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无数的她》:光在夜晚的行迹
很多踏入故事的时刻总在夜晚。阅读一本书,书页在灯光下打开,看一场电影,周围的灯却熄灭。光在夜晚来回穿梭,而故事在其间发生。
在《我看见无数的她》中,张莉辟出的属于文学和电影的时刻,也发生在一周的周中,工作与假期的中间,最平凡普通的夜晚。而作为聆听者,观看这本书中所提到的小说和电影的时间,也几乎都是在上一个冬天的夜晚。夜晚的时间绵密、悠长,没有了白日的紧迫,于是,在张莉的引领下,许多女性从历史、小说和电影中慢慢走出来,流露出她们原本的样貌,却与之前不同。在《我看见无数个她》里,在她们抖落尘埃的过程之中,几组关键词缓缓显现。
第一个词是爱情。或许与之相连的还有婚姻,这镶嵌着女字旁的另一个词。书里所提到的有鲁迅的《伤逝》、艾伟的《敦煌》、池莉的《不谈爱情》、莫拉维亚的《鄙视》、张楚的《中年妇女恋爱史》、电影《革命之路》、《廊桥遗梦》等,有的故事有着美满的结局,但是,更多故事中的爱情总是悲剧。将真实生活的裂隙放大,这也是艺术作品生发之处。在这些作品中,爱情充盈着女性们的命运,带给她们撕裂或疼痛,而婚姻更是在一个相对封闭的亲密结构中给她们带来难言的痛楚。在解读张楚《中年妇女恋爱史》时,张莉认为爱情只是一种人际关系,不是信仰或者神话,在这样的视角下,主人公“恋爱脑”茉莉并不是不幸的,而是丰富而有魅力的。在解读池莉的《不谈爱情》时,张莉敏锐地捕捉到了妻子被作为“麻烦”的普遍现象,是需要被解决的问题,而且女性自己也会承袭一套弱者的逻辑,也自我物化,将自己当作筹码。“对妻子而言,获得对丈夫的掌控权、对家庭的主动权是她的首要目的,而不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人存在。”但是最终,张莉的落点并不是在爱情与婚姻中指责女性,而是看到了女性的无奈与别无选择,真正要反思的是整个社会所给予的女性出路和结构性问题。
第二个词是“娜拉”,代表着出走的女性,在书中反复出现,也是对爱情与婚姻问题思考的承接。几乎从《伤逝》开始,遇到问题的女性就要走出家门,而“娜拉走后怎样?”的问题也一直留存到今天。书中反复强调的是,每个时代的娜拉都有着不同的困难,也许娜拉们出走之后面对的都是更困难的问题与更艰巨的挑战,但是每一代的娜拉都会走出自己的路。比如电影《革命之路》的女主角爱波,因自己堕胎而死,就是一位别无选择的“娜拉”。但即使到现在,这些要寻找出路、想让生活发生革命的女性也得不到一些读者和观众的理解,会被认为是“作”。而歌剧《娜拉》则是直接塑造了老、中、青三个年龄阶段的娜拉形象,老年娜拉出走后一无所有,中年娜拉的愤怒得不到理解,而青年娜拉又渴望回归家庭,却又被观众所普遍认同,可见直到今天,《玩偶之家》中那句“我想和你成为一样的人”,仍然没有实现,仍然有许多人认为一个女性的意义只有在家庭中才能体现出来。张莉认为,《娜拉》“并不是在为女性生存意义提供一个明晰的答案,它既不鼓励你从家庭出走,也不鼓励你回归家庭。它最重要的地方在于促使我们面对现实,刺激我们对‘何为女性有价值的生存’进行思考”。
第三个词是自我,还有其延展而出的自由。书中提到了许多具有主体性的女性形象,如《立春》中的王彩玲、电影《时时刻刻》中的伍尔夫,还有偶像般闪闪发光的三毛、杜拉斯、波伏瓦。在张莉的眼中,这些女性的美丽、有光泽并不是来自于她们的外貌、年龄,而是来自于她们的自我成长和具有主体性的思考、生活方式。在张莉看来,电影《黄金时代》中的萧红,大众视域中的三毛、杜拉斯、波伏瓦,这些女作家的创作多多少少都会被她们的情感生活所遮蔽。如书中提到的,《黄金时代》中萧军和其朋友们的发言遮蔽了萧红的才华与创作,波伏瓦的身份在大众眼里首先是萨特的情人,提到三毛就无法忽略荷西,提到杜拉斯就会想到她的“年上恋”与“年下恋”。但在张莉眼中,她们的爱与不爱其实都是自己的选择,也是因为她们“自由地爱,自在地生活”,使得她们的创作具备女性身份、女性视角的同时也在各自的领域取得了极高的成就。“什么是真正的爱,什么是真正的自由,什么是真正的女性生存”,这不仅是后记中张莉认为波伏瓦一生所思考的问题,也是整本书所一直讨论的核心命题。
或许在从前,夜晚意味着不被看见。但有了光之后,夜晚也是属于文学的时间,是有感情的时间。故事的发源,或许就是祖先们聚集在一起,圆形围在篝火之前,时刻因提防野兽的进攻而心跳。在说故事者的讲述中,听故事的人不再因为自己,而是为了故事中的人与事焦灼、惊讶、恐惧,或许还有欣慰。当第一个女性讲述者开始说出自己的故事,当她们的故事口口相传,女性的身影就从黑暗里走出,在无数的夜晚被传颂,在夜晚连成的历史中,无数的她们就被看见。
那么总会有一天,女性将不再因为她们的感性感到羞耻,生命中不再只为爱情感到迷惘。像书里序言里写的那样,她们会在大槐树下围在一起,诉说出那些出走的时刻,那些抗争失败的过去,分享自由自在的生活,那将不仅是女性平等之路上的一次次微小胜利,也推动着所有弱势者、所有个人的解放与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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