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与朱自清 《谈美》与它背后的知音老友
朱光潜与朱自清两位学者的学业,有很多相近的地方。首先,他们都从事古今文学理论研究;他们的文字,都特别追求走平稳畅达、说理通透一路。当然,朱自清在散文写作方面,着力较多,成绩丰硕;朱光潜的说理文字,多通过哲学,尤其是西方美学(文艺心理)知识,给青年的思想、学养许多助益。除了这些学业相近的地方,他们两位,还是相知至深的老友。朱光潜曾说:“在文艺界的朋友中,我认识最早而且得益也最多的要算佩弦(朱自清的字)先生。”
白马湖畔初试写作
上世纪二十年代初,浙江上虞白马湖,有一所春晖中学。这里聚合的一帮人,多位后来在现代文化史上有名:夏丏尊、丰子恺、朱自清、朱光潜、刘薰宇、匡互生……当时朱自清已经发表了不少散文,在读者中有不小影响,他在春晖中学讲授国文;朱光潜曾入香港大学,学习教育学,同时修英国语言和文学,受夏丏尊邀请,在春晖讲授英文。文人之间,相互濡染,朱光潜受到其他几位的影响,开始学习写作。他后来在文章中回忆:“我的第一篇处女作《无言之美》,就是在(夏)丏尊、佩弦两位先生鼓励之下写成的。”这篇《无言之美》旁征博引,以中国古典诗词及西方诗词雕塑为例,论证:“文学之所以美,不仅在有尽之言,而尤在无穷之意。推广地说,美术作品之所以美,不是只美在已表现的一部分,尤其是美在未表现的一部分,尤其是美在未表现而含蓄无穷的一大部分,这就是本文所谓无言之美。”文章写得精彩,说理通透,引得友人称赞:“他们(夏丏尊、朱自清)认为我可以作说理文,就劝我走这一条路……如果有些微的成绩,就不能不归功于他们两位的诱导。”
这番“诱导”的效果,应该是大家当时不曾料想的。后来朱光潜到英国留学,“官费经常不发”,经济不宽裕,他便把大部分时间花在大英博物馆和学校图书馆里,一边阅读,一边写作。目的:不得不靠写作来挣稿费吃饭。写作的内容,是以在读的哲学、心理学知识,探讨人们,尤其青年现实生活的困惑。这批文章,就发表在春晖中学时期结交的友人们办的《一般》《中学生》杂志上。由于有大量新的心理学、哲学内容,加之为朱自清、夏丏尊等认可的说理长项:平和亲切、娓娓道来,这些看似简短浅显的文章,在当时的青年中产生了颇大反响。用作者朱光潜的话说,这些文章“曾搜辑成《给青年的十二封信》出版。这部处女作现在看来不免有些幼稚可笑,但当时却成了一种最畅销的书……我和广大青年建立了友好关系,就从这本小册子开始,此后我写出文章不愁找不到出版社”。
危急关头亦要谈美
《给青年的十二封信》写作出版后不久,朱光潜又完成了一部《文艺心理学》,不久又再以平畅的亲切笔调,写出一部《谈美》的小册子。“美学”在当时的中国,也被介绍了数十年,可它究竟为何?普通读者所知有限,甚至可以说大都连它探讨什么问题,都不甚清楚,更不要说去系统研究它了。
可朱光潜的深湛学养及其特别的文笔,使其说起“美”来,可谓娓娓道来,美不胜收。譬如何为“美感”,作者不直接写,而是与“实用的”“科学的”联合一起,说“我们对于一棵古松的三种态度”:他假设一个木头商人、一位植物学家,一位画家,“三人同时来看这棵古松”,“可是三人所‘知觉’到的却是三种不同的东西。”木头商人所知觉到的“只是一棵做某事用值几多钱的木料”;植物学家“所知觉到的只是一棵叶为针状、果为球状、四季常青的显花植物”;而画家“什么事也不管,只管审美,他所知觉到的只是一棵苍翠劲拔的古树”。这样的讲解,把审美与生活中实用及科学认知分别开来,作了一般却重要的廓清。
还有一种我们大家常常出现的感受。每人谋生的道途,由于上下班的匆促,总是一眼扫过。留下的印象,不过一排排鳞次栉比的房屋或几个标识的名称。可一次你不为乘车下班,顺着道旁闲散走着,由于月光,道边树木枝条纷披的影子浮在地面;或者刚落下的薄薄细雪铺地,还不曾被脚步踏乱……你一下子涌出许多深层感触,不禁内心呼唤:真美呵。这种现象,朱光潜称为“艺术和实际人生的距离”。他列举的例子我们也常常碰到。在旅行途中,看到天高地阔,绿色满眼,山水秀润,行者总对住在那里的人家叹呼:你们住在风景里。住家人虽然面带笑容,却不多加表示。在他们,这有什么好看?你们城里高楼大厦才稀奇惊人!“北方人初看到西湖,平原人初看到峨嵋,虽然审美能力薄弱的村夫,也惊讶它们的奇景;但在生长在西湖或峨嵋的人除了以居近名胜自豪以外,心里往往觉得西湖和峨嵋实在也不过如此。”
这样的经验虽然颇多,可大家通常也只是感叹一番罢了。可美学家却需要给予解读:这是什么缘故呢?朱光潜一语道破:“这全是观点和态度的差别。”“总而言之,美和实际人生有一个距离,要见出事物本身的美,须把它摆在适当的距离之外去看。”
美学还有一个概念曰“移情”,这也是人类重要的审美特性。用朱光潜简要的解读:“‘移情作用’是把自己的情感移到外物身上去,仿佛觉得外物也有同样的情感。”我们在自己心情欢喜时,感觉“大地山河都在扬眉带笑”,自己悲伤时,“风云花鸟都在叹气凝愁。”“柳絮有时‘轻狂’,晚峰有时‘清苦’。”其实不过是人把自己的情感投移到柳絮、晚峰罢了。当然,“美感经验中的移情作用不单是由我及物,同时也是由物及我的;它不仅把我的性格和情感移注于物,同时也把物的姿态吸收于我。”譬如陶渊明的“爱菊”,“因为他在傲霜残枝中见出孤臣的劲节”;宋代隐逸诗人林逋喜爱梅花,按朱光潜解读:“因为他在暗香疏影中见出隐者的高标。”
这些美学问题的探讨,在当时的社会环境,许多不幸之中,似乎有些突兀。朱光潜在“开场话”中也认为:“谈美!这话太突如其来!在这个危急存亡的年头,我还有心肝来‘谈风月’么?”可作者却“坚信情感比理智重要,要洗刷人心……一定要从‘怡情养性’做起,一定要于饱食暖衣、高官厚禄等等之外,别有较高尚、较纯洁的企求。要求人心净化,先要求人生美化。”接下来,作者说出一句后来人常常引用的言辞:“人要有出世的精神才可以做入世的事业。”这应该是朱光潜在混乱的当时来谈精神之“美学”的缘故吧。
游学期间切磋学问
这部研究美学,实则探讨人生的作品写作,完成于朱光潜在英国修习艺术心理学期间。当时他一方面写作专著,一方面为青年着想,仍然以漫谈方式,完成了这部后来在国内产生影响的《谈美》。非常凑巧,这部作品完成不久,在清华大学任职的朱自清,按学校惯例,休学术年假来到英国。老友在他国相见,愉快心情可想而知。朱光潜将《文艺心理学》《谈美》的初稿交给朱自清,希望他能提出意见。结果,认真的朱自清居然在极为有限的游历时间中,为两部书各写了一篇序言。
对于中国当时情形,朱自清认为:“美学大约还得算是年轻的学问,给一般读者说法的书几乎没有。”他评价:“‘美育代宗教说’提倡在十来年前,到如今才有这部头头是道,醰(tán)醰有味的谈美的书。”朱自清指出“《人生的艺术化》(即《“慢慢走,欣赏啊”》)一章是著名的例子;这是孟实(朱光潜的字)先生自己最重要的理论。他分人生为广狭两义,艺术虽与‘实际人生’有距离,与‘整个人生’却并无隔阂。”他引用朱光潜原文:“因为艺术是情趣的表现,而情趣的根源就在人生。反之,离开艺术也便无所谓人生;因为凡是创造和欣赏都是艺术的活动。”作为朱光潜的知音,他也将其充分转化为自己的理解:“他(朱光潜)告诉你美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它一半在物,一半在你,在你的手里。”
读完朱光潜的《文艺心理学》的初稿,朱自清在序言开头回忆:“八年前我有幸读孟实先生《无言之美》初稿,爱它说理的透彻。”而这部新著,是“更广更深了”。朱自清肯定了朱光潜的著述虽然是以西方文艺为论据,但却“并未忘记中国”。这一点朱光潜在后来的回想中还提到,朱自清考虑到书的主要读者是中国读者,因此建议朱光潜在举例时可以再多一些中国的名诗、名画。朱自清和朱光潜的友谊,也是包含着对中国文化之爱的一致吧。即使远赴重洋去求知,但他们都有身为中国人的自豪感。
当然,私下里,朱自清也会对好友的书稿提出一些谨慎的意见看法。因为朱自清对《文艺心理学》的批评和“不满意”,就使得朱光潜把其中一两章“完全改写过”。学人之间,这又该是多“美”的诚挚心情和纳谏的风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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