他两个人物的“主宰”关系。虽然她想过会躺在这儿,但死亡似乎不是她考虑的问题,她想的是大家死后都埋在这里,无论生死都要在一起。在这件事情上,一切由她做主,男孩们只能服从。需要注意的是,随着故事的展开,无论她的建议多么不合常理,男孩们都会不折不扣地接受。
叶:
三人实现“死亡”誓言之前,用小说里的法语短语说,必须先经历“三人之爱”(la mort de trois)。但如后头的情节所示,“三人之爱”是以他们意想不到的方式来实现的。
吉:
是的,在共同成长过程中,两个男孩都向欧内斯汀表白自己的爱意,可她回答说:“日久生情并不意味着爱,只是一种依恋罢了。” 男孩们被迫接受她的拒绝,欧内斯汀掌握着主动权。然而,暂时的平静很快就被打破了。汉斯率先采取了积极的态度,在奥迈斯特啤酒馆公开向欧内斯汀求婚。汉斯的举动意味着三人密友圈行将分裂,死同穴的誓言也将被打破。“看着拉尔夫痛苦扭曲的脸,欧内斯汀说:‘……我有个不寻常的决定:咱们三人一起生活吧。’”从汉斯质疑的口吻中可以知道,誓言对他来说不具有任何约束力。而拉尔夫的反应说明他对三人生死相依是坚信不疑的。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拉尔夫已经把自己塑造成了小说的第一主人公,以后的故事情节都将围绕着他展开。
汉斯最先挑起了挚友间的分裂。“两个月后,欧内斯汀成了他的妻子。”单就三人同生共死的誓言来说,毋庸置疑,汉斯是规则的首要破坏者,但欧内斯汀既是规则的制定者,又是规则的破坏者。正是她与汉斯结合带来的“排斥”,让拉尔夫敏锐地感受到自己内心对她的爱。在对欧内斯汀的情感上,拉尔夫从未做出任何表示,读者只能自行揣测。他为什么不表白,不向她求婚?或许,拉尔夫从孩提时代就已经执著地坚信,三人同生共死是自己的使命。
叶:
拉尔夫跋涉千里把汉斯的尸体搬回到慕尼黑北郊墓园,这样做的动机或前提是什么?为了兑现当初的诺言,完成自己的人生使命?还是出于对规则破坏者的谅解?
吉:
这些原因都有。从后来的情节可见,汉斯娶了欧内斯汀,可是很奇怪,拉尔夫一点儿都不怪汉斯。他的释然传达出一种质朴的思想——只要有爱就会宽恕,只要有执著的信念就会有奇迹。奇迹不是神赐的,而是永恒的爱创造出来的。汉斯死了,是拉尔夫尽一切可能背着棺材,把他的朋友带回家,带到誓言里最后团聚的地方——慕尼黑北郊墓园。这就是爱与宽恕所创造的奇迹。
叶:
作者安排拉尔夫晚年再次踏上俄罗斯的土地,是何用意?为了寻求谅解和救赎吗?
吉:
拉尔夫作为历史的见证者,于65年后再次踏上俄罗斯的土地,为了纪念阵亡的挚友。但他却没有想到,还是在俄罗斯的土地上,他又一次失去了挚友——欧内斯汀也亡故了。65年前,他带着汉斯的棺材回到慕尼黑;65年后,他带着欧内斯汀的棺材回慕尼黑。
拉尔夫和欧内斯汀的俄罗斯之行,一方面是作为个人对挚友的纪念和追思,另一方面是作为德国人对俄罗斯人的愧疚和战争罪恶的表达。拉尔夫既是一个普通人,又是一个德国军人,这种叠加的身份,让他兼有了个人命运与历史载体的双重角色。“我们,德国人,在你们面前有罪。最糟糕的是,在这件事上再也无法挽回了。”他很清楚自己对俄罗斯所犯的过错,并试图弥补——把信用卡留给科利亚,帮助年轻的俄罗斯人。
叶:
《挚友》传达了沃多拉兹金怎样的反战态度?
吉:
战争意味着灾难和死亡,但是普通人对此却无能为力。沃多拉兹金在德国遇到的一些老人曾对他这个俄罗斯人说:“对不起,我们在俄罗斯做了那么多可怕的事情。”而对于这样的歉意,沃多拉兹金总是感到无言以对,因为他知道,那场战争不是因为他们想打仗,无论是侵略进攻的一方还是防守反击的一方,参战的人大都是被时代的洪流所裹胁,那是他们整整一代人无法抗拒的命运。在小说的结尾,拉尔夫去世前一年,他的脑子出了问题,他的记忆中只剩下了欧内斯汀,此外他什么都不记得,甚至不记得自己的生日。“一天他问我:‘布伦希尔达,请问,我们和谁打仗了?重要的是,为了什么打仗?’”拉尔夫的遗忘显然是沃多拉兹金对战争意义和目的的质疑。作者在一次接受采访时曾谈及自己创作《挚友》的主要思想。他说,这部作品“不是关于原谅,而是关于理解。我们理解了他们,也就更理解自己。我们好像在他们身上,他们也好像在我们身体里。就像两面镜子,相互映照。这能帮助我们在两面镜子中理解所看到的彼此”。他所说的“理解”,大概是在战争对交战双方普通人所造成的无奈和伤痛这个意义上而言的。
叶:
《挚友》蕴含着沃多拉兹金怎样的生死观?或者说,我们读者从这三个虚构人物的经历中可以获得怎样的启示?
吉:
在沃多拉兹金看来,生命是上天的礼物,它在不同的条件下被赋予不同的人,为的是让其完成不同的使命,而当它被赐予一个时代里最具深刻思想的人时,那么就会是双倍的赠予。生命来了,也会逝去。人活着的时候都害怕死亡,但这种恐惧对人无害,反而是一种最具活力的情感,促使人更好地评价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懂得珍惜自身拥有的东西,去过好一生。
叶:
《挚友》这篇小说似乎暗藏着托马斯·曼的《威尼斯之死》这个潜文本。你怎么看待两个文本之间的关系?
吉:
《挚友》一开篇就借欧内斯汀的父亲之口说:“托马斯·曼就坐在邻桌……他的小说他的小说《威尼斯之死》开篇描写的就是咱们北郊墓园附近。”在托马斯·曼的笔下,主人公阿申巴赫的“威尼斯之死”就是从北郊墓园遭遇怪人开始。北郊墓园对托马斯·曼而言是一座历史文化遗存,具有克服遗忘、保存文化记忆的象征意义。很难说沃多拉兹金创作《挚友》没有受到托马斯·曼的影响。在他的长篇小说《拉夫尔》中,死亡也是贯穿始终的主题,而且死亡主题也是开篇就铺展并凸显出来:主人公住在墓地附近,父母死于瘟疫;作为医生,死亡于他司空见惯;乌斯金娜因难产而死……直至拉夫尔的离世。《拉夫尔》以死亡开篇,也以死亡结束,而且开头和结尾都在基里尔的修道院。拉夫尔成为人们崇敬的圣徒,死亡也意味着从坟墓里站起来复活,生命获得了永恒。与《拉夫尔》相似的的是,《挚友》也是以同样的场景开始和结束——慕尼黑的北郊墓园。生命始于斯,也终于斯。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挚友》的历史背景、主要人物都与德国息息相关。可以说,德国因素是这部作品的重要主人公之一。德国二十世纪上半叶的历史、经典文学作品和文化背景在这部小说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作为一位纯粹的俄罗斯作家,沃多拉兹金正是藉由小说中的这些历史文化因素,拉开了作为故事叙述者的自己与故事中主要人物之间的距离——历史的、时间的和内心之间的距离。读者在阅读《挚友》时有必要留意这一点。
叶:
感谢你对上述问题的回答。我们期待你用中俄双语来朗诵《挚友》的片段。
吉:
哈哈,会尽快把作业交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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