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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的一切,都仿佛是预先安排 ——霍俊明访谈录
来源:《三峡文学》 | 霍俊明   孟醒石  2022年09月08日07:59
关键词:诗歌 霍俊明

冬日的野兔:人生最初的磨砺

孟醒石:相对于那些直接考上北大、清华的学霸,我更钦佩你这种由普通高校(唐山师院)毕业考上硕士(河北师大),再读博士(首都师大),又进行博士后研究(北京师大)的学者,因为从文学创作与批评的角度看,底层经历是非常可贵的,这种不向命运屈服、一心向学的精神也更激励人。讲讲你在唐山师范学院读书时的那些事儿。你大学毕业后,在河北东部一所中学教书三年多,又经历了什么?

霍俊明:这是一段特别辛酸的往事。我曾在2002年在河北科技师范学院(秦皇岛校区)给中文系学生讲课的时候说过这段经历。那次是讲中国当代文学史,夜课。讲着讲着,突然就停电了,教室一片漆黑。学生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老师您讲讲自己吧!讲我这段往事的时候我听到了黑暗和寂静中传来的学生低低的哭泣声。那就拨转时间的指针说说这段经历吧!

1994年夏天我考上唐山师范专科学校(即后来的唐山师范学院),家里几乎一贫如洗又欠着外债,父亲和母亲低声下气地四处为我凑学费,父亲一夜之间嘴巴里外都是火泡,而当时很多亲戚却袖手旁观,我那时也渐渐领略了人情冷暖。该年9月我表兄(他是一个孤儿)送我去唐山,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离开乡村去城市。毕业的时候我凭着优异的成绩获得了学校“优秀毕业生”的称号(整个年级168人,优秀毕业生的名额总共才8个,教导主任对我的评价是“只专不红”),在此前每年的优秀毕业生是可以直接保送到河北师范大学的,可惜我那年却没有保送这回事儿了。

毕业后我被分配回原籍,等待县教育局往下分拨,先是到白官屯的一个乡镇初级中学担任了两个月的语文教师,后来又转到高中做教师。我的语文课受学生欢迎的程度就不自夸了,但是我的教学方法和理念与当时整个学校教育体制几乎是格格不入的,一年之后那个校长还想把我调到别的学校去——那时的学校完全由校长一个人把握着生杀大权。1996年大学毕业后在乡下中学工作的近四年时间里我没有写过一首诗,那时的生存压力和工作压力都太大了,我又对整个学校的人际关系以及社会完全没有认知。

我那时还兼管学校的考务工作以及图书馆,经常坐着颠簸的公交车甚至三轮车往返于县城和学校。当我用特大号的钥匙打开学校图书馆大门的时候,整座图书馆多年来都无人问津,到处都是尘土,呛得人咳嗽不止。我是用了整整一星期的时间,一盆水一盆水地清洗。我那时确实也读了很多书——因为大学时没有学过英语所以我开始天天背英语单词并阅读英文书籍,那时也确实受了很多苦,以及旁人冷眼。

1999年春天,我24岁(现在想想多年轻啊),孩子已经出生几个月了。在一个黄昏,我隔着办公室的毛玻璃看着窗外的那棵近百年的绒花树(合欢树)正在开放的一层一层的红色的花朵,我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命运。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自己的一生不能只是耗费在这里。我要走出去,从那时我决定以专科毕业生同等学历的身份报考硕士研究生。那年我参加了专升本的考试并成绩突出,当时河北师范大学中文系有停薪留职、脱产学习的名额。一天上班后,我找到了校长说出我想脱产学习并考研究生的想法,我至今清楚地记得他说的话——“那么多本科生都考不上,你一个专科生要是能考上你自己相信吗?”

孟醒石:你什么时候认识陈超先生的?怎么想起报考他的硕士研究生?是对诗歌的热爱改变了你的命运吗?

霍俊明:1999年8月底,冲破重重阻碍的我终于坐上了从唐山开往石家庄的绿皮火车,那时的车速极慢,每一站都停靠很长时间,而车厢内更是人挤人——有的人甚至趴到座椅下面去躺着,到处都是腋臭和脚丫子味。

那时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正准备东西校区合并,我最初是住在东校区,跟随大三的学生一起上课,当时的主课是当代文学史、古典文学和外国文学。第一天开始上当代文学史课之前,在教室我和另一个同学打赌上课的是男老师还是女老师,我认为应该是女老师。结果上课铃声一响,一个穿着白裤子红色T恤的高大健硕的中年男人噌噌噌几步就登上了讲台。他头发较长,先是低着头,然后抬起头微笑着用极富磁性和穿透力的男中音自我介绍:“我是陈超,这学期的当代文学史由我给大家上。”接下来竟然是学生回应的狂风骤雨般的掌声,甚至很多人尤其是女生都在欢呼尖叫。

从那一刻我知道了陈超,知道了他是受学生(尤其是女生)最爱戴的老师(几乎没有“之一”),也领略了他在课堂上作为“男神”的风采。从那时我开始有意识地找来陈超的一些著作学习,当然那时候很多内容都读不太懂,越是读不懂就越是想亲近陈超。从第一堂课开始,我就决定了,一定要考陈超的研究生,别无选择。如果说我在河北乡下中学想考研离开是因为我对命运和现实不甘的话,遇到陈超之后可以说是他让我深深地迷恋上了诗歌,也是他改变了我后来的人生走向。从那时起我开始疯狂地学习英语准备研究生考试,那一年石家庄的雪下得特别频繁,几乎是一场雪接着一场雪。我几乎成了当时整个河北师大每天早上最早起床抢占教室座位的人,那时我们没有专属的教室,甚至经常被赶着从一个教室到另一个教室。在极其寒冷的冬天,我的命运也一切未为可知。

当时我的情况有专门的规定,要回原籍所在地报考研究生。我在1999年冬天回到了冀东平原的大刘庄村,准备即将开始的考试。冰天雪地中迈进院子的时候我感觉一切都很陌生了。一进屋,我的儿子正坐在炕上吃东西——他刚刚学会摇摇晃晃地走路(因为走路不稳磕碰了一下导致脸颊还有伤疤未好),还流着鼻涕,小手漆黑。他已经有几个月没看到我了,他还不会说话,他看着我愣了两三秒的时间,好像是认出了我是他爸爸,赶忙把他手里攥着的黑乎乎的东西往我嘴巴递过来。当时的情形你能形容吗?更多是对家人的羞愧,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第三天一大早,我的妈妈抱着我儿子出来送我,路上结着厚厚的冰,光可鉴人。我回头看着风雪中的母亲和儿子是一种完全说不出滋味的感觉,确实有些悲壮。而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如果考不上,正应了那位校长和同事们的话,我如何再回原单位上班……

在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何去何从。因为路面冰雪太滑,我从村子北面开始穿越积雪覆盖的麦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当时我要去沙流河镇上去坐公交车。走着走着,突然从西边跑过来一只草黄色的野兔,蹦蹦跳跳地转眼就不见了踪影。我是1975年春天出生的,属相是兔子,在看到那只真实兔子闪过的一刻,我只是想这可能是一个重要的人生时刻的暗示。后来我才读到了米沃什的那首名诗《偶遇》:“黎明时我们驾着马车穿过冰封的原野 /一只红色的翅膀自黑暗中升起 // 突然一只野兔从道路上跑过 /我们中的一个用手指着它 // 已经很久了今天他们已不在人世 /那只野兔,那个做手势的人 // 哦,我的爱人,它们在哪里,它们将去哪里 /那挥动的手,一连串动作,砂石的沙沙声 /我询问,不是由于悲伤,而是感到惶惑”(张曙光译)。

多年后我对这只兔子仍然难以释怀,就写了一首诗《人形兔与一只野兔的相遇》作为个人往事的特殊怀念——

多年后回想起来

那时经历的一切都仿佛是预先安排

不可见的手

同样不可见的旋开黄昏的按钮

走出家门的时候

已是大雪封路

母亲说百年都未一遇

冷亮的乡村雪路

闪亮光碎片和空旷的白瓷杯盏

我穿过厚雪积满的麦田

一只野兔的草色身影

在眼前一闪

多年后

我仍然感激那只野兔

在冬天的旷野我与它偶然相遇

它就像我的前世或来生

我出生在1975年

一只化身人形的兔

那时我还未来得及多想

它蹦跳的身影已经不见

杨树上随风抖落的积雪

恍惚是时间的睫毛微闭

“转世的桃花”:“陈超的文字,把我从黑暗中拔出”

孟醒石:在2009年9月《南方文坛》杂志上,陈超先生撰文《霍俊明和他的诗歌批评》回忆,2000年你以绝对高分通过硕士入学考试站在他面前时,他在教研室和你认真地谈过一次话。你说你立志搞诗歌研究和写诗。而陈超认为“研究诗歌的人,除去刻苦的知识积累和良好的理论训练外,还一定要真正热爱诗歌,要有足够的感受力和穿透力的天赋……专事诗学之人才可遇不可求”。没有想到,你很快证明了自己,令陈超先生赞叹:“俊明是言必行,行必果的人,三年就读期间,他勤读苦练,发表了十余篇诗学论文及一些诗歌作品,成为同届学生中的翘楚。”

霍俊明:真正地对诗歌和诗学理论有了一些较为深入的认识是完全离不开陈超老师的,他是我真正意义上的领路人。当时无论是自己的诗歌写作还是文章初稿我都会在陈老师上课前打印出来让他过目,当时他的一个小小的肯定对我来说都是莫大的激励和慰藉。研究生三年,每年拿的都是一等奖学金,还获得过研究生的最高奖。如果这算是一个小小荣誉的话,它们完全应该归功于陈超老师。后来我到了北京读博和工作,陈老师也一直在随时关注我的成长。后来在先生离世后我几次去石家庄,很多我的从未谋面的学弟学妹跟我说,陈超老师在课堂上说得最多的就是我,说我很勤奋在什么刊物发表了什么文章云云。有一个如此好的老师,人生一世足矣。

时至今天,每当我有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成绩我都会想到天国的陈超老师,想起1999年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想起在石家庄和北京的酒桌上喝完红酒满面酡红的他,想起他在聚会和生日晚宴上扬起嗓子高唱的陕北民歌,想起2006年初在他的极力邀请下我来河北师大给研究生讲课时他坐在教室朝我微笑的情形(他当时是非常希望我回到河北师大工作的),想起两份博士生录取通知书(南开大学、首都师范大学)同时下来时我不知如何选择是他指点了迷津的情形,想起我曾斗胆批评了一个前辈学者而受到种种遭遇是他及时给我打圆场鼓励我的情形……

孟醒石:陈超先生突然离世,震动中国文坛。你当天就从北京赶了过来。

霍俊明:2014年10月31日早上六点钟,一整夜失眠的我晕乎乎起来上班,公交车迟迟不来,我背着包步行去单位——需要三十分钟左右。背包里的手机响了,我没有接。快到单位门口的时候商震的电话打过来了。短短的一句话,“陈超从十六楼跳下去了”。拿出手机(几乎掉在地上),电话是李建周打来的——他从没有这么早打过电话……到了办公室后我发了一个微信“一生的眼泪都要在今天流完吗?”,又很快删掉。沈浩波居然一大早上打电话过来,他还不知道陈超出事了,问我在干什么。我回了他短短一句话就已泣不成声。出单位上了出租车,这次去石家庄与以往完全不同了。这是去见一个人在尘世的最后一面!

我至今仍保存着那张车票:G429次,北京西到石家庄,2014年10月31日11:51开,11车018号,二等座。在北京西站候车的时候泪水还止不住地流下来。那么多的陌生人,他们不知道一个人为什么无故地垂泪。他们不知道,这个人今天为什么急急赶路如丧家之犬。在石家庄站外等候的是我的好兄弟易卫华(任职于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导师)。一见面,他拍着我的肩膀叫了声“哥”,二人便掩不住泪水。出了车站,似乎整个石家庄都在微微抖动,灰蒙蒙的天空竟然一时飘起了雨。

在三宏公寓我见到了胡茗茗,她的眼睛都哭红了。陈超住在14层。陈超离世两年后胡茗茗对我说她也住在另一个居民楼的14层,竟然连房间号都一样,也是1401。那天,其中南侧的那个电梯也鬼使神差——只要是有人到14层,那个电梯在咣当声中抖动得厉害并且电梯门只是打开一条缝儿。所以,乘这个电梯只能到13层或者15层,再爬楼梯上去或下来。这让人不解又有些不安。出了电梯,楼道里一片漆黑,一点亮光都没有,竟然撞到了墙和满是尘土的自行车上。我独自走到15楼和16楼之间陈超的飞升之处。那是东南侧楼梯拐角处的窗户,窗户显得极其狭小。此时,窗户开着。那是凌晨时刻陈超庞大的身躯撞开的,向下望去我止不住地眩晕,远处是灰暗中的楼宇和城市。风从狭小的窗户猛灌进来,强大、蛮横,不容分说地钻入骨缝。

孟醒石:陈超先生去世后,我看你精神恍惚了很长时间。你立刻搜集陈超先生的诗稿,为陈超先生出版了诗集《无端泪涌》。后来,怎么又想起写一部《陈超评传》?

霍俊明:他生前在远方出版社出的那本诗集是他自己掏了一部分钱的,那时诗人出一本诗集确实很难,而陈老师最大的愿望就是出一本好诗集。他去世后我第一个要还愿的就是给他体面地出一本诗集,这还是要感谢北京小众书坊的彭明榜兄,也是他主动提出来给陈老师做一本诗集,这也算是对陈老师作为一个杰出的诗人的告慰吧!

之所以还要写关于陈老师的评传,肯定与他作为我的老师有关系,这是一个学生对老师的交待。但是,我觉得最重要的原因还在于陈超是中国极其杰出甚至伟大的诗人和诗歌批评家,而这二者我觉得都没有被整个中国诗歌界完全认知。他去世了,那么他的这些成就可能会被慢慢地给淡忘了。正是为了还原他的一生,重新让人们真正地认识陈超先生的诗歌成就和诗学贡献以及独立的知识分子品格,我才决定写出一本评传来。这既是为了怀念我的老师,也是为了向中国杰出的诗人批评家和独立的知识分子致敬。

孟醒石:我原以为《陈超评传》是一部薄薄的故事集,没想到,竟然是一部六百多页、48万字的巨著。拿在手中,像古代城墙上的大块青砖一样沉重。请谈谈《陈超评传》的写作历程和出版过程。

霍俊明:写作过程太痛苦了,这可能将是我一生中写作过程最艰难的一本书。这是我多年来写作时间最长也是写得最累的一本书,遇到的各种困难也是前所未有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只要一看到关于陈超老师的照片、诗篇、日记、书信,我就一次次心悸不已,甚至看到“陈超”这两个字心口就会疼痛。确切地说,我不只是严重焦虑,而是有些抑郁,每天都很恍惚。写作过程中,我被什么牢牢牵引着,又一次次被掏空,一次次失重,一次次莫名的心悸,一次次失眠。我真的感觉自己一次次病倒了。我一次次面对火焰和冰凌中的陈超,他就在对面,一直微笑着。隔着尘世的毛玻璃,他厚厚的眼镜片闪着光。他时而隐身在黑暗中,脸庞却被照亮。他临走前的最后一周要对我说的话,就是这句——“热爱,是的”。

这本书,更大程度是对自己内心的交待。不写完这本书,我不会心安。也是陈超的文字最终拧成了绳索,把我一点一点从最深的黑暗中拔离出来。这本书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体力,尤其是内心一直在郁积——连梦里都在写这本书。我又没有任何理由半途而废,那样的话我宛如犯了不可饶恕的重罪。从写下这本书第一个字的那天,从不断阅读和对话陈超的过程中,我的心一直是悬空的、倒挂的、焦虑的,甚至有时候很烦躁。我一直盼望着心安的时刻来临。人们会认为陈超是痛苦的,但我却目睹了他安静、纯然、温暖、宽厚、幽默、高邈甚至幸福的一面。尼采走出家门去买菜,结果他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当难得清醒的时候,面对啜泣不止的妹妹,尼采有些不解:“我们难道不幸福吗?”幸福,永远是由当事人自我来界定和衡量的,而不是给别人和看客。我终于理解了陈超。也许,这一切来得太迟了。

实际上在几年前我就答应了河北教育出版社郝建国副总编的要求来写这本书,但是写作过程异常艰难,所以一写就是三年多。至于出版过程就比较顺利了,感谢河北教育出版社诸多同仁的鼎力相助和艰苦付出,更要感谢郝建国兄的反复督促和激励,没有他也不会有这本书的顺利出版和面世。

孟醒石:《陈超评传》的特色,不是一般的夹叙夹议,而是将陈超先生的生命历程、诗歌创作、诗学理论放在世界现代文学的大背景下进行研究和综述。在我看来,这是极不讨巧的,也是非常“笨拙”的,因为要脱几层皮,付出常人难以承受的代价。这三年多,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对你自己来说,是不是也是一个心理重建的过程?

霍俊明:我几乎反复阅读甚至细读了陈超老师所有的文字以及关于他的所有的研究和评论文章,这个过程是极其耗费体力和时间的,也是对我的诗歌观念和知识积累的一次巨大的挑战。陈超是一个入口,研究他还要研究他所处的那个时代和历史,了解几代诗人、批评家和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和诗学走向,还要研究围绕着他所展开的河北乃至整个中国的先锋诗歌的历史和发展脉络。更重要的这确实是一次心理重建的过程。通过这一次写作,我也真正认识了自己,什么是命运,什么是猝然降临,什么是万古愁。这也是对自我的一次救赎,如果没有冥冥之中的先生的激励(比如他去世后我只做过三次关于他的梦,而每一次都是在极其重要的时间节点上)我也不可能完成这本书。

孟醒石:陈超先生的亲人是大家心中最柔软的那一块,不忍心触碰,但又不得不写。你是怎么跨过这层心理天河的?

霍俊明:实际上想写关于陈老师的书我有过一段时间的犹豫,因为我觉得自己并不一定是最了解和最适合写这本书的理想人选,当时我还有一个最大的顾虑就是除了那些公开的可见材料之外,最重要的是个人的私密或半公开材料,比如书信和日记。如果材料不完备,评传是无法来完成的,因为无论陈超的后期多么痛苦以及至亲至爱之人都不愿意面对和提及的最后一刻,但我的责任却在于还原一个更为真实和完整的他。我师母事先和我说过陈超老师的日记她都没看过,也没有心理准备去打开它。也是师母犹豫了一段时间之后才把所有的日记以及书信资料都转交给了我。我是这个世界上除了陈超老师自己之外第一个打开他日记和书信的人。在看这些极其个人而又可贵的资料时我悲欣交集,悲痛的是我一次次与最真实最高尚最伟大也最痛苦的陈超相遇,欣喜的是一个尽可能完整的陈超已经站在我的面前乃至灵魂深处。当我把这四十多万字的书稿完成之后我自己都没有勇气先拿给师母第一时间审阅,尽管我认为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是我又怕哪里有不周不妥之处伤了老师的家人,这也是我最大的担忧。师母看完了书稿之后只是改动了几个信息不确之处,并说书稿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好,肯定我是最了解陈超也是最合适完成这本评传的。她还说:“我代陈超谢谢你!”我知道这是对我的宽怀和鼓励,对于我而言已经是莫大的安慰了。一切付出都是应该的,也是值得的。

孟醒石:《陈超评传》出版后,影响很大,被多家媒体和机构评为2018年度好书,用Bing搜索竟然有3000多条结果。去年10月底,河北教育出版社在石家庄召开了新书发布会。发布会上,陈超老师的生前好友,河北师大、河北作协、石家庄诗友,二三百人齐聚一堂,缅怀陈超先生。还有很多师友从全国各地赶来。最令你感动的有哪些?

霍俊明:《转世的桃花:陈超评传》自2018年8月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以来,2021年又由“小众书坊”重新设计推出了修订版。这本书在业界和读者中确实产生了较为广泛的影响,铁凝、吉狄马加、李敬泽、谢冕、柯雷(荷兰著名汉学家)、唐晓渡、商震、西川、欧阳江河、于坚、翟永明、王家新、张清华、潘洗尘、宋琳、雷平阳、臧棣等百余位著名作家和诗人给予高度评价。在石家庄参加的新书分享活动最让我感动,因为那里是我三年求学的地方,是我和陈超老师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是陈超生活了四十年的地方,他的朋友学生很多都在这里。所以,睹物思人啊,看到那么多陈超老师的同事、朋友和学生从四面八方赶来追怀的时候我数次忍不住流泪。我想陈老师在天有灵应该感到幸福,他的朋友多,他在诗歌和教学上赢得的更多。他是属于河北的,也是属于未来的历史的。看到张俊才和郭宝亮等老师的时候我觉得确实时间很快,转眼我离开河北师大已经十五年了,而陈老师离世也四年了。在北京国际书展发布会上出版社赶出了一些样书,我不想惊动太多的人就没有发消息。结果中午突然接到郭宝亮老师的电话,他说他已经在从石家庄前往国展的路上,因为是在顺义的新国展,路特别远又特别不好走,他当天辗转了数次地铁和公交。赶到国展的时候活动已经结束,看着满头大汗的郭老师我只有一次次地愧疚。他都没来得及吃晚饭,拿着一本样书就匆匆消失在了人群中。当年河北师大的课堂上,他和陈老师彼此开玩笑,他们的情谊我很早就知道。感动我的场景历历在目,很多人我都会铭记的。

孟醒石:作为《陈超评传》作者,你希望读者从书中看到什么?

霍俊明:这是一本带有专业性质的书,但更是一本生命之书和体温之书。从写下这本书的第一行文字开始我就决定了这本书的使命是要让更多的普通人读,让每一个人都喜欢去读。因为这是关于生命和灵魂的书,所以我摒弃了以往评传的写作方法,而增加了大量的感性叙事和细节的呈现。事实证明,很多不知道陈超老师的人在读到这本书的时候都情不自禁地流泪了。我想这本书是属于每一个人的,属于每一个想了解自我、了解生命、了解生死大义的人的。

作者简介

霍俊明,河北丰润人,研究员、《诗刊》副主编、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委员、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著有《转世的桃花:陈超评传》等“传论三部曲”以及专著、散文集、评论集等十余部,诗集《有些事物替我们说话》《怀雪》和《喝粥的隐士》(韩语版)。

孟醒石,原名孟领利,1977年生于河北省无极县,毕业于石家庄学院美术系。曾参加诗刊社第30届青春诗会,鲁迅文学院第31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出版《诗无极》《子语》《封龙获鹿》等书。获贾大山文学奖、孙犁文学奖、“河北省十佳青年作家”、《芳草》杂志第五届汉语诗歌双年十佳等奖项和荣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石家庄市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