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张爱玲的研究,一直有不同的态度和角度,一是拒斥,另一是仰视,再有是平视。这位命运多舛的作家已属于历史,我们尚在的人,用她引过的一句古语说,只能“如得其情,哀矜而勿喜”吧。 金宏达:用平视的角度重述张爱玲
《重述张爱玲:更新传记与〈小团圆〉公案》,金宏达著,三联书店出版,88.00元
作家张爱玲曾说过,存在于事实之中的是:“无穷尽的因果网,一团乱丝,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可以隐隐听见许多弦外之音齐鸣,觉得里面有深度阔度,觉得实在,我想这就是西谚所谓the ring of truth━━‘事实的金石声’”。
作为资深张爱玲研究专家,学者金宏达曾在《平视张爱玲》(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年)中提出,看张爱玲有三种角度,一为俯视,一为仰视,一为平视。《重述张爱玲》则返回现场,查勘张爱玲写作时的现实场景,寻觅一些线索和逻辑,了解她为何写,又是如何写。全书分两大部分,第一部分即上编,按“知人论文”的原则,重新厘清张爱玲的生平,特别是借助新出现的材料,了解她后期的生活环境与生存状况。第二部分即下编,进入《小团圆》的公案,从里至外,对所有近缘的作品,进行一番认真探察。
金宏达说,任何人的生平与命运都与其所处的时代和社会相关,张爱玲自不例外。她的存在,位于现代文学史的一个特殊段落,这里应该容纳更多素朴的事实,用一句名言说,事实比看法应该更有生命。书稿初成之时,赶上张爱玲冥诞一百年。金宏达颇为感慨:这位命运多舛的作家已属于历史,我们尚在的人,用她引过的一句古语说,只能“如得其情,哀矜而勿喜”吧。
中华读书报:作为资深张爱玲研究专家,您早年编辑的《张爱玲文集》影响颇大,您认为多年来读者在对张爱玲的认识上有哪些变化?
金宏达:上世纪80年代之前,国内极少有人知道张爱玲。那时海外已有“张爱玲热”,受此影响,国内逐渐介绍、传播她的作品,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她。真正形成高潮是在她1995年去世之后,在宣传与研究她的作品方面,国内与海外达到了同步,国内的热度甚至超过海外。到2011年左右,《小团圆》及她的其他遗作出版,迎来又一个高潮。不过,这个高潮,也可以说是个“反高潮”,因为《小团圆》的自叙传性质,张氏自我暴露的东西太多,一些资深的“张迷”感到有些不堪,选择了沉默,研究界降温不少,而在一些读者中,依然温度不减,有的人或从她的作品华丽、苍凉艺术风格中得到审美的满足,也有的人是神往她清坚、决绝的人生选择,在她这里倾注了自己许多情感与想像。特别是现在,有些人还将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金句”也附加于她,把她当成人生与恋爱的导师,这与更具知性与理性的研究已无关系。
中华读书报:在《重述张爱玲》中,您对已有的大量资料缜密研究,重理张爱玲生平,揭示了《小团圆》小说从成稿到被“拦截”再到被废弃——这段往事和以往的书写有何不同? 有哪些新的事实得以澄清吗?
金宏达:张爱玲一生写了不少作品,堪称重量级作家,《小团圆》是其中一部重要作品,但很遗憾,它不是一部成功的作品。这不是我说的,而是张爱玲自证的,她在遗嘱中明示要“销毁”,而且,她已计划另写一部《小团圆》散文取代它。为什么如此? 这就要理清它的来龙去脉,包括它的写作背景与动因,它的写作与修改,内容与形式,它与她其他作品的关系等等,可以说《小团圆》自身已经成就了一个故事,我写这本书就是讲一讲这个故事的。这个故事本来就存在,不能隐而不讲。
其实,《小团圆》从成稿到被宋淇夫妇阻止发表,到修改和最后嘱咐销毁,早就见之于已公开的材料,这也不是新发现,我只是探讨了它存在的内在逻辑,特别提出《小团圆》与《对照记》的关系。这个问题很容易被忽略,现实中《对照记》出在前,《小团圆》出在后;事实是《小团圆》写在前,《对照记》写在后。张爱玲在写了《对照记》之后,才找到了改写《小团圆》的出路,即是将体裁从小说改为长篇散文,按《对照记》的路子写,比之稍深入。这个想法,她写信给好几个人讲过。那么,《对照记》的路子是什么,在这里,她写自己和家族是个什么调性,又为什么要这样写,对此作些比照,就能找出她对《小团圆》原稿存在的问题所持的态度,她作出决定放弃原稿,可以说是她长达二十年反复审视、思考后得出的结论,也映照了她的心路历程。但是,天未从人愿,她既未在有行为能力时销毁《小团圆》原稿,也未能写出新的《小团圆》散文,在她身后,《小团圆》小说原稿还是出来了,这对研究者或是一个幸事,但决不是一个美谈。世间有些事就是这么吊诡。
中华读书报:《重述张爱玲》兼顾了学术性和可读性,读来环环相扣,很有吸引力。您在写作结构和叙述技巧上,应该用了很多心思吧? 您是内地较早介绍张爱玲的专家,在寻找、核实资料方面是否有独到的方法? 写作《重述张爱玲》最难的是什么?
金宏达:《小团圆》自身成为一个故事,并成为张爱玲故事的一个部分。而《小团圆》的内容,与张氏自己的人生故事关系又特别密切。要讲清《小团圆》故事,离不开张爱玲的人生故事;欠缺了《小团圆》,张爱玲的故事也不完整。基于这个关系,我在这本书中,就要把它们结合起来讲,这样对《小团圆》的考察更有了一个大的框架,这也许就是你说的,在写作结构和叙事技巧上能多用些心思和功夫的地方。研究作家生平,最重要的是,要有可靠的第一手材料。过去,叙写张爱玲的传记,主要是依据张爱玲自叙家世及生平的一些散文,如《私语》《烬余录》《童言无忌》等,再就是与她有特殊关系或有过交往者的回忆文章,如胡兰成的《民国女子》、张子静的《我的姊姊张爱玲》等。近一些年来,材料的来源豁然拓宽,甚至可以说发生了质的变化,这些新的材料中,占很大比重的是私人信件。特别值得提及的是,写这本书过程中,正好张氏与宋淇夫妇的通信披露出来,这些信件不但量多,时间跨度大,而且私密性高,这就使得我们能对以往所获得的信息予以印证和纠正,看到一个更真实的张爱玲。特别是她在美国生活的几十年,过去,由于她闭门幽居,外界对她的生活状况知之甚少,甚至会有人偷偷住到她隔壁去翻她扔出的垃圾,现在,则能从她对至交好友无拘无束的叙述中了解个大概。据目前看到的材料,张爱玲不太可能留有日记一类的文字,在对她后期生活和思想的了解上,她亲笔写给好友的这些信,可能就是最有价值的了,所以,我在“前言”中说,有了这些材料,今后写作张爱玲的传记,任意想象的空间已不大。我们对她,对她的创作的认识与评断,都要回到以第一手材料为主的真实基础上来,我在写作这本书的过程中,也据此及时进行调整,力求对她的生平叙述求真、求实,对《小团圆》的评析更客观,更真实可信。
中华读书报:在研究、重述张爱玲的过程中,您持有怎样的态度?
金宏达:对张爱玲的研究,一直有不同的态度和角度,一是拒斥,这个且不去说,另一是仰视,再有是平视。夏志清是最早从中外文学史视野给予张爱玲极高评价的学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里,他把她与西方的一些现代文学大家相比,摆到“今日中国最重要最优秀的作家”的宝座上,就开了一个仰视的头。后来,又经过许多人不断解读,诠释,她身上披挂了各种现代、后现代的标签,现在,我们从张爱玲的信件中得知,她自己并不认可这些评论,这就显得有些尴尬了。张爱玲认为自己“属于一个有含蓄的中国写实小说传统”,所承受的影响就是《金瓶梅》《红楼梦》《海上花》一脉的世情小说、社会小说,与西方现代文学关系不大。当然,一个作家的创作,不期然而然与某种潮流相合的情况也是有的,不过,像张爱玲这样划清界限,亮明自己谱系的,还很少见。夏志清后来是修正了自己的看法,说不必把她放在现代作家第一位,名列前三四名就够了,原因是她后期创作萎缩,其实,也是多少有些纠偏之意。张爱玲出道时,接连出了一批令人惊艳的作品,后来则呈现了衰退,也就是唐弢先生说的,她的起点就是她的顶点,为什么会如此,有外部原因,也有她内在的逻辑。这一点,过去较少有人探讨,我在这本书里提出她的创作素材储存受局限等问题,实际上,她自己也多次承认缺乏材料,越往后越写不出什么来。总之,这个作家的创作道路还有许多东西值得审视和探讨,这些都是在“仰视”之下不大容易看见的。
中华读书报:您如何评价“张爱玲热”? 您认为应该怎样正确引导读者看待张爱玲?
金宏达:在宣传与研究张爱玲方面,“张爱玲热”似乎已经过去了,但喜欢,欣赏她的作品,在一些读者中并未降温,读张或谈张几乎成为一种文化消费和时尚,这与张爱玲研究似乎有些“脱钩”了。我在《重述》中根据现有各种材料,主要根据张爱玲自叙,重看张爱玲走过的人生道路,特别是她后期在美国的生活状况,感到她确是生存不易——到婚嫁年龄,她第一个对象让她“遇人不淑”,第二个又是不得正果,到美国与赖雅结婚,他又老又病,生活十分困顿。她的婚恋故事实在算不上是什么爱情经典。她后期闭门幽居,与人隔绝,实有其不得已处,其中一个因素,是她一直受疾病折磨,而且长期有阿斯症(高智商孤独症)倾向,把这说成“清坚决绝”的人生型范,似乎也不合适。总而言之,对这个作家我们还是要用一种平视的眼光,全方位,多看看,不虚美,不讳言,尽可能还原其真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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