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先田:忆张弦
我和张弦只见过一面。
1982年冬天,张弦从马鞍山打电话来说,他明天来合肥,要我帮他一个忙。我不知怎样回答,他就将电话挂断了。其时,张弦因他创作的《记忆》和《被爱情遗忘的角落》连续获1979年、1980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声名大振,他来找我,我当然高兴,但他需要我帮他什么忙,我又能帮他什么忙呢? 我很茫然。
第二天傍晚,他约我去他下榻的宾馆见面。天气有些冷,他戴着厚厚的棉帽,棉大衣厚而灰黑,老头棉鞋也硕大而显眼。他脸色并不怎么好,眼泡似乎有点浮肿。他的健康状况与他不到50岁的年纪有些不相吻合。我想,为了小说,他实在太辛苦了。他邀我共进晚餐,他边吃边说,我要调到南京去,你帮我找一下省委袁振副书记。我一听,立即放下了筷子,急忙说,袁书记爱惜人才,他不会放你走的,我不能去说这个话。他慢慢地说,你别急,不是要你去找袁书记为我说什么,你帮忙让我去见一下袁书记,行吗? 我马上很有把握地回答说,那没问题。因为袁书记的秘书是我很要好的朋友,袁书记对文艺界又非常友善,他自己经常写诗,书法也很好,名作家求见,他是一定不会拒绝的。
我问张弦:你为什么要调走呢?他说,我现在是马鞍山市文化局的一名行政工作人员,行政经费很有限,平均分到每个人名下,文艺界邀请我参加的活动又多,差旅费都需回本单位报销,元旦一开门,我的行政费用便花光了,口袋里一大把票据无法报销,影响我的正常生活呀。我说你到省里来呀,情况可能好一些。他说,没人提这个头,我自己也不好意思向组织上说。另外,《清明》杂志创刊两三年了,《安徽文学》复刊好几年了,也没和我联系过约过稿,我也感到憋屈。我说:你可以将稿子寄给他们呀! 他爽直地说:我又放不下这个架子。听他这么一说,我不再作声。第二天他见过袁振副书记后高兴地告诉我,批准了,我很快调去南京了。我问他袁书记怎么如此爽快批准了呢? 他说,袁书记只说了一句话,如果连人才的意志都不能尊重,还怎么尊重人才呢! 我记住了这句话。
张弦离开合肥后,我很快接到我那位朋友的电话,说袁振书记让电话告诉马鞍山,第一,将张弦积压的票据全报销掉;第二,开一个像样的欢送会;第三,有关领导陪张弦同志吃顿饭,高高兴兴欢送张弦同志调离。那时,马鞍山市委秘书长是后来担任《人民日报》驻安徽记者站站长张振国。我将袁振书记的三点意见打电话告诉了他。他说袁书记的指示一定照办。我想,张弦离开马鞍山时心情是愉快的。
张弦(1934-1997),原名张新华,祖籍浙江杭州,出生于上海。张弦的父亲是民国时期南京一家银行的职员,家境虽不怎么富裕,但一家人衣食无忧,日子还算过得去。日寇入侵后,南京沦陷,日本强盗在南京的大屠杀,使这个六朝古都血流成河,惨不忍睹。张弦的父亲在战火中惊恐难耐,在半失业的状态中痛苦地挣扎,在张弦9岁时就过早地忧愤离世了。此后,张弦在母亲和姐姐的抚养之下,艰难地逃生求学。他的初中是在上海和江西上饶上完的。上初中时,张弦常常面临失学的威胁,但他一颗酷爱读书的少年之心始终不曾懈怠,做好功课后的课余时间,唯一的爱好,就是用省下来的少量零花钱,到书摊上去租书来读。张弦的阅读范围很广,历史、科技、人物传记方面的书籍读了不少,但兴趣更浓厚的是阅读文学方面的书,古典小说,鲁迅、茅盾、巴金的著作,翻译过来的外国小说,他都狂热地阅读。张弦初中毕业后,迎来了新中国的成立,他满腔热血,积极要求参军,但因年龄太小,未能如愿。
在南京上高中时,受到语文老师的影响,张弦对文学更为热爱,他担任了全校墙报的负责人,并开始在南京市的文艺刊物上发表作品,这促使他更广泛地阅读各种能找得到的新的文艺读物,苏联文学更是使他入迷。1951年高中毕业后,张弦考入了在北京的华北大学工学院,第二年在院系调整时并入了清华大学冶金机械专修科,在大学就学期间,张弦积极热情,朝气蓬勃,加入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1953年张弦大学毕业,被分配到鞍钢设计院当技术员,鞍钢是新中国新型的钢铁建设基地,大规模、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建设新生活,对年轻的张弦感染至深。技术工作紧张繁忙,但张弦并没有忘记文学,他利用一切空余时间,开始了文学创作,渴望将新的生活新的感受用文学的方式表达出来。
1955年他写出了第一部电影文学剧本《锦绣年华》,并很快发表在刚创刊的《中国电影》1956年第2期上,剧本描写一群大学毕业生走上不同岗位后,努力奋斗,以青春和热血,为祖国的各项建设作出不同贡献的故事。这些都是张弦的切身感受。《锦绣年华》是张弦初次尝试电影剧本写作,思想意境开掘不是很深,人物形象塑造得也不尽如人意,但整体格调却健康向上、清新质朴,著名电影评论家钟惦棐还写了专文予以评介鼓励。
张弦的第一篇短篇小说《甲方代表》发表于《人民文学》1956年第11期,起步较高,那时他已调回北京黑色冶金设计总院工作,刚满22周岁。这篇小说后来由他自己改编成电影文学剧本《上海姑娘》,北京电影制片厂1959年拍成故事片搬上银幕,导演成荫。这篇小说虽还稚嫩,但也反映了张弦忠于生活、格调昂扬向上的创作倾向。小说中的白玫,那种一丝不苟的工作精神和对人的那种坦诚而理解的态度,表达了新中国年轻一代美好的精神风貌。
1957年,张弦因一篇未发表的小说,被错划为“右派分子”。这篇小说到底写的是什么,张弦一直未说过,至今是个谜。虽然三年后张弦被摘掉了右派帽子,但“文革”一开始,立即成了“重点批斗对象”,还被“重新戴上右派帽子”,遣送农村监督劳动,后被安排在安徽马鞍山市一家电影院当清洁工。
“四人帮”被粉碎之后,张弦的创作热情极为高涨,当他还在电影院当清洁工、还没有获得“解放”时,便激动地拿起笔来,每天最后一场电影观众散去、他忙完影院的清洁工作之后,便不顾一天的劳累疲乏,于深夜昏暗的灯光之下潜心写作,很快写出了电影文学剧本《心在跳动》,长春电影制片厂1979年改名为《苦难的心》拍摄完成。这是一部揭露“四人帮”迫害知识分子的影片,影片中的老医生罗秉真,由于正派善良、坚决抵制“四人帮”的丑恶行径而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遭到迫害,但他不顾高压,一颗炽热的心,始终同人民群众在一起。这是张弦搁笔多年后的第一部新作,人物形象较为丰满,感情也充沛真挚,放映后受到舆论界和观众的好评。
张弦的冤假错案被评反之后,即调到马鞍山市文化局。他挤出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创作短篇小说。1978年以后,他的短篇《记忆》《舞台》《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一只苍蝇》《未亡人》《挣不断的红丝线》《污点》《银杏树》《回黄转绿》《春天的雾》等,于上个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相继问世。这些短篇像一颗颗珍珠一样照亮了文坛,给读者一个又一个的惊喜。《记忆》和《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分别获得1979年度和1980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代表了当时中国短篇小说的最高水平。《被爱情遗忘的角落》由张弦自己改编成同名电影文学剧本后,较小说又有了一些丰富和提高。峨眉电影制片厂1981年摄制上映后,获文化部1981年优秀影片奖。张弦获“金鸡奖”最佳编剧奖。上述短篇和改编电影文学剧本《被爱情遗忘的角落》,都是在马鞍山市完成的。其时,他担任马鞍山市文联副主席。这一时段是张弦文学创作的黄金时段。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张弦即从马鞍山市调往南京。
张弦所创作的短篇小说,数量不是很多,他自己说:“从我的第一篇小说发表到现在,已经25年有余了。而呈献读者之前的,只有这样薄薄的一个集子。真不能不使我深深感到惶愧。”(小说集《挣不断的红丝线——后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但张弦的小说给人的印象却是那么深刻,过了一段时间还想读,再读一遍仍然感到新鲜,好像是一泓清泉,虽然不见大的波澜,却能沁人心脾、清冽甜润。张弦的艺术匠心渗透于他的每一个短篇之中,张弦是有他的艺术世界的。重读张弦的短篇小说,还能不断地得到美好的艺术享受。
张弦小说的风格是独特而平实的——追求写平凡的事,写平凡的人。他的这种追求,是他从生活经验中受到启发而付之创作实践的。他的作品,没有大起大落、大锣大鼓的刺激,更不炫弄惊奇,凡人小事,使你感到如同发生在你的身边,非常生活化,但又不是原封不动地把生活搬过来,而是经过了提炼,只不过这种提炼,不露一点斧凿的痕迹,读起来感到非常生活化,回肠婉转,津津有味,在不知不觉中受到感染,引起沉思,乃至心灵的颤栗。虽然是凡人小事,却和社会生活丝丝入扣,这便是平实的高明之处。王蒙在评论张弦的小说时写道:“他的作品是那些比较严肃、格调不低的作品中最好读的,又是那些比较好读的作品中最严肃最有容量的。他的小说结构完整、人物清楚、叙述干净、语言纯朴”“获得了相当大的成功”(见王蒙为小说集《挣不断的红丝线》写的序言《善良者的命运》)。
张弦离开这个世界已有20多年了,但我还常常想到张弦,想到我和他唯一的一次见面的情景。他那本薄薄的短篇小说集《挣不断的红丝线》就放在我的案头,我常将其中的某一篇找出来读一读,然后作一点关于短篇小说的思考,依然兴味无穷。时世不同了,短篇小说也发生了许多变化,但是,我想,张弦的短篇小说,对于时下的短篇小说创作,还是很有参照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