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世杰:当年花褪残红青杏小 ——李国文先生与我
编者按:《当年花褪残红青杏小》是笔会今年1月13日收到的文章。可惜未及刊用,我们就惊悉汤世杰先生于1月28日因病去世,享年八十岁——他1月27日8点18分还在微信“朋友圈”写下了这样一段文字:
终于把一块头顶的方格天花板
看成了一面迎面而立的立墙
线条有时倏忽飘散
有时又横七竖八的插出一座金字塔
连绵的窗帘挂环转而成了千钧铁骑
某处还焕印出了一幅水墨画
也看到了无,看到了空,看到了
对岸的青山,近处的江流
一切都还这么诱人,
你是否做好了准备?
直到现在,今天,此时,我才终于缓过劲来,平复下来,能仔细想想这几十年前后的事了。
2022.11.25上午10点半,李国文先生夫人刘士蓉老师,就用李国文先生的手机,突然发给我一条微信,看得我一惊:“世杰,我是国文老伴刘士蓉。国文已于二十三日夜突发心脏病走了。孩子在陪伴我,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不必回信回电。”
天哪,我怎么可能不“回信回电”呢?我立马回信:“哎呀,太意外太突然了,二十一号那天,我还跟他通过电话啊!永失吾师,痛心不已!”“我无法说出我此时的心情!本以为,过几天先生就能看到他为我作序的那本小书了!心痛!”
想了想,国文先生走时,已届93岁高龄,就在那前几天,我不仅托朋友专门在他92岁农历生日前一天去看望了他,还在他生日当天,送上了九十九朵红玫瑰——近些年,每年我都是照例这么做的。先生的这一生,既历经坎坷,又成就卓世,多少人都把他记在心里,引以为傲。我多年置身偏远之处,与先生见面甚少,交谈也不多,甚至如他所说,“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和世杰是淡如空气”,但人与人之间,有时就是那么仅有的几次交往,转眼就是一生。他往那里一站,就成了路标,成了灯塔!
“人生常常都是这样,最重要的时刻来临时,我们不是不知道就是不注意,我们净是在忙着过活。只有当我们回顾从前时,才能了解哪些才是生命的重要时刻。”(费德里科·费里尼《小丑的流浪》)
时间不经算,一算,已是四十多年!
1979年,南国莺飞草长的三月,离红嘴鸥定期准时造访春城昆明的肇始年1985年,还要等六年。一群来自全国铁路各地的写作者,却相会在三月的昆明站台上。站台从来都是相见告别情意深浓的地方,不知发生过多少凄婉或豪壮的故事。许多著名的文学作品,都没法绕过一个小小的火车站站台。没想到,我此生命运的转折,也与站台有关。原来分头在广西和云南采访南部战事的二十多个人,那时正为即将回京的几位送行。我茫然不知,一位素昧平生的长者正在那里等我。那就是李国文先生。
参与那场赴边境前线的采访活动,于我是个意外。此前,我因偶然原因,并非自愿地从一个底层养路工区,调到昆明附近一个铁路单位,搞宣传。部门负责人是位南下女干部,待人甚好,而当时整个社会的高压郁闷依然难于解脱。幼时爱读小说诗文,虽学了工,无聊中我开始试着写作自娱,无非在铁路或地方报纸上发发,挣几张“购书券”,到新华书店换几本书看。1976年后,我坚决要求“归队”去搞本行,恰新来领导急需岗位安插人手,我方得以脱身。铁道部的那次活动,我因从单位上临时抽调出来允准太晚,和同样迟到赶到云南的一位广州局作者一样,没赶上大队伍,只好两人相约,到离前线还有四五站地的滇越铁路蚂蟥堡小站待了几天,天天泡在南溪河里,最后才到河口转了一圈,回到昆明不几天,就到了那次活动即将结束各奔东西的日子。
站台上的那群人我几乎都不认识,他们正聊得起劲。我很忐忑地站在人群的最外圈,也插不上嘴。就在那时,一位身板魁梧宽厚的长者朝我走来,说你是汤世杰吧?我忙说是。我是李国文,长者说,这次你交的作品,一篇散文一组诗,我都看了,写得还不错!对我,那表扬来得突兀,却让我如释重负,听说稿子终于过关,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半天才憋出一句:谢谢李老师!其实那时,我还不知道李国文是何许人也,但他往那里一站,就成了路标,成了我的李老师了。且从此没有改过口。
——该不该称呼一个人是老师,不完全取决于年龄长幼。老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师,甚至有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一些比我年轻的人,从来都称国文先生为“老李”,他们有他们的理由,我有我的道理。即便以年龄论,先生也足够为我师长。
那时的李国文先生,还没那么“著名”,刚刚摘去二十多年的“帽子”,以一个普通人身份出现在我面前。加之“当时出门青杏小”,我对外界知之不多。之前我不仅不认识,甚至都没听说过他。
但国文先生显见是有备而来,跟着又问我,除了诗和散文,写小说吗?我如实相告:没写过,也不会写。先生便说,你的那篇散文,有情节有故事,如果再把人物写好些,写出个性,就是小说了!你不妨试试。我心想,有这么容易吗?嘴上倒忙答道,好的,我抽空试试。先生又说,我相信你能,先写它二十、三十个短篇,再说!
先生的语气,强大到像他厚实的身板一样,让人毋庸置疑,无可推辞。
那似乎就是一个约定。就中还有期待、鼓励与信任——对此,即便在当时,我也是能打心里感受到的,而且我知道,那比什么都要珍贵。
那时我已36岁,花褪残红青杏小,早过了做文学梦的年龄。但就那样,从此我居然鼓起勇气,心里攒着一个嘱托,一把热乎劲,莽莽撞撞地上路了。
认识一个人,那当然还只是开始。
1980年夏天,铁道部要抽调几个人,去山海关编一本书,其中有我。在跟铁道部文联联系怎么去时,我顺口问了一句,怎么联系李国文先生,他在哪里?那时,先生复出后的第一个短篇小说《月食》刚刚发表不久,轰动一时。电话那边说,他现在就在这里,于是我在电话里再次听到了先生的声音。他问了问我抵京的车次时间,一口答应说,我去车站接你!我忙说不行不行,我已经知道该怎么走了,您就别管了。先生说,一言为定,我去接你!结果,我那趟车晚点4小时到达,国文先生硬是在车站等了我四个多小时。一起去到先生在羊坊店铁路住宅区的家,是个不大的套房。那天好像说了很多话,有一阵,是坐到先生的卧室兼书房,他从书桌下小柜子里,拿出一大堆用铁路工地上的材料单装订起来的读书笔记,气定神闲地告诉我,在工地上没事时,就读书,《红楼梦》读了三遍,《三国演义》读了三遍……都做了读书笔记!所有这些,我都听在耳里,记在心里了。我虽也喜欢读书,何曾像先生那样读过?当若干年后读到先生那些引经据典谈及古今文人的随笔时,我总会想起那个温暖的下午。
1984年,我的第一部中篇小说在《十月》杂志第四期刊出。后来我听先生说,有天他去《十月》开会,见有人说起那部小说,他便主动应承,写了篇随笔式短文,发在《十月》的第五期上。
有一段时间,我赴京开会办事,总要抽空去看看他。那时先生已搬了新居,方正宽敞的客厅兼书房,铺的竟然是白地毯。一次我冒着风雪去了,一看那架势,想赶快脱下满是泥水的靴子,先生坚决不让,拉着我往里坐下,把地毯踩脏了一片,让我一直后悔到如今。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先生主动写的那篇短文,我还请先生给我写过三篇序,一是我的一个长篇,一是我的一个五卷本文集,一是最近刚刚出的这部散文选。每次只要我开口,他都满口答应。最后这次,我犹豫多时,担心他年事已高,不便写,最终我还是硬着头皮开口了。先生说,你怎么不去找那些散文大款写啊?我说,谁是大款啊?您就是啊,我还能找谁?您就写几行字,几百字,都行!先生一听就乐呵呵地笑了。
也就是说,我这辈子出书,除了自己写序,曾请人作序的,都是请的李国文先生。有时静夜偶思,万物苍茫,能认准一个人,一个方向,便满满地似觉有一种从一而终矢志不渝之叹,不知对耶错耶?!只是不知,《不求多产,但要精粹》一文,是不是先生留下的最后一篇文字?
江湖行走多年,我一直以为,虽然亦暗自努力,但以至今无甚堪称成就的成就,很不好意思往自己脸上贴金,说先生乃吾师。但在我心里,先生是一直在着的。与先生,这么多年,我们没谈过什么小说作法文章秘诀,得空,谈的都是日子,是作为一个普通人在这个世界上过的烟火缭绕悲欣交集的生活。坐在那个一尘不染的客厅里,我们会谈起远山,大川,行云,谈起云南的茶,从烟熏火燎的绿茶,到蕴涵淳厚的普洱,冰岛,昔归,云南红;谈早年有时逢年过节,北方万物枯槁,从云南托进京列车给他捎点南国的新鲜蔬菜,韭菜,豌豆尖,芥蓝,茼蒿,以及鸡枞菌……让先生过个“维生素”充盈的,生气盎然的年。谈儿女,谈家庭琐事,谈悲欢离合,生老病死……有这还不够吗?还奢望什么呢?我很满足——所有的文字,不都是从那些毛茸茸的日子里,点点滴滴生长出来的吗?!
遥望西天,云霞崔巍处,先生就像一尊佛,自己早已劫波渡尽,然后又既苦渡了众生,也苦渡了我——
我知道,深深长长的思念,是不必呼天抢地,大声嚷嚷的。
2023.1.12于夷陵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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