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书店”和“复旦的书店”
上海有复旦书店,已近一个世纪。1928年,北四川路横浜桥旁,就有过一家“复旦书店”。它不是卖书店铺,而是出版机构。与复旦书店同一时期的,还有光华、新月、真善美、萌芽、嘤嘤、乐群和金屋等书店。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复旦书店有其一席之地。王统照的短篇小说集《号声》、赵景深的《民间故事研究》等,名闻遐迩,均由复旦书店出版。1928年夏秋,徐霞村到复旦书店当编辑,主编《熔炉》月刊。他兼收并蓄,邀约各种风格、不同流派的作者撰稿。丁玲、胡也频、戴望舒、沈从文、赵景深、杜衡和姚蓬子等,都是《熔炉》的撰稿人。丁玲的小说《自杀日记》、胡也频的小说《父亲和他的故事》,就是在《熔炉》上发表的。一时间,复旦书店出版的《熔炉》,洛阳纸贵,广受好评。
不过,复旦书店与复旦大学没啥关系,正如光华书店与光华大学无关一样。复旦书店的后台老板,是国民党改组派。改组派头目陈公博曾倚靠复旦书店,创办《革命评论》,标榜既反国民党“腐化”,也反共产党“赤化”,鼓吹“在夹击中奋斗”。因与蒋介石龃龉,1929年,复旦书店被当局查封,从此,“复旦书店”之名销声匿迹。据说,1936年在江湾复旦前后门,共有书店五家。有一家吉士书店,“以女招待吸引顾客,生 意特别 兴隆”。(一 樵《复旦杂碎》,1936年3月16日《立报》)那么,这家“吉士”究竟“兴隆”到什么程度?另几家书店又如何经营?因无更多史料,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五家书店,均不以“复旦”命名。
“复旦书店”再次出现,是在我1978年考进复旦以后。那时,老教学楼底楼的一间教室(今第一教学楼1109室),曾开过一家小书店。这书店,是上海新华书店开在复旦的门市部。因是临时设置,设施简陋:地板年久失修,踩上去嘎吱作响;店内有几只老式柜台,却没有像样书架;那些拆包或未拆包的新书,就堆放在课桌上。那时,正值粉碎“四人帮”后的图书出版井喷期,各类新出、再版或重印的书如雨后春笋,几乎天天上市,深得学生青睐。因此,小书店里,也就常常人满为患。一到课间休息,学生们争先恐后,涌入书店,店内便沸腾起来;直到上课铃响,人群才会散去。有一次,因为新到了《书剑恩仇录》,店里被围得水泄不通,那几个柜台,简直要被挤翻,连上课铃声,也没能“驱散”抢购的学生。因为读者多、店员少,这里不讲究“购物体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买书就像买菜。记得有一天,我们正在楼上1224教室上“日本史”课,讲课的好像是吴杰先生,正讲到偷袭珍珠港的日本海军大将山本五十六,不知谁嘀咕了一句:“楼下在卖《山本五十六》……”一下课,班里一位同学就冲进小书店,对着那位戴眼镜的店员喊道:“来一本《山本五十六》!”银货两讫后,他即突出重围,返回教室。待坐定,仔细一看,却傻了眼:这哪是《山本五十六》,明明是一本少儿图书——《365夜》!
1981年12月,小书店迁到了校门内侧平房(今为中国银行复旦支行)。店面虽不大,却终于有了一点书店模样:进门是柜台,柜台后面是书架,书架上陈列着新到书籍,分门别类,排列整齐。此时,虽然“抢购风”不再,但生意依然红火。最抢手的,是商务印书馆的“汉译学术名著”、戴厚英的《人啊,人》、钱锺书的《围城》和卢梭的《忏悔录》……80年代初还没有个体书店,因此我敢说,这家店是当年沪上生意最好的小书店。尽管如此,小书店却很低调,从来也没见它挂过店招,更没见它打过广告,这与同时期开在校门外侧平房的外文书店(今为中国农业银行复旦支行)相比,形成鲜明对照——后者是有店招的,而且跟福州路上的一模一样,是郭沫若先生手书的“外文书店”。那么,小书店呢?它究竟叫“复旦书店”,还是叫“新华书店”?我一直没搞明白。前几天,我翻箱倒柜,找出几本当年买的图书,猛然发现,在书的封底,盖着紫色印章,印章上的图案,是复旦物理楼和一本打开的书,上面写着六个字:“复旦新华书店”。
90年代中期起,复旦周边,各类书店遍地开花。除了国营书店外,还有个体、民营书店,有卖综合类图书的、卖学术书的、卖外文书的、卖教科书的、卖折价书的,甚至还有卖音像书的,屈指数来,不下十家。1998年春,我已在《申江服务导报》供职,曾特别策划过一个专题“让我们坐拥书城”,刊登在“择业广角”版面上。其中一节,是写国权路鹿鸣书店“姓顾的老板”的开店经验:怎么选书、怎么卖书,怎么察言观色留住读者,“即使其他书店有同样的书,他们也会到你这里来买”……一位报社老总在审看这个版面时,大为欣赏。我至今记得他写的清样点评,个性洋溢:“等我退休后,与你一道开书店!”
大约在2005年前后,政肃路旁开过一条复旦步行街,人气很旺。步行街只有几十米长,设有便利店、小吃店、西餐社、服装店和照相馆等。其中,并排开着的两家书店(学人书店和庆云书店),几乎带走了步行街一半的人流。学人书店着重推荐学术新书,我家里的全套“现代稀见史料书系”(东方出版社出版),就是在该店购买的;庆云书店原先开在国年路上,是一家比较高端的打折书店,图书品相好,价格实惠。它的内部装潢,最引人瞩目:两边是木扶梯,步上扶梯,便是阁楼,从阁楼上俯视全店,真有“一览书山小”的感觉。几年后,我女儿初学艺术,做了一个“庆云书店”模型,我用手机随手拍了照片,晒在微博上,竟引来无数点赞。
除了上面提到的几家书店,我记得,还有大众、古月、志达、大学和笃志等书店;我甚至还记得,国年路文科图书馆旁边,那位衣着朴素、双手插在裤袋里摆地摊卖正版书的中年人……当年的邯郸路、国权路、政肃路、国年路、国定路和国权后路上,到处可闻书香。那时,我还读到过一篇有关“复旦导览”的文章,说是在参观校园之外,“复旦的书店,也值得一逛”。在复旦人心中,上述书店作为“复旦的书店”,当之无愧。然而,有意思的是,这些书店都很谦虚,竟没有一家以“复旦”命名,连复旦大学出版社所属的门市部,也不叫“复旦书店”,而是由南怀瑾先生定名为“经世书局”。
去年岁末,“复旦旧书店”关张,引来网上一片唏嘘。当很多书店风生水起之时,复旦旧书店老板张强还是第九宿舍门口一位废品回收者;当不少书店撤走、关门、倒闭之时,张强已然是“复旦的书店”的最后守望者之一。从摆地摊卖旧书到自己开旧书店,并把书店命名为“复旦”,进而名扬天下,张强显得有魄力、有底气,自信满满。有人说他是“孤勇者”,其实他一点也不孤独——没有读者的支持和复旦的宽容,他不可能有勇气走下去。今天,人们感念复旦旧书店,其实也是在怀念“复旦的书店”,怀念那个年代校园周边的书香。最后,祝复旦旧书店早日回归。
写于2022年1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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