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京剧味道”
“平剧圈里有张腔(张君秋),上世纪40年代风靡一时……小说界也有张腔,肇始者不是别人,正是张爱玲。”学者王德威在总结张爱玲对民国文坛的影响之时,曾将张爱玲与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张君秋做类比。这是因为二人同样崛起于上世纪40年代,对于前辈旦角艺人来说,张君秋先生在唱腔和演唱上都有很多突破,而作家张爱玲,则凭借细腻深刻的文笔和特立独行的作风,以《沉香屑·第一炉香》甫一“出道”,便博得广大读者的欢迎,恰如京剧演员,一个亮相,满堂彩。
平剧,即京剧,因北京旧称北平,所以京剧在民国时期曾被称为“平剧”。张爱玲的成名阶段,正好赶上了京剧的黄金时期,虽然她在散文《洋人看京戏及其他》中说,自己对于京剧,只是个“感到浓厚兴趣的外行”,但其实张爱玲很爱看传统戏曲,也看了不少京剧剧目。不过,她在文章中并没有提到四大名旦新戏的霸业、流派表演层出的风华,而是从一个“门外汉”的角度,记录下了对演唱者的观察、表演的感受以及剧本的解读。如果将张爱玲的小说与京剧艺术对照,更能在其看似不同的脉络与肌理间,找到丝丝缕缕的共通之处。
梅兰芳(左)、杨小楼(右)在《霸王别姬》中分别饰演虞姬和项羽。
浪漫主义式的反抗
二十世纪前半,文人崇尚的雅文化传统遭遇灭顶之灾,继承了民间文化传统的京剧却臻于鼎盛,流派纷呈,人才济济。以1947年出版的《大戏考》(十八版)为例,这本书是当时流行唱片的唱词曲谱选集,目录中唱片唱词内容共分为十六类:(京剧)老生、(京剧)武生、(京剧)小生、(京剧)花衫、(京剧)老旦、(京剧)大面、(京剧)小丑、大鼓、河南梆子、越剧、绍兴戏等等,其中没有收录士大夫气息浓厚的昆曲唱片,而京剧的一个行当,却能与一个剧种并置,整体占据了全书篇幅的五分之三,还以绝对的优势压倒了流行歌曲,京剧在当时之流行可见一斑。
张爱玲喜爱京剧,也深知其中的复杂,“就连几件行头,那些个讲究,就够你研究一辈子”。她老实承认了自己“外行”的身份:“演员穿错了衣服,我也不懂;唱走了腔,我也不懂。我只知道坐在第一排看打武,欣赏那青罗战袍,飘开来,露出红里子,玉色袴管里露出玫瑰紫里子,踢蹬得满台灰尘飞扬;还有那惨烈紧张的一长串的拍板声——用以代表更深夜静,或是吃力的思索,或是猛省后的一身冷汗,没有比这更好的音响效果了。”
关于京剧取代昆曲成为主流大戏,张爱玲有自己独到的看法:“新兴的京戏里有一种孩子气的力量,合了我们内在的需要。中国人的原始性没有被根除,想必我们的文化过于随随便便之故。就在这一点上,我们不难找到中国人的永久的青春的秘密。”她认为,中国的悲剧是热闹,喧嚣,排场大的,而京戏里的哀愁,正有着明朗、火炽的色彩。
抗日战争中,上海一度沦为“孤岛”,奇人异士会聚沪上,经济文化呈现出了畸形的繁荣,中西文化剧烈碰撞。彼时民众普遍的心态是十分恓惶的:眼前虚假的繁华并不牢靠,当世界变成一个大战场,和平只会遥遥无期。
正是在这种“来日大难”的心态下,京剧的世界为人们提供了一种浪漫主义式的反抗:京戏里的世界既不是目前的中国,也不是古中国在它的过程中的任何一阶段,但故事里的老派语言、秩序、人情、世俗、民间,都在战乱中折射出动人的光辉。在中国的旧舞台上,文武百官,才子佳人,粉墨登场。因为无比习惯,它构成了一个格外安全稳定的世界。
深受现代西方文化影响的张爱玲很清醒地知道,“它(京剧)的美,它的狭小整洁的道德系统,都是离现实很远的”,但她却不认为这是一种“罗曼蒂克的逃避”,因为历代传下来的老戏能够给人们许多“感情的公式”,当感情简单化之后,反而会更为坚强、确定,再添上几千年的经验的分量,获得的是个人与环境的和谐感。
在时代的风潮变动下,有着“地母气质”的柔韧的民间文化,成为了进退失据的人生的某种依托和支撑。张爱玲对此表示认可,而中国的传统戏曲也如丝线一般,其实早已无形地织入了张爱玲的小说中。
上海杂志社1944年初版之《传奇》,封面由张爱玲设计。
一种参差的对照
1937年,17岁的张爱玲就读于上海圣玛利亚女校,在校刊《国光》第9期上,她发表了短篇小说《霸王别姬》。与张爱玲后来的《金锁记》《沉香屑》《倾城之恋》等圆熟的作品相较,《霸王别姬》无疑是一篇青涩的少作,但文字气度已足够惊艳,无怪乎张爱玲的国文教师汪宏声盛赞其“气魄雄豪”,光芒不下名家的同题材作品。张爱玲的文字紧俏世故,喜好将古今糅杂、新旧并陈,虽然后来傅雷以迅雨为笔名,对此提出过严厉批评,张爱玲却不以为然,她的创作素材是在西化运动中被否定的东西:民间戏曲、章回小说、古典诗词等等。
《霸王別姬》是“梅派”青衣经典名剧之一,1922年春,由梅兰芳与杨小楼于北京首演,同年夏在上海首演,引起了很大轰动。上世纪30年代,《霸王别姬》更是成为沪上表演频率最高的一出戏。张爱玲的这篇少作,极可能便是对同名京剧的一次“故事新编”。
京剧《霸王别姬》中,尤以虞姬月夜吟唱的一曲《南梆子》和刎别前的剑舞,最为惊心动魄、精彩绝伦。“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梅兰芳在演唱这曲《南梆子》时,高音、中音、低音衔接了无痕迹,珠圆玉润,乐音缭梁,将月色中垓下的悲凉之感体现得淋漓尽致。而张爱玲的小说《霸王别姬》的最精彩处,也正是这段对虞姬自刎前心理的细腻描写。和京剧中的场景类似,虞姬的心境有了进一步的想象和延伸:“每逢他睡了,她独自掌了蜡烛出来巡营的时候,她开始想起她个人的事来了。她怀疑她这样生存在世界上目标究竟是什么……假如他成功了的话,她得到些什么呢?她将得到一个‘贵人’的封号,她将得到一个终身监禁的处分。她将穿上宫装,整日关在昭华殿的阴沉古黯的房子里,领略窗子外面的月色,花香,和窗子里面的寂寞……”
从一曲《南梆子》的意境中生发出来的联想,正是17岁的张爱玲对人生悲剧命运的透彻感悟。看京剧《空城计》,她也是“只想掉眼泪”:“在这里,他(诸葛亮)已经将胡子忙白了。抛下卧龙冈的自在生涯出来干大事,为了‘先帝爷’一点知己之恩的回忆,便舍命忘身地替阿斗争天下,他也背地里觉得不值得么?”
无论是月下虞姬的哀伤,还是锣鼓喧天中透出的凄寂,都与张爱玲日后在小说中追求的最高美学风格“苍凉”不谋而合。这一种参差的对照,张爱玲应当是从京剧艺术中汲取过一些养分的。
1942年12月,上海艺术剧团在上海卡尔登剧场公演话剧《秋海棠》。
说不尽的苍凉故事
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后,在港大念书的张爱玲乘船返回上海,恰巧与梅兰芳同船。梅先生“细细的两撇小胡子”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在小说《小团圆》中,她还描绘了这次与梅兰芳的擦肩而过。可见,这个时候梅兰芳已经开始蓄须明志了,而非坊间传言的回到上海之后。
1942年12月24日,一部对张爱玲小说创作产生深刻影响的话剧《秋海棠》在上海首演。编导主要以梅兰芳为参照,将“秋海棠”一角设定为具有爱国情怀的京剧名伶。话剧感动了无数上海市民,张爱玲也在文章中感叹道:“《秋海棠》一剧风魔了全上海,不能不归功于故事里京戏气氛的浓。”
张爱玲在此后的小说叙事中也不断营造浓郁的京剧气氛:小说集《传奇》之名就与戏曲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金锁记》《连环套》《描金凤》《鸿鸾禧》等小说也常常套用民间剧曲的剧名;小说中,张爱玲习惯把时空拉得很远,跟现实保持着距离,如“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金锁记》)或“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故事——”(《倾城之恋》)。胡琴的声音,抑或说京戏的腔调,是绝对“中国”而且绝对“苍凉”的,说它们构成了张爱玲小说的背景音乐似也不为过。张爱玲在《传奇》再版的序中,也如此勾勒她所想要表现的小说世界:舞台上幕布拉开,“拉胡琴的一开始调弦子,听着就有一种奇异的惨伤,风急天高的调子,夹着嘶嘶的嘎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脑子里许多东西渐渐地都给砸了出来,剩下的只有最原始的”。张爱玲深爱这种原始的歌声和力量。
在小说人物形象塑造中,张爱玲也融入一些了旦角气质,她们大部分有着一双花旦般的吊眼梢,充满了生命力和孩子气,如小艾“圆脸,眼睛水汪汪的又大又黑,略有点吊眼梢”,王娇蕊“她那肥皂塑就的白头发底下的脸是金棕色,皮肉紧致,绷得油光水滑,把眼睛像伶人似的吊了起来”,白流苏更“仿佛是戏台上走出来的花旦,她擅于做作,懂得低头,眼神步态都饶有韵味”。
读张爱玲的小说,会很自然地感到人物的扮相、台词、动作有戏曲的意味:夸张丰富,浸染着民间文化的活泼之态,同时充满了色彩与光线的细节。正是这些“看不见的纤维”,组成了中国人活生生的过去,张爱玲的小说也证明了,当传统不断被引用到新事物上,会因此增强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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