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的美德是“不在嫩苗的园地上驰马”
批评家是文学
长河中的摆渡者
▶ 何子英(以下简称“何”):
莉老师好!哈,你的学生都亲切地称你为莉老师,我借用一下。首先祝贺你的评论专著《小说风景》获得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评论奖!《小说风景》原版的封面导语是:重读百年中国故事。人文社封面腰封是“一次小说探秘的旅程,一场文学审美的辨认”。你从鲁迅的《祝福》开始,对郁达夫、沈从文、萧红等现当代名家名篇逐一重读,并且采用了一种特别贴近人物的有情感温度的文本细读方式,以感性的力量启悟理性的思考,形成一道别样的文学批评风景和美学风格,也使得文学评论走出学院派的疆域,走向更广大的读者。请谈谈你的获奖感受和书写这部著作的初衷。
▷ 张莉(以下简称“张”):
特别谢谢子英老师,很高兴和您交流。谢谢您对《小说风景》的褒奖。这本书的写作初衷是我希望以自己的方式重读中国一百年来的经典小说。恰逢2018年我来到北师大任教,在为研究生们讲授原典导读课时,我便带领他们开始了重读,所以这本书的写作动力很大一部分是来源于研究生课堂,这本书我大概写了有三年多的时间。
讲授原典导读课,我感受到了不小的挑战。课堂上有一部分同学是现当代文学研究专业,一部分则来自“文学创作与批评”专业,所以,这就要求我不仅仅要讨论这部经典作品“好”在何处,也要讨论这部作品的写法,这一挑战给了我新的思路,也打开了我理解小说的路径。
在我的课堂上,同学们首先要谈他们对这部小说的看法,在他们发言之后,我也要生发自己对小说的观点。在同学们的发言之后再谈,其实对老师来说是一个比较大的压力。这促使我不能拘泥于过往的看法,而需要讲出属于自己的新观点——这对我而言无疑是一种挑战。我也很高兴能在面对这一挑战时,拓宽了自己的视野。当然,对这本书的写作我还抱有另一种希望,即能借此找到独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读法。所以,在《小说风景》的13个章节里,读者会看到我最基本的态度:我认取了自己女性研究者的身份,并充分展现我的女性视角,但也绝不仅仅限于此,仍是回到最纯粹的文学审美的意义上,去理解某部作品的美学价值。这样的写作,实际上是希望和更广大的普通读者一起重读中国百年小说经典,这就是我的初衷。我是希望自己的研究能从书斋里走出来,将小说的风景展现给更广大的读者。很荣幸获得鲁迅文学奖,我也很感激朋友们对这本书的评价与褒奖,某种程度上,我认为这本《小说风景》只是我解读经典小说的一个开始,在此基础上,希望在未来能做得越来越好。
▶ 何:
我注意到你比较强调文学及文学批评对现实世界的参与,突出它的开放性和公共性的一面,而不是拘泥于书斋式的研究,那么,你觉得学者的这种参与性对文坛建构和文学创作有哪些积极的影响?
▷ 张:
我一直认为,当代文学研究必须关注当下发生的文学话题和创作现场,必须和当下的作家和创作现象发生紧密的互动。我认为这是当代文学学科本身的特点。毕竟当代文学本身具有开放性和公共性。因此,作为一位当代文学学者,我要求不仅要做当代文学研究,还要花很大心力做文学批评,也包括做各种选本。对我来说,做小说、散文年选和“女性文学好书榜”,都是一位当代文学学者的分内工作,这些都是构建和展现文学批评家的美学趣味的重要方式。在我看来,批评家好似文学长河中的摆渡者,要把优秀的作品推荐给读者。
事实上,我们看一百年来的中国文学史,现代文学史上的那一代学者、作家们,很多人都是某某丛书的编者或是选本的选家,他们的工作也是多面向的。其实即使是在当代文学现场里,也有很多前辈,他们的工作都有公共性和开放性的一面。这样看来,我的工作也没有什么开创性,不过是向先辈们学习。
▶ 何:
你的评论随笔角度都很独特,分析透彻形象,文采飞扬,写得特别美,像《深海摘星人——李敬泽论》、评程永新《若只初见:一个人如何穿越岁月的微茫,激活一场“追忆似水年华”》,这样的文章读起来真像品尝语言与思想的华美盛宴,非常享受。如:“《青鸟故事集》是如‘钻探’一般的写作,有如一个人从最深处的地壳水源去取水。书写不是为了回到历史现场,他要撷取的是历史深海中的某个碎片。他要经由一个个具体而精微的碎片直抵历史的深部。在那里,有时间的黑洞,有交流的困难,有文明推进的障碍,有认识自我的重重阻隔……因为暗影重重,每一步勘探都如此艰难,需要写作者有狐狸一样的狡猾、老虎一样的无畏,以及猫头鹰一样的别具只眼。”又如:“真正的回忆小说更接近于天文望远镜,小说家要从遥远浩茫的岁月中搜寻、发现并认取那个人、那件事。借助‘望远镜’,作家拉近我们与‘她’的距离,和我们一起在岁月的尘埃中凝视。要将‘她’从岁月深处召唤而出,这需要写作者的审美眼光。”这样生动细腻的文字是我们此前很难从评论文章里读到的,你的评论文章没有学院气,不玩理论套路,而是把文学批评本身当作一种创作,赋予它以文体学的意义。这是否你自觉追求的批评理念?
▷ 张:
认为文学批评本身就是文学创作的一部分。我在很多场合都谈起过,文学批评的魅力是“发现”,是对知识的探秘,它应该刷新我们的感受力,激发我们对事物产生新的理解力。同时,我也认为,文学批评在表达方面需要用“人的声音”表达。我也经常会跟朋友们说起,我最大的希望就是,我的文学批评能“随物赋形”,要贴近每一作品的独特形式,要有切肤之感;我希望我的文字能根据不同的作品展现不同的气质,贴近作家作品本身的韵味,同时又具有我自身的特点——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探索。
当然,我也要坦率承认,最近一段时间里,我时常会感觉到文思枯竭,很多稿子答应了写不出来,其中很重要的原因是,我总是找不到“第一个句子”、“第一段表达”或者“题目”。如果找不到自己的文体意识,便写不下去。我想说的是,我受益于我的文体感,但也受困于此。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很挣扎。
这些不过是女性
意识崛起浪潮中的浪花
▶ 何:
作为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的学者专家,你一直活跃在当下文学现场,尤其关注女性写作和青年写作,2019年春天,你发起对127位新锐男女作家进行了“我们时代的女性写作调查”及“我们时代文学的性别观调查”话题,引起文坛内外广泛的关注。你主编的中国女性文学年选,有意识地为女性写作树立标杆。那么,你认为当今时代研究女性写作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 张:
就像我上面所说,我认为文学研究应该与我们所在的时代、生活、情感经验、生命经验相连,文学批评应该是鲜活、生动、开放、有在地感。我在做女性文学研究时,也出于这样的考量。
二十年前开始关注女性文学研究时,我意识到做女性文学研究其实是重新理解自我的契机。做女性文学研究让我看到了很多女性成长过程中的艰难、所遇到的困扰,也能够看到作为女性自身的一些缺点。我得说,做女性文学研究,会使我对生命和情感有了不一样的理解。
也经常有记者问我:“为什么要重回女性文学研究领域?”但是,对我而言,这个问题也不准确,因为我并不是“重回”,我一直都在现场。这几年我侧重于对女性文学研究的关注,也存在另一个契机。那是在2018年,女性意识迎来了全球化的崛起,这一浪潮也波及到我,它让我在某一天的黄昏时分,坐在沙发上时,便开始思考有关中国女性文学的种种问题:对此我应该做一点什么呢?中国女性文学目前发展到了何种程度?中国的女性写作目前的状况又是什么样子的?中国作家的性别观是什么样的?这一次对女性文学的重新认识,让我意识到,女性文学研究是与我们的时代和生活是同频共振的。
我们的社会一直在进步,“性别平等”一直是我们的国策。在这种情况下,我所做的工作无非是尽自己的微薄之力推动整个社会对男女平等的理解,推动我们对女性文学、女性写作的认知。在当下强调女性文学研究,是因为之前的人们对女性写作、女性文学的意义知之甚少、习焉不察。我希望把女性文学放在一个应有的位置上去研究、去推动,让更多的女性写作可以自由自在地发生,而不受过往那些陈规陋见的束缚。在今天,越来越多的普通写作者、女性写作者或者那些无名的女性写作者,她们拿起笔开始谱写自己的生活诗学,我认为这是一件特别值得高兴的事情。
这些年,大家看到整个艺术创作、影视创作等领域里,女性创作者越来越多,女性创作者所取得的成就越来越为更多的人所认识,那么,我对女性写作、女性文学的研究与关注,只是这一浪潮当中的一朵浪花。
▶ 何:
你的另一部著作《对镜》的导语为:女性的文学阅读课。旨在“以百年文学经典为镜,照见中国女性的选择和命运”。你在这部书的导读中说:这门女性文学课,不是高深的,它是在普及常识,它强调女性视角、女性立场。我读了你对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和周晓枫《你的身体是个仙境》的解读分析,你站在女性立场审视作品中对女性的心理、女性的身体和生理感受的描绘,唤起曾经熟悉这些作品的女性读者一种全新的审美体验、更为深刻的震撼和反思,这是此前少有的阅读感觉,我认为这也是你的敏锐与犀利之处。据传你的课程在北师大学生中非常受欢迎,你觉得是哪些新元素唤起今天的大学生对现代文学经典作品的热情?今天的女大学生还会关注女性话题吗?
▷ 张:
《对镜》这本书不是我在北师大上课的讲义,它是一本普及型的读物,是我一直想写的面向大众的一本书。我特别希望这本书能够被很多从前很多不了解文学作品的人读到,希望读者在未来的人生阶段遭遇困难时,能给予他们以心灵的安慰。
与《对镜》不同,我的“中国现代女性文学研究”这一门课,是给北师大学生开设的一门通识课。在最初,它是一门专业选修课,后来我们把它变成了通识课,希望更多的同学来了解中国现代女性文学的发展,明晓女性文学历史的脉络,并参与到中国经典女性文学作品的细读工作当中来。
这门课之所以受欢迎,我想肯定是因为越来越多青年的性别意识在发生变化。尤其是女孩子们,她们对自身或者是作为女性的独立价值是什么这一问题有了更深刻的思考。出于她们生命和情感深处的兴趣,更多的人开始思索女性的情感、女性的未来等议题,我觉得这是特别重要的。我也很高兴她们能来到这个课堂。我也注意到有很多男同学也来选读“中国现代女性文学研究”这门课,他们有的是陪女朋友一起来的,有的是希望能了解女性文学、了解更开阔、开放的世界,对此我都十分欢迎。男生的发言和看法对我们的课堂也很重要。
在今天,青年的性别意识已经越来越敏感,且十分“现代”,她们无疑会对女性文学产生兴趣,并置身其中,思考与自我、与全体女性有关的问题。有的时候,他们会在课堂上讨论母职的焦虑,讨论在爱情中女性的主体地位,思考女性在社会中应该是处于何样的位置等等。我觉得不仅仅是女同学,包括许多男同学也会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这也是女性话题的应有之义。因为女性话题里,其实包含了男生和女生的关系、男女平等以及如何理解自身的性别等问题。他们在接触这些话题后,便会思考自己能否跨越这种生理性别,对那些弱小的或是受到歧视的女性表达同情,这实际上也是当下的年轻人正在思考与探索的地方。
虽然我看到了同学们对女性话题的热情,我也知道女性文学课可以成为一个引发大家对这些思考有所触动的课堂,但是我们在课堂上不会花费很多时间去讨论这些话题,更多的还是需要进入到女性文学本身。毕竟这门课是专业课,还是希望引导大家去了解女性文学的历史。在现代女性文学研究开设两个学年后,我邀请我年轻而有才华的两位同事白惠元老师、姜肖老师一起组成团队共同讲授这门课,一方面我希望女性文学研究这门课可以一个代际传承,另一个方面我也希望这门课里有不同年龄、不同性别的老师一起,可以有不同的声音和观点碰撞。在这门课里,我们邀请同学们一起去细读文学史上那些女作家的优秀作品,一方面了解这些作品中的美学追求,以及小说中存在的问题,同时也在这样的讲述过程中,让大家重新理解何为女性精神、何为女性气质、何为女性写作。现在看来,有一些同学会在女性文学课爱上女性文学,或是自己去进行写作,我觉得这都是一个非常好的事情。这是我作为教师时常提醒自己的:讨论问题要回到文学、回到作品,专业课堂还是要基于文学专业知识,从作品中去理解女性文学和女性精神。
真正的批评家和真正
的写作者都是“持微火者”
▶ 何:
近年来,你主持了一个好书榜,每季度发布一次榜单,请谈一下“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的情况。持微火者有什么意涵?做这个榜单,你会从哪些维度考量作品?
▷ 张:
女性文学好书榜的初衷很简单,有一天我突然想到,在很多的文学榜单里,女作家的占比是比较小的。而我接触到了大量女作家的优秀作品,每年也会收到很多女作家寄来的书,于是就特别希望能够把自己对女性文学的阅读感受同大家分享,同时也希望更多的女作家受到关注。
所以,2020年底开始考虑要做一个“女性文学好书榜”。做女性文学好书榜之前,我写了详细的设想和定位:“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是致力于为读者发现和推荐国内公开出版的女性文学好书,鼓励、表彰那些文笔优美、卓有见地,深具想象力、理解力、表现力和社会情怀的女性创作者,关注我们时代的女性文学、女性生活和女性生存,希望以此记录我们时代女性精神、女性气质的变迁。
我的设计是将一年分为四季榜单,每一季度里,我们推荐这三个月中出现的女作家创作的优秀的小说、优秀的散文以及优秀的诗歌、戏剧、外国文学作品。这个榜单已经持续推进了一年多,到今年已经是第二年了,受到了广泛关注。每次我们榜单发布,都会有各种媒体来转载,网络点击量都很惊人,这也是我最初没有想到的。
当然,榜单不是我一个人完成的,在最初行动时,我一一征求了我的研究生们的意见,征询他们是否愿意加入到这个榜单的工作中。同学们都很积极,而且都非常热情地对我的想法表示了支持,也正是因为这些年轻人的加入,好书榜的出台才变得更加顺利。我想特别告诉你的是,这些研究生同学参加了好书榜以后开始发表评论了。一年间,很多人都成为了令人惊喜的青年书评者、青年评论家,这让我非常开心。
“持微火者”是我的评论集《持微火者》的题目,今年人文社刚刚出了修订版。“持微火者”这个名字其来有自,是我受启发于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作品。伍尔夫曾在她的作品里写到过那些女性创作者,她们在写作时犹如持着一束火把,而火把组成的微火则照亮了那些在历史中被尘埃掩埋的面孔。这一意向使我十分着迷,我认为真正的批评家和真正的写作者都是“持微火者”。对于写作者而言,我们手中的笔就像是火把,要有意识地去发掘那些幽微人性的内部。对于批评家而言,它则要去照亮书本里的那些幽暗处、书本里被忽略的山山水水。
“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的意义也在于此。我们的团队力量可能没那么大,不是巨型火炬而只是火把,是微火。但是微火也可以照亮世界不是吗?微火也可以照亮那些被忽视之地。我希望用我们微薄的力量,让更多的人看到那些没有被关注的好作品,这是给好书榜起名为“持微火者”的原因。
考量榜单时,通常会有两个维度。一方面,它必须是女作家的创作,是深具女性精神与女性气质的作品;另一方面,这部作品需要深具美学价值,不论在文学写作技术上,还是在文学处理上,都要令人印象深刻且出类拔萃。这两个维度都非常重要,缺一不可。在这一点上,我们整个团队已经达到非常高的默契。每一季我们会召开讨论会,认领了作品的同学会与大家讨论自己推荐的那本书,我们也会把所有的书都放在桌子上,大家一起斟酌、讨论某部作品应该不应该进入榜单。你知道,年轻人的看法非常犀利,大多数时候,我都尊重他们的看法。
▶ 何:
从伍尔夫《一间自己的屋子》到波伏娃的《第二性》,然后是杜拉斯、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写作,女性主义写作一直绵延不断。 20世纪90年代,中国曾经有一波女性主义写作热潮,像林白、陈染都是代表性作家,后来女性主义写作被庸俗化,变形了也退潮了,今天很多女性作家不愿意、或者说回避女性主义标签,她们自己的写作不愿意被性别概念所局限,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 张:
对,今天很多女性作家不愿意、甚至回避“女性主义”或是“女性文学”这一标签,这是事实。但这个问题要分两方面看。一,她们之所以回避“女性写作”的标签,与过往“女性写作”被庸俗化、污名化的那段历史有很大关系。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九十年代的女性写作先后被贴上了“美女写作”、“身体写作”、“个人化写作”等标签,之后,女作家们便不愿意承认自己归属于“女性写作”或是“女性文学”。那基于这种情况,我非常理解她们的选择,也很尊重。其实在我看来,不仅是女性写作者,任何一位作家都不愿意被某个标签框住,比如说“先锋派”、“新历史主义”或是“新写实小说”等等。我想,每一位作家可能会在某一个阶段接受一个标签,但当他越来越扩大自己的文学天空时,便不会愿意被一个标签或是一个概念框定,这也可以理解,但不影响我的研究。
关于作家们不愿意被性别概念所局限这个说法,我的理解是,“性别概念”不是在“局限”某一个人。面对自我的性别概念该如何去反映,这一问题不仅仅存在于女性写作,也存在于男性作家的写作过程。如果从一个女性作家来看,她首先需要确认自己的性别,要意识到自己作为女性、作为一位作家,性别意识可以给每一位写作者带来与众不同的理解力和观察力,而写作本身其实就是要展现和表达她经验中独树一帜的方面,或是常人所看不到的东西。“性别”这个概念经常会赋予写作者以更多的敏感,尤其是女性。中国现代女性文学的发展历史不过一百年的时间,在这样一个较短暂的女性文学发展历史上,还不足够形成可以与男性写作之经典相提并论的文学传统。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女性作家认识到自己的性别,并以此为基准进行写作,其实是很有意义的。女性文学的传统也有待于更多的女作家去开创。从这个角度上讲,性别概念对女性未必是局限,也会是开创文学传统的可能。
我们都知道,性别其实是分为生理性别和社会性别的,作家在写作的过程中,他需要跨越自己的生理性别,去了解另外一个性别所面对的困境。举例来说,如托尔斯泰写安娜卡列尼娜,福楼拜写包法利夫人等等,他们都跨越了自己的生理性别,赋予了笔下的女性以鲜活生命。这两部作品及其文学形象之所以成为经典,也在于两位作家写作时都深具社会性别意识。
良好的文学生态是作家
和批评家同生共长、互相照亮
▶ 何:
谈完女性写作,咱们再谈青年写作,首先从“新现场”这个专栏切入吧。记得去年年初,我一直在考虑做一个新栏目,但是没有找到方向。后来跟修文主席谈到你,我说想邀请你做个专栏,他马上表示赞同。我一个电话打过去,你爽快地答应了。但是,开设什么样的专栏呢?我们俩就聊到青年作家的话题。作为一个文学刊物的主编,我们编刊通常要兼顾名家、新人及本地作家和作品,特别是在推新人上,近年来各家刊物都在放大招,《长江文艺》之前设立“新推荐”专栏,推介青年作家作品,去年又开设了“新鄂军”,重点推介湖北青年作家作品,但是我觉得还不够。那么你建议开设一个由青年评论家来评介青年作家的专栏,我一听觉得你这个真是金点子,太赞了!就这样,我们几乎马上就确定了这个专栏的定位和组稿方向。从2021年第5期开始,专栏正式亮相,至今已推出陈春成等19位90后、80后作家的小说,和行超等50多位青年评论家的作品,你每期亲自撰写主持语。期间我们多次沟通交流,配合特别默契,你的专业精神让我感动,你为专栏倾注了大量心血,你的主持语都是一篇篇精粹的短评,在此我要表示深深的谢意!那么请你谈谈“新现场”专栏在青年作家和评论家中的反馈。当初,我们之所以让同代评论家来评作家,是希望他们互相见证和共同成长,你认为我们的初衷得到很好的呈现了吗?
▷ 张:
我要特别谢谢您的邀请。对“新现场”栏目,我怀有深厚感情。但因为最近我工作的安排,2023年不能再主持这个专栏,有点遗憾。但我会用别的方式来支持这个栏目的,毕竟这是我们共同打造的品牌。
想到十几年前,我刚开始做文学批评时,我在南方的一家报纸上开辟了一个专栏,每周写一个作家评论。当时我写了大量的专栏稿件,评点了很多“70后”作家,后来这些文章结集为《众声独语:70后一代人的精神图谱》。回过头看,我个人受益于阅读同代作家的作品,也在这样的过程中得到了提高。我对自己当年每周写下对新的文学现场的感悟、对新的作家的理解感到欣慰,也很怀念当时我的毅力和热情。所以十多年后,我希望能够推动青年批评家和青年作家之间形成一种同生共长的方式。
我知道很多人会去看“新现场”专栏,去关注我们所推出的作家和批评家,作为主持人,对此感到十分欣慰。就像我在开栏语里说的那样,在最初设计专栏时,我们希望青年的评论家去关注同代人的写作,希望在他们之间形成同生共长的氛围。
到现在为止,我们一共邀请和发现了19位作家和几十位批评家,其中既有80后作家、批评家,但更多的是90后的青年人。也要感谢我的两位博士研究生杨毅和谭复,他们帮我处理了很多与作者联络的工作,减轻了我的工作量。而且要特别说明,这个专栏在推出之前,大部分作家并不知道自己被评论,多数时候我们也不提前跟作家沟通。整体而言经过一年半时间的实践,我认为我们的初衷得到了很好的呈现,也要特别谢谢您和责编吴佳燕老师在这个栏目上所付出的心血。
我知道有作家看到评论文章后,会主动与批评家进行交流;我也看到很多批评家在读了某位作家的作品后,写出了精彩的作家论。我一直认为,良好的文学生态,有赖于作家和批评家之间的互相照亮,其中既包括赞美,也包括直言不讳的批评。文学是一个很寂寞的事业,它有自己的读者。作家肯定希冀有自己的理想读者,而批评家他也需要找到自己可以同生共长的那个作家。我们可以看到,50后、60后乃至70后的批评家是和同代作家共同成长起来的,因此我也期待80后、90后这些批评家,也跟自己的同代作家形成良好、默契的关系。我所说的“同代人”批评,并不仅仅指同一代人之间存在互相照亮的关系,它更指向“同时代人”这一概念。即我希望看见90后的年轻批评家能有一天去评论50后、60后作家的作品,这就是我说的同时代人的意思。
很多年前读到过鲁迅先生的一句话:“恶意的批评家在嫩苗的园地上驰马,当然是十分快意的事;而遭殃的却是嫩苗。”我对这句话印象深刻,我想,鲁迅先生的意思是,不能在嫩苗上跑马。批评家面对青年写作者时,应该多给予鼓励和扶持。
▶ 何:
合“新现场”专栏,谈谈你对90后作家创作特点的认识,你认为代际概念能否囊括这代人的创作?他们有什么共通点和迥异处?和前辈作家相比又有哪些优势和劣势?
▷ 张:
“新现场”专栏关注到了陈春成、三三、王占黑、渡澜、王侃瑜这些非常优秀的90后作家,也包括杜梨,她在今年也迎来了一个发力期。我们在给这些作家做专辑时,只是隐隐感觉到他们的潜力,一年多过去,他们的成长速度惊人,成为了深受文坛关注的作家,这是很令人开心的事。
不过,我认为,即使他们之中出现了很多佼佼者,但目前用“代际概念”还是难以囊括90后一代人的写作。我甚至也觉得90后作家的共同的特征还并没有完全形成。90后这一代作家创作的主要特点是什么呢?我的一些学生也有从事创作的,我自己也在跟作家班的同学上课,所以我曾经隐隐地感觉到今天的创作者和以往的作家有一个很不一样的地方:他们是与社交媒体同生共长的一代人。网络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是一个突然而至的东西,我们现在仍有依赖传统媒体的那一面。但是年轻人不同,他们对社交媒体的依赖性很强,这种社交媒体、互联网,已经变成他们生命的血液而不可分割了。
在我看来,90后的写作目前分两个部分,有一部分90后作家的创作其实更像是传统作家,如果不说他们出生于90后,读者可能会感觉到,他们跟年轻时的60后、70后作家没有特别大的区别。而另一些写作者已经敏感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其实,在新的媒体之下,人的生活状态是极不一样的。从这个角度上讲,我更欣赏那些能写出新传媒生活的那些作家。我觉得这些写作者们抓住了我们这个时代不一样的特质。
我觉得90后这一代人,还没有真正地写出和我们这个时代匹配的作品——至少目前还没有写出来。我们在做“女性文学好书榜”时,也会关注到一些国外年轻人的创作。有一个叫宇佐见铃的日本青年女作家,写了一本有关现代人追星的故事,名叫《偶像失格》。她写到,在现代媒体和娱乐公司的包装与“诱惑”下,年轻人是如何去完成追星事业和社会交际的。她在处理这类十分“当下”的经验时做得很不错,写出了网络对她们这一代人生活的影响,勾勒出了当下人际关系的微妙性。
实际上,我们国家现在的大数据、手机扫码这类功能,以及我们频繁通过线上交易来消费的方式,在全世界都是领先的。但是我们的很多写作者并没有写出这种交流方式对我们生活的影响。比如今天人们付钱的速度是即时性的,它潜在影响了我们的心理认知和对生活感悟的速度感。可很多人在面对外卖员时,经常会闹出过分的事情,并没有把外卖员当作“个人”,而是将他们看作了网络数据。我想,这就是新网络媒体对人的人际关系认知带来的障碍。对于青年作家而言,这种新的生活都应成为他们鲜活的当下素材。我认为90后或者95后应该看到这些,并且记下来。眼下,很多年轻作家还没有认识到今天自己所处的时代坐标,以及背负的写作责任,一旦认识到,一定会有变化的。
▶ 何:
那么80后作家呢?第八届鲁奖获奖小说家中有两位80后女作家,她们是蔡东和董夏青青,其中蔡东此前刚获得了《长江文艺》双年奖,我们“新现场”专栏中也推出了对她们两位的评论专题。她们的创作优势体现在哪些方面?
▷ 张:
蔡东和董夏青青都是优秀的青年作家。蔡东对女性心理,以及人和人之间幽微的关系很敏感。她有敏锐的感受力,而且表达力也好。关注她的写作大概有十四年了吧,她近来的写作能力得到了很大的提升,作品的水平也上了一个台阶。在今年我们也做了她的专辑。我惊喜于蔡东捕捉事物的文学才华,这是十分难得的。
关于董夏青青,我的主持语题目是“爱生活的意义,更爱生活本身”。董夏青青之所以在军旅作家里脱颖而出,是因为她把每一个人还原为日常生活中的人,读者在她对人以及日常生活的理解中,感受到了生活意义的重要,而不是直接从意义中去感受意义的重要性。我觉得董夏青青在这方面做得非常好,我喜欢她的写作。
▶ 何:
印象中,北师大的当代文学创作和研究一直是很强的,1980年代由北师大走出的作家代表有苏童,现今,北师大的国际写作中心也凝聚了一批著名作家和学者,作家中有莫言、余华、苏童,学者有你和张清华教授、张柠教授等,阵容强大。特别是你们的名师写作指导工作坊,由作家、教授、编辑组成团队为每个创意写作班的学生作品进行现场“会诊式”指导,我注意追踪了下,发现你们已经做了九期。作为一个职业文学编辑,我很关注也很好奇大学里写作工作坊这种指导形式,它类似于我们的创作改稿会,我想知道这种会诊对于学生的创作有哪些方面的指导和提升,成效如何?
▷ 张:
是的,国际写作中心的名师工作坊在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里,获得了很大的成效。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工作坊第一期是给我们文创专业的学生叶昕昀开的。当时叶昕昀同学还是在读硕士,余华老师看到了她在写作方面的才华,非常惊喜。随后他把叶昕昀的作品给莫言老师看了,莫言老师也同样认为这个作品写得很好。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国际写作中心决定给叶昕昀同学开一个这样的讨论会。把我们的作家导师们请到了一起,共同来谈她作品的优长和问题,为她的写作把把脉。名师工作坊特别重要。对于叶昕昀来说,她参与工作坊的那篇小说《孔雀》,发表在2021年的《收获》杂志的青年专号,后来还登上了2021年的收获排行榜,得到了评委老师的一致好评。
工作坊的主持工作主要是我们的莫言老师、余华老师、苏童老师、欧阳江河老师和西川老师。作家导师们会邀请一些学者、批评家,以及我们北师大的学术导师,还包括在京的文学杂志编辑来参与。同时特别重要的是,我们的工作坊还会邀请文学创作专业的硕士、博士来讨论,请同学们以他们的视角来品读同代人的写作。所以大家会在工作坊里看到丰富的构成,既有著名作家、文学研究者,也有刊物编辑、青年读者、青年写作者,这是它与一般改稿会不太一样的地方,它由各种不同身份的人一起参与其中。刚刚结束的一期工作坊,是对程舒颖同学的作品《逃跑的人》进行讨论,我也参加了,它延续了一种宝贵的讨论氛围。
当然,就在上个月的工作坊讨论会上,张清华老师也再次重申了,工作坊的宗旨在于发现创作方面的新苗,但并不是说某同学写了一部作品,老师们就会为此举办工作坊。也像作家老师们在不同场合谈到的,还要看到这位写作者身上的光泽,看到他未来发展的前景,或者是这个作品可以越改越好的一个情况下,才会举办工作坊。我想,工作坊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让写作者更有信心。另外,通过讨论,明晓一个好的作品应该往哪个方向去写。其实也是莫言老师、余华老师、苏童老师、欧阳江河老师、西川老师在手把手教同学们写作,这个是特别重要的。
文学院“文学创作与批评专业”从2014年开始招收第一届研究生以来,已经有六届毕业生。已经有很多毕业生成为了优秀的写作者,成为了90后的佼佼者。今年我们北师大120周年校庆时,受各位作家导师委托,我主编了一本向学校的献礼书。由莫言老师题词的文学杂志,题名为“耘”,张清华老师作序,各位作家导师对这些青年写作者的作品逐一进行点评,第一辑书名叫做《每当有人醒来》,以此来集中展现我们培养的年轻人以及他们所取得的成绩。我们一共收录了12部作品,这12部作品无一例外都是这些同学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期间创作的,且大多数是处女作。在此之前,他们并没有发表过作品,但是在此之后,他们很多人成为了优秀的青年写作者。所以,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这种名师工作坊的形式对于北师大学子的创作有着巨大的推动作用,成果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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