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早期妙意的诗作
读沈从文早期发表的作品,与许多作者的起步阶段极为相似:题材、体裁多样,副刊能发表哪种作品,就写作哪种,其中极为突出的是诗歌。也许在一些初学者看来,诗歌最方便:不长,充满感情即可。而情感,是这个时段青年人自认最不缺乏的。虽然沈从文生前没有出版过专门的诗集,但在创作初期,于诗歌方面,沈从文做过相当广泛的探索。
由诗歌进入文学
目前所知沈从文发表的诗作,最早大约是1925年5月刊发在《晨报副刊》上的《春月》:
虽不如秋来皎洁,
但蒙眬憧憬:
又另有一种
凄凉意味。
有软软东风,
飘裙拂鬓;
春寒似犹堪怯!
何处浏亮笛声,
若诉烦冤,
跑来庭院?
嗅着淡淡荼蘼,
人如在
黯淡烟霭里。
由此诗看,23岁的沈从文,在顺畅运用文字方面,已经很到位了。“春月”的氛围,也由细密物象:声音(浏亮笛声)、味道(淡淡荼蘼)、风拂动态(飘裙拂鬓),烘托营造得颇为浓郁。只不过意境方面,还没有全然蜕去旧诗词的影响。当时的新体诗,大都如此,这需要一个较长的挣脱过程。
此诗刊出后不过五天,又一首题为《失路的小羔羊》的沈从文诗作在《晨报副刊》发表:
妈,你的话是哄我的!
在我小小的时候,
梦里见到翠柳丫头做鬼脸吓我,
大哭了醒来,
你却说“这不用怕,明是翠柳那顽皮东西装的”;
我信了你的话到如今。
但是,妈呵!
你孩子也这样大了,
究竟人的真脸是怎么样子呢?
我还没有看见!
到处人人装鬼脸吓我,
却同当年的翠柳一样:
妈,你的话是哄我的吧?
这首诗,稚气纯粹,是询问,也是在质疑大人的话,与前首诗的情境,已有很大差异,可以看出他对题材的多方实验。
说起沈从文的实验,不久后他发表在《晨报副刊》的《到坟墓的路》,又是一种形态。此诗由一系列小诗题组成,有“艺术”“文人”“名士”“女子”“恋爱”“生命”“朋友”“愿望”……
无耻的荡妇,
臀部圆弧的波动,
把诗人眼睛吸住了,
于是,
诗人就梦呓似的唱起歌来。(《艺术》)
此诗有许多讽刺。当时不少诗歌,把歌赞重点放在女子与女子形体上面,认为这就是爱情自由的象征。沈从文似乎有所不满,于是用了“无耻荡妇”“诗人梦呓”来表达态度。
把恋爱像放风筝一样:
随便的拿来,
又随便的让风吹去了!
到自己没有放的时,
便昂头去看那些正在天空里飘荡着的金色蝴蝶风筝。(《恋爱》)
这似乎是在说一些人不在意恋爱的态度。这一串讽喻的诗作,寥寥数行,却活画出了一些形象的丑陋或一些现象的荒谬。
不久后,沈从文又在《晨报副刊》发表了一组与前篇类似的短章《余烬》,仅以数字作为小诗题。
一自用火烘出来的那些诗人如像唐火般倏而消灭后,
虽然乌鸦与麻雀还是到处飞着,
世界终于清静许多了。
查询一番,“唐火”不知如何解。“唐”有“空、徒然”意,沈从文用词或与此相关。诗的大意还是清楚的:一些诗人不过是火一般热腾炒作起来的,火一灭,自然消失。
朋友把些热情嵌进了我心中时,
我便觉到这生是有意义的,
然而,那些妖精似的女人呢,
她会嵌进你心里也会剜出来。
沈从文一生,结交了许多朋友,他们在他困苦时给了他基本的生活资源,当然也给了他挣扎的精神向往,两者合起,堪称“生的意义”。青年时期的沈从文在感情方面遇见了什么,从传记以及他自己的文字,我们很难看得出来。但初到北京时期困窘的他,想来不会有什么顺心的遭遇。
狗摇着尾巴谄媚着主人。
人呢?
人不摇动他的尾巴去谄媚死去的世界给我们那尊偶像,
人便如野狗般不为人打死也会饿死了。
沈从文所谓的死去世界的“那尊偶像”,也许正是新文化运动要击溃的腐旧传统。这组诗发表在《晨报副刊》的“文学旬刊”上,同期还有徐志摩、张资平等名家的诗文。徐志摩会读到沈从文的作品,应该没有疑问。对于沈从文来说,这也许很重要,因为不久后徐志摩开始主持《晨报副刊》。得到徐志摩的赏识后,沈从文成了其中极受欢迎的作者,这对于他名声的树立,产生了重要影响。
相比于小说和散文,沈从文的诗歌事业一直相对黯淡,但他却是以写诗进入文学的,还一度被视为“新月派”诗人。
写诗是“老本事”
不过,沈从文写诗并非是从“新月”开始的,据他自己说,写诗是他的“老本事”,十多岁时就曾练过,还被称为才子。在与“新月派”诸诗人关系相当密切的这一时期,沈从文还有一首《其人其夜》发表在《京报·文学周刊》上,形式上有所变化:
闷闷闷,困困困——为伊憔悴为伊病;
见见见,恋恋恋——回眸波流魂已颤;
浅浅浅,弯弯弯——眉是春山是远山;
醉醉醉,迷迷迷——春莺语时故低低;
悄悄悄,沉沉沉——如此良夜如此人;
曙曙曙,去去去——“游丝不解留春住”;
疑疑疑,息息息——剩有浸窗碧月碧;
拥拥拥,空空空——残香余腻成梦中。
此诗在形式上的尝试一目了然,有古代诗词回旋往复的滋味。后七字的表现,也似古代情侣遥远怀念的情绪。其中一处打了引号的句子,应该来自前人的词句结合:“游丝辛苦牵离绪,不解留春住。”用前句二字加后句而成。《春月》与《其人其夜》体现出来的强烈的音乐性的追求,甚至可以放入新月派诗人朱湘的诗集里。而这样对非常形式探索的宽容,不知与沈从文刚结识的友人胡也频在《京报》参与编辑工作有无关系。
沈从文早年创作的新诗,我们再举例一首。《希望》:
我底希望也很平常,
我们俩同时沉没于海中:
但愿大洋里落日消沉时我们也同样灭亡,
那时节晚霞烧红了海水与天空。
我耳朵不用再听,
我眼睛不用再视——
虽然搂不着你灵魂,
你身躯毕竟还在我手里。
我不因失你而悲哭,
我不因得你而矜骄:
我腕臂搂箍中的你若欲他出,
除非是海水将我骨头蚀销。
青春的情热和几乎绝对的追求,是诗人所以深切击中读者情感的利器。无论是现实或是想象,这首诗都充满了民歌谣曲那样的大胆表达和极致追求。
有趣的是,与沈从文此诗同日在副刊发表作品的作者,还有后来成为著名古生物学家的裴文中。裴当时在北京大学地质系读书,业余时间写了一些文学作品,还受到鲁迅的鼓励,此日他发表的是一篇文论《平民文学的需要》。同日发表作品的还有后来成为杰出将领的陈毅。此时他常常有创作、译作发表,当天他发表的是一篇短篇小说《生日》,署名“曲秋”,这是他当时发表作品常用的笔名。
收集家乡谣曲
以上举例,均是沈从文当时创作的新诗。这批作品,与当年文艺界流行的作品相类似,个性并不算突出,但是,他的另一些从家乡搜集发表出来的民谣作品,在笔者看来,意义更为紧要。它们不仅本身颇有价值,同时对沈从文后来成名的一批小说作品,也有深切影响。
此前一个时期,周作人、刘半农、钱玄同、沈尹默等一干新文学人士,提倡搜集民歌民谣,并做了相当多的努力,这番努力也影响到了沈从文。他“感到我所知道的山歌太少了,许多许多我能摹想得到的那类年青男女的事情,就找不到一首更朴质合乎实境的歌来唱”。因此,沈从文才想起写信去故乡找寻那些东西。
从家乡搜集来的山歌民谣,经沈从文整理,以较大篇幅,刊发在了《晨报副刊》上。其中最集中的一篇是《筸人谣曲》。沈从文家乡凤凰亦称镇筸(gān),所以称这些民谣为“筸人谣曲”。
看到太阳落了坡,
看到牵牛的代狗走过河。
看到茅屋顶上白烟起,
这时的蚱蜢,蟋蟀,——绿蛤蟆,
一起(眼屎懵懂)唱歌。
六月不吃观音斋,
打个火把就可跑到河边去照螃蟹:
“耶乐耶乐——孥孥哎!
今天螃蟹才叫多,
怎么忘记拿箩箩?”(《乡间的夏》)
颇有趣味的歌谣、民间的语言,就像刚从热锅里捞上来的饺子面条,正冒着热气。沈从文在这首歌谣后方注解道,对于新白话诗的那些象征着西方诗歌的“云雀”“夜莺”“安琪儿”,自己实在是没有福气见过。对于沈从文这样一位“乡下人”来说,能利用的只有中国的民间资源。而他的文学解释,则是用笔写出来的比较新鲜、俏皮、真实的话:“若是这尝试还有一条小道可走,大家都来开拓一下,也许寂寞无味的文坛要热闹一点呢。”
家乡的歌谣多而有味,沈从文去信表弟后,先后获得民谣四百余首。民间东西,有的颇为直白裸露,大约不易为人接受,所以他只选取了一些明白健康,或象征隐喻高妙的发表出来。其中有“略带诙谐”的:
姣妹生得白又白,
情郎生得黑又黑,
黑墨写在白纸上,
你看合色不合色?
也有“以自己忠诚表露于女人”的:
娇家门前一重坡,
别人走少郎走多;
铁打草鞋穿烂了,
不是为你——为那个?
这批家乡谣曲,一下子公布了四十首之多,以三期连载的方式刊发了出来。后来还整理了部分,以《筸人谣曲选》之名刊发。山水间男女的爱恋内容,受到人们关注,应该也给了沈从文启示。很快,沈从文写出一大批如《柏子》《会明》《菜园》《萧萧》《丈夫》《雨后》《夫妇》之类有显著民间歌谣影响的男女故事。它们的大量发表,引起了读者广泛关注,奠定了沈从文别异风味的作家地位。这方面,早期诗歌及家乡谣曲的影响,可谓功不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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